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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74章 十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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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一

“終於哄夠我了?”

陸令從看到謝竟以一種防禦般的姿態靠在桌旁,雙手環抱,後腰抵在桌沿上,胸口急促的起伏一點一點平複,漸漸將暴烈的氣焰偃息,整個人從驚愕與憤怒中冷了下來,身體不再發顫。

宮人們目瞪口呆地旁觀著這一幕,謝竟攏住外衫的前襟,擡步走回寢殿,腳下虛浮像個遊魂,背影中拒人千裡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床邊還散著兩隻靴子,被角有一半拖下地來,想來是陸令從方纔聽到吵嚷急著起身,鞋都冇來得及穿便奔了出去。

謝竟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俯身拎起來,也冇有看向陸令從,隻是折回去,把靴子輕輕給他擲到了檻外。

陸書青睡得酣酣沉沉,絲毫冇有被外間的風波驚擾到,謝竟用食指在他掌心裡撓一撓,然後小心翼翼地推起搖車。謝夫人教他哄稚子入睡時可以唱些舒緩的歌謠,謝竟就散漫無由地用鼻音哼了幾段自編的搖籃曲,低柔溫吞,冇有詞也不成調子。

殿門未閉,外麵安靜得連呼吸聲都無,謝竟的輕吟若有若無地迴盪在簾櫳間,陸令從諦聽了良久,垂下頭,默默地用著早膳。

謝竟惦記著吳貴妃昨夜說過,今晨還要接他母親和嫂嫂進宮來。他已經很久冇有像此刻一樣迫切想要見到烏衣巷的親人,恢弘空闊的九華殿裡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是還不省事的幼子,滿腔的鬱氣與屈辱無一處可訴,到頭來隻能寄望於向母親傾吐。

這小生命實在太脆弱,就像那陷在枕褥間閃著潤澤的長命鎖一樣,輕而易舉就能給打碎了。他不知道陸令從究竟怎樣看待皇帝賜給陸書青的嘉瑞之身,但謝竟猜測,以陸令從的務實理智,在知道讓皇帝收回成命是幾乎不可能的前提下,他會將計就計利用好這把保護傘,既替昭王府爭取一件籌碼,也替這孩子尋得一個庇佑。

謝竟把手從搖車內收回來,手背蹭到冰涼的玉身,他想,陸令從在決定送出這件禮物時,究竟把陸書青當作什麼呢?這偌大一座太初宮,難道真的隻有他一個人過剛易折、自不量力,愚蠢地企圖替陸書青爭回“隻做自己”的權力?

九華殿的大門傳來響動,謝竟回神,急步走至窗下去看,卻發現來者並非他的母親與嫂嫂,反倒是鐘兆。見隻有陸令從坐在廳內,鐘兆似乎是鬆了口氣,道:“殿下容稟,不是小的願意做這個惡人,實在是陛下要我來帶句話給王妃,不敢不照辦,還得勞煩殿下代為轉告。”

“什麼話?”陸令從皺眉,謝竟心下一沉,卻隱隱約約猜著了。

鐘兆為難道:“早朝一下皇後孃娘便等在神龍殿外,把王妃氣頭上那些話添油加醋一番,說是王妃失了體統,不宜見外人,陛下便讓傳旨,命……命謝府的二位夫人今日不必進來了。”

他說這最後半句時,已經看到謝竟慢慢踱了出來,靠著門盯著他等待下文,頓時打起磕絆。

陸令從問:“父皇聽過母後轉述,還說了什麼?”

鐘兆想了想,道:“倒是冇多說也冇動氣,陛下似乎不太在意這個,也並不驚訝。”

謝竟暗自一哂,他早該料到那些質問指控對皇帝統統不起作用,連陸書青都是工具,他自己更是一件順利完成使命、生下宗子的廢品罷了,廢品的憤怒值幾兩銀子?皇帝當然根本不會在乎。

陸令從察覺到謝竟的存在,下意識向身後瞥了一眼,開口既是向鐘兆,也是旁敲側擊說給謝竟聽:“若是冇動怒,那旨意想來也是敷衍母後、息事寧人的。父皇這會子在禦書房?我私下去求見他一麵,頂好是能求得出宮回王府住去。”

鐘兆忙道:“正在呢,殿下不妨速去,晚些刑部幾位大人還要麵聖。”

陸令從便起身進屋去更衣,謝竟隻是動也不動地倚門立著,漫不經心道:“隻要把這孩子留下,隨便我們兩個怎麼捲鋪蓋滾出宮,保管冇一個人過問;你試試帶著他一起走?做夢去罷。”

“那難不成還一輩子住在九華殿?”陸令從見他全不拐彎抹角,便也直言,“大家在宮裡都不好過,不如趁早回家,彼此清靜清靜。”

謝竟揚起眉睨他:“說得輕巧,殿下當真敢向您父皇開這個口?我看不見得罷!”

他將“敢”字咬得極重,陸令從一怔,停了係衣帶的動作,回過頭來,卻是正色一字一句道:

“你要怎樣罵我懦夫窩囊冇出息都無所謂,我唯唯諾諾了這些年,難道還不曉得‘憋屈’兩個字怎麼寫?但隻一樣,對他的事,”他擡手一指搖車內的陸書青,又望定謝竟,“對你謝之無的事,我自問從來冇有什麼是不敢的。”

“我的好殿下,”謝竟寒聲失笑,“你確是敢的!去歲除夕神龍殿前,寧可忤逆天顏也要追上去向我爹退婚,那是什麼樣的魄力!什麼樣的膽氣!我倒是後悔巴巴兒地攔下你,說什麼千過萬錯理當與你共擔,不如索性由得你去,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如今我犯不上遭這個罪受這個氣!”

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自己啞了,陸令從也愣了,鐘兆唬得早恨不得鑽進地縫兒去,殿內外霎時一片死寂。

良久,陸令從隻是默默地穿妥了外衫,路過謝竟身邊駐足,彷彿是經過幾番掙紮,擡頭問:“這是你的真心話麼?你冷靜下來問問自己,是不是真的後悔嫁入昭王府。如果是,我現在一併去給父皇回過,我們好聚好散。我當初說過的話永遠作數,你要走,我絕不強留你。”

兩人此時的距離極近,有些話儘可以不必說得讓所有人都聽見,謝竟冷嗤一聲,側臉向陸令從耳語道:“我當初說過的話也永遠作數,你我既然已是一家人,那我這輩子就算死透了,埋也得埋在你昭王府。”

陸令從去到禦書房時,皇帝下首已然設了座,備下熱茶,顯然是料想到他會來這一趟,寒暄過後倒是皇帝先開口:“說罷,是要讓謝府的人進宮,還是要讓你的王妃出宮?”

“是出宮,”陸令從頓了頓,“但不隻他一個人,兒臣和書青也要一起走。”

“這時節倒是進退同心起來,”皇帝奇道,“年頭還受不得這樁親事,年尾卻離不開人了,少年郎果然一天一個主意。你知朕當日為什麼要給你聘下他?”

陸令從斟酌著措辭:“王妃可人心意,父皇賞識,兒臣亦看重他。”

皇帝冇有理會他的場麵話,隻道:“謝家這孩子與他父兄不同,不是個受得住氣的人,去年初到京城時的乖張倨傲,朕也略有耳聞。可若非如此做派,怕也拿不住你。”

陸令從被皇帝“拿不住你”的說法弄得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這個“拿住”是哪種意思:是指謝竟陳郡謝氏的出身足以壓過昭王府及鳴鸞殿、吳家的煊赫,還是指……他會被謝竟這樣的人品、這樣的脾性吸引,最終主動接受這個被動賜婚給他的王妃?

他想起謝兗對這樁婚事的揣測,若這真是皇帝逼人入局、站隊、相鬥的信號,那麼冇有理由僅僅逼迫謝家。皇帝也是在逼迫他這個庶長子。他冇有顯貴的舅族如琅琊王氏,他母親亦不像皇後苦心經營,這些都沒關係——皇帝會賜給他同樣強勢彪炳的嶽家和一個吉祥嘉瑞的繼承人,現在籌碼相等,天平持衡,鬥去罷。

而這一切又需要有一個前提:他得在乎謝竟,纔會在乎謝竟生下的孩子,纔會在乎謝家的生死榮辱,纔會願意主動去爭去鬥。否則他儘可以不管不問,由得謝家自生自滅在夾縫裡撞得頭破血流,若不爭氣成了廢子,那換一位王妃、換一個嶽家就是了。

皇帝一早——早在賜婚時——就有相當的自信,他一定會在乎謝竟。而很不幸陸令從難以否認,他的確在乎謝竟,在乎得不得了。

半晌,陸令從低聲逢迎道:“父皇英明,果真最瞭解兒臣為人。”

“你方纔說什麼,想回府?”皇帝輕描淡寫道,“趕了巧,你母後今早還來與朕說,稚子嬌貴,怕你與王妃兩個少年養不妥當,想要接到臨海殿親自照料。”

陸令從最怕的就是這一出,退而試探道:“母後思慮周全,隻是令章的學業起居都由母後一手打理,怕嬰孩哭嚷,多讓母後勞心費神,倒不如送去鳴鸞殿,父皇母後若是想念,探望起來也方便。”

皇帝豈會不清楚長子與皇後心中各是什麼成算,樂得放手令其自己打架去,頭也不擡道:“出宮,朕是冇有不許的;但青兒身份格外不同,由中宮撫育亦在情理之中,朕也冇有不許。你想要回府,便自己去和你母後說罷。”

陸令從站在禦書房外的廊下思量了良久,還是決定先把謝竟與陸書青送回王府,再去知會皇後。皇帝方纔的意思分明是誰打贏了孩子就歸誰,便是他因此違悖觸怒了皇後也並不會降罪,那不如丟開掣肘,先斬後奏。

皇後的行事作風也算分明,就如前夜隻罰陸令章而並不動“罪魁禍首”陸令真一樣,她也幾乎不與吳氏為難,實在是心知動她們事倍功半,索性不去浪費那個心思。就是來日清算,多半也直接衝著他和昭王府來,到時大門一閉,自有機變應付的法子。

陸令從想通這一層,便直接回九華殿去,卻未想老遠就看到銀綢候在永巷邊,一見他憂色都要溢位來,急喚道:“殿下怎去了這麼久?臨海殿來了人,正跟王妃兩廂僵著,敢是要明搶世子不成?王妃這回是真動了大氣,再平白受這些冤枉委屈,身子挨不住要出事的!”

不消她再細說,陸令從已然聽到殿內傳來嬰兒的尖亢啼哭,心瞬時突地一跳,疾步進殿,但見謝竟抱著受驚的陸書青孤身站在廳內,庭中是皇後身邊幾名親信,被九華殿的內監攔下,暫且站定對峙著。

為首那宮人正蹙眉道:“王妃大可以不必如此緊張,我們是手無寸鐵、好商好量來的,皇後孃娘不過是想疼一疼孫兒罷了,因顧念王妃剛生產過,又怕您多心,這才叫我們仔仔細細給抱了去!”

謝竟麵色白得嚇人,口中一毫不讓:“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冇有商量的餘地,再進一步,我先掐死我兒再一頭撞死在臨海殿門前,隨她去疼!”

陸令從一窒,他能明顯感覺到謝竟的狀態極其危險,情緒瀕臨崩潰的邊緣,很可能已不完全是心緒波動,而是生理上的難以自製。

他喚了一聲“之無”,謝竟聞聲卻本能地退了半步,轉過臉來警惕地看著他,像防備一個陌生人。

那宮人冷斥道:“王妃今日委實出儘風頭,一大早犯上撒潑,動輒要死要活,更拿皇長孫性命要挾,是猶嫌天家顏麵被您敗得不夠多?”

謝竟怒極反笑,拿鉤子般的目光將滿庭的人挨個兒睥了一回,開口輕蔑至極:“我如今早撒開性子成了潑皮無賴,管你那一文不值的勞什子顏麵!你主子試試膽敢放我出這宮門,我就敢站在夫子廟前原原本本把今日事喊破,讓天下都來見識見識誰更荒唐!”

九華殿內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謝竟的失控與反常,一時倒寂靜下來,半晌,卻不知是誰在人群中低聲卻清晰地輕嗤了一句:“瘋子。”

陸令從聞言一凜,僵了片刻,一點一點地迴轉頭望向身後,麵色在頃刻間冷至失溫,被他視線掃過的宮人眼睜睜看到從未見過的陰狠與戾氣爬上他的眉宇,如同一隻被揭了逆鱗的凶獸,開口三尺堅冰:“是誰?”

無人應聲。無人敢應聲。

陸令從驀地擡高了音調,厲聲喝道:“誰!”

他那幾乎能化為實體的震怒比謝竟的歇斯底裡更直接地震懾到了來人,為首的宮人毫不懷疑,為了維護他的王妃的尊嚴聲譽,陸令從此時此刻是真的能上手活活掐死說話之人。

她一咬牙,雖不甘心冇能辦妥皇後交待的事,卻也實在不敢貿然踢鐵板,隻得示意幾名手下,一言不發地快步轉身離開。

一直到不速之客消失於九華殿之後良久,謝竟依然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站姿,雙眼失焦無神,彷彿生魂與靈氣都隨著言語的發泄被抽離,整個人頃刻之間失去了昔日耀眼奪目的神采。

陸令從深呼吸數下,收斂了通身上下尖銳的殺意,竭力穩住步子走至謝竟麵前,才瞧清楚他額前臉上全是虛汗,麵色竟如沉屙不愈的病人一般難看。

他心裡一沉,正想要伸手攬住謝竟讓他站穩,卻忽見謝竟猛地仰起臉來,一雙澈亮的眸宛如活泉,透出迴光返照般令人心驚的明豔。

謝竟開口輕而溫柔,滿眼裡盛的全是陸令從的倒影,喚道:“子奉哥哥。”

他像是飛蛾第一次見到眩目烈火,用本能去獻祭般的虔誠,幾乎是殷切而哀求地凝望著陸令從,喃喃著:

“你去跟他們說,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失心瘋,是我不成體統,是我不識擡舉,我可以不出宮,可以不見我的至親,也可以不管什麼嘉瑞……”

謝竟的身子難以自禁地打起了寒噤,陸令從甚至冇法確認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還是已然失魂落魄變成一具行屍:

“隻要他們不把我的孩子搶走,要我怎麼樣都可以。”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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