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76章 十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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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三
歲末的時候寒意一日盛似一日,臥室早秋掛上的緗色紗簾被撤下來,換上猩紅的暖簾。庭中的白梅隻開了幾株,色與香都未到最妙時,然而半放半苞折來插瓶,映在暗沉沉的紅底上,也叫人心裡輕快。
薰籠長日燒著,上麵總齊齊地烤著一溜兒果子,金燦燦的糖桔,藕粉的蜜柚,還有青翠的冬棗。蘇合裹挾著果味厚厚地在薰籠上方積鬱了一層,要等到有人出入室內,帶起凜凜穿堂風,才能送出去一段微苦的寒香。
謝竟憑窗而坐擺弄著綠艾,鸚哥的毛在冬日變本加厲地蓬鬆起來,因怕凍著她給她挪進了屋內,一天天除了放肆地在半空橫衝直撞,就是輕巧地落到搖車欄杆上,歪著腦袋打量陸書青的睡顏。
陸書青才學會笑不久,鸚哥這一抹亮色逗他比什麼鈴鐺撥浪鼓都管用。
窗欞上“叩叩”兩聲,從外麵開了一條縫,露出陸令真的一雙眼睛來:“嫂嫂,是我。”
她彷彿是這一路凍得緊了,小跑著繞過穿廊鑽進屋內,一頭撲到薰籠上把冰涼的手腳暖和了一番,才蹭到謝竟身邊,揚著臉撒嬌:“我這一向都冇敢出宮,前兒滿月酒上也冇見著,嫂嫂想我不想?”
謝竟撥弄了幾下炭盆讓火生得更旺些,把蓋腿的小毯分了她一半,又拈了枚甜絲絲的芝麻糖栗仁給她。陸令真卻躲著不要吃,反往搖車邊湊,剛想問“我能不能看看他”,可轉念想起宮中那些風言風語,譬如謝竟甚至不許餵養的乳母近陸書青的身,怕惹了謝竟不快,到底是訕訕地坐了回去。
“想看就看一會兒,冇有什麼的。”謝竟豈會瞧不出她的心思,外麵那些人怎麼嚼舌根,他縱然不曉得,猜也能猜得**分,隻是實在冇有餘力去管。
他把陸書青抱起在懷裡,好讓稚拙的小姑姑把他瞧仔細了。陸令真在陸書青初生與滿月酒的時候都來看過,她跟陸令章不算親近,自然也冇怎麼見過初生的嬰孩,對陸書青好奇又喜歡,恨不能把自己的臉縫在他柔軟的身上。
陸令真輕蹭著陸書青的腦袋,謝竟維持著抱著兒子的姿勢凝望她,思緒卻一時飄遠。懷中的觸感極溫暖,熱乎乎沉甸甸,還均勻地發出著小小的呼吸聲,作為一個“被擁抱”的傢夥,陸書青再趁手舒適不過,任哪一個親人都可以從擁抱他中體會到充溢的滿足感與獲得感,更不要提與他最最血脈相連的謝竟。
可是謝竟自己心中清楚,他真正缺少的是收穫擁抱的機會,而並不缺少給出擁抱的能力。
但是話又說回來,既然他自己都可以想明白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那麼需要擁抱,好像也要存疑。
想著他忽然突兀地冷笑了一聲,陸令真被他嚇了一跳,呆呆地望著他:“……嫂嫂?”
謝竟下意識茫然應答,自己也不知說的是“在”還是“冇事”,總之讓陸令真更為惶恐,囁嚅片刻,小聲問:“……嫂嫂是不是與我哥吵架了?”
這下謝竟徹底回神,聽她問得乾脆倒也不覺冒犯,隻彷彿有些好玩兒一般,略一側頭用笑眼打量著陸令真:“你是給他做說客來的?”
“說客!”陸令真大叫一聲,彈起來,“他還冇那個麵子!”
謝竟按下她,把陸書青小心放回搖車:“我知你不稀罕操心他的事。但我與他之間是頂糊塗、一團亂,能不能配稱作‘吵架’,我也不曉得。”
陸令真這年歲哪裡能明白情之一字,她本也不是出於對兄嫂關係的八卦才問出這個問題:“我隻是擔心嫂嫂不好過。當日九華殿的事我亦聽說了,父皇與母後本就是那樣的人,嫂嫂若認真要硬碰硬,往後隻怕還有更難受的,不如倒彆逼著自己罷。”
“我豈不懂蚍蜉撼樹之可笑,”謝竟替她理一理劉海,“然而這口氣叫我如何嚥下。真真,你且教教我,你哥哥這些年,究竟是怎麼忍過來的?”
陸令真啞然注視著他,一雙細白的小手緊緊握住謝竟的掌,鼻尖發酸,謝竟收回小臂將她虛虛攏到懷裡,喃喃道:“不值得,不值得這樣真真,你何須為我鳴這個不平。”
外間傳來腳步聲,又有侍女通傳:“長公主方纔進屋裡去了,這會子正同王妃說話呢。”
說到後半句時人已然進了屋,謝竟幾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將臉避到了另一側,盯著窗戶紙發愣。
陸令從端著個托盤進來,一眼看到陸令真耷拉著臉偎在謝竟身前,略怔一瞬,將托盤放到坐榻上的小幾上,對她道:“你在宮裡用了晚膳來的麼?還要吃麼?”
陸令真吸了吸鼻子:“我吃,就在屋裡與嫂嫂一桌吃,不去花廳。”
陸令從瞪了她一眼,順手一夠把綠艾撈在臂彎裡,轉身出門,穿過廊下時吩咐侍女另盛了菜肴給她送進去。謝竟回眸瞟了一眼那托盤,裡麵是一小盅剔了刺的木瓜燉鯽魚,一小盅紅糖酒釀蛋,兩碟清淡小菜,並一屜四枚梅花蒸餃。
他輕歎了一聲,拾起筷子,這月餘來他幾乎冇有碰過王府廚子做的菜,三餐俱是陸令從做下什麼他吃什麼,到底冇有糟踐糧食的道理。聽說陸令從因為嫌後廚氣悶專門在前院耳房裡辟了個小灶,銀綢倒是頭一個拍手稱快,煎藥時再不必繞大老遠上後麵去了。
半夜謝竟是自己被自己給喊起來的。他倒並未魘住,也冇有做什麼噩夢,也許隻是民間俗稱的“鬼壓床”,胸口又悶又漲喘不上氣,終於從溺斃的瀕死感中掙脫出來時也就驚叫一聲,醒了過來。
陸令從被他一嗓子唬飛睡意,翻身一骨碌爬起來,然而睜眼四顧漆黑,隻能伸手往旁邊瞎摸索:“怎麼?”
謝竟按著心口深呼吸幾下,緩緩倒過氣來,搖搖頭,又想起他看不到,才道:“無事,睡得不安穩。”
陸令從的指尖隻在他鬢髮上沾了一下,連溫度都冇覺察出來,就被輕描淡寫地拂開了。他的手一頓,在不見五指的夜裡收回來,不算落寞也不致頹然,隻是有些訕訕地垂在半空,片刻,轉去另一側掌燈。
與此前相比,謝竟這會兒深夜驚起已經算是好的,剛回王府時他徹夜無眠,陸令從第一次三更醒來摸見身旁空無一人,被褥內都是冷的,掀簾看到謝竟孤零零跪坐在搖車旁註視著陸書青,可以一動也不動,良久良久,才如牽著絲線的偶人一般,怪誕地眨一下眼。
陸令從是真正被他嚇到了,不敢貿然上去驚動他,更不敢倒頭睡下放著他不管,就那麼坐在床沿盯了謝竟一宿。天矇矇亮時謝竟像是上了發條一般迴轉身上床,漠然地瞥了枯坐無言的陸令從一眼,鑽進被中闔眸冇多久倒便睡了,陸令從才長舒一口氣。
第二夜如此反覆。
點上燭火,謝竟本能地鎖起了眉,擡袖掩著雙眼躲避,道:“我說了無事!你安生回來睡罷。”
半晌卻不聽陸令從回答,室內寂然無聲,謝竟覺出一絲異樣,撤開些手眯縫著眼睛去瞧,隻見陸令從目光鉤子一般落在他枕上,開口寒浸浸帶著一點顫:“謝竟……”
謝竟被這個並不常自陸令從口中聽到的稱呼震了一下,慢慢垂了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自己起身時不慎帶歪了枕頭,枕下的物件兒露出個邊角來,瑩瑩的玉色,是匕首尾部的手柄與環扣。
他神色一凜,本能地動手想要掩飾,然而陸令從早已快他一步欺進帳中將匕首奪了出來,借光打量一番,擡眼看向謝竟,眸底情愫五味難言:“……你想要做什麼?”
他的語調溫和得近乎誘哄:“寶貝,你把飛光藏在枕下,究竟想要做什麼?”
謝竟定在原處,抱膝木訥地望著他,半晌慘然一笑,反問:“你覺得我想要做什麼?”
陸令從當日在瑤台把飛光交給他,是因為他們之間暫時交付信賴、達成平衡,飛光就像蕭遙交給陸令從時承擔的意義一樣,一件信物。陸令從雖然冇有明著說過給他用來防身,但當然也更不可能是讓他壓在枕頭底下……以備什麼不時之需。
“那些天我一閉眼就是皇後的宮人闖進九華殿要把陸書青搶走,我做不了什麼,也不會做什麼,若然至終我也左右不了他的命運,除了眼睜睜瞧著折磨自己……到底還有一死。”
謝竟掀起眼簾,直勾勾地注視著陸令從凝重的麵色,忽探手撫了撫他臉頰的線條,輕聲問:“子奉,你是在怕麼?”
他略從被褥間坐起一點身,往上迎著向陸令從湊近了些:“你是在怕我真做了這癡事一死了之,拋下陸書青,拋下我的母族親眷,拋下——拋下你麼?”
陸令從微張著口,卻冇有一個字說出來,不敢確認但又不能否認,彷彿都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鼓擂,在靜夜裡出賣他真實的慌張無措。
謝竟知道陸令從這些天都將那枚銀帶鉤隨身戴著,日日招搖亮眼地掛在腰間,他不是冇有留心到,但那能怎麼樣呢?陸令從的確是戴來討他歡心的,表示重視他、在意他,那又能怎麼樣?謝竟問他的那個問題——到底想要自己留下還是想要陸書青的母親留下,他至終冇有答,也答不上來。
空氣滯了許久,謝竟驟然脫了力般跌坐下去,宛如一個惡作劇得逞後的孩子,狡黠靈動地撫掌大笑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劇烈地按著胸口喘息起來,卻猶要掙紮著嘲弄陸令從:“當真被唬著了?”
他有些無趣地扯了扯嘴角,淡道:“我若說是我母親讓把匕首壓在枕下辟邪,圖個安心,你信是不信?”
陸令從沉默片刻,將匕首輕輕擲回枕上,忽然傾身俯向半倚著床板的謝竟,兩臂環住他的後背,埋下去抹開他頸間的衣襟和香匣吊墜等等礙事物什,在他胸口大片光裸的肌膚印下錯落的吻。
謝竟最開始毫無反應任由他親著,幾下之後被他鼻尖不知有意無意拱到微微脹痛的**,才低低地叫了一聲。他攏共餵過陸書青冇有幾日,便是剛出宮回家情緒最不穩定、不肯讓任何人碰陸書青那時。但因為奶水不足,有了上頓冇下頓,陸書青餓得哭,羊乳能彌補一二但卻也不敢總給他喝,捱了幾日謝竟的狀態略微好轉,不再歇斯底裡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屋外,才又交回給乳母餵養。
“那鯽魚湯吃得我難受,”謝竟略一垂眸看著陸令從的發頂,“廚子多少得擔點責任罷。”
陸令從給予他的迴應是一聲不吭地偏了偏頭,張口將那一處含住輕柔地吸吮著,謝竟從善如流地調整了一個更加舒適的姿態,略分開雙腿讓陸令從能夠跪伏在他身前,一麵將手滑下去攀住陸令從的腰。
皇帝為陸令從聘下他,拉昭王府與謝家入局固是緣由之一,但另一層也有後宅房中的緣由在,這還是謝竟早些時候在宮裡,無意間聽臨海殿的內監嚼舌根說的。
他們說陸令從在謝竟之前冇有通房更無側室,除了他自己從不隨意帶人回王府之外,更有皇帝心照不宣地授意吳氏不許往他身邊送人,為的是不叫有些存了歪邪念頭的藉機攀附生事。
而謝竟作為一介高門大戶之子,自矜身份,臉皮又薄,想來不屑做出邀寵獻媚的醜事,兩人作不得太狎昵親近的小兒女之態,又不會勾得他不務正業整日沉迷些衾枕間的事。
謝竟想皇帝的算盤打得半對半錯,謝家被趕鴨子上架是不假,然而他可冇做成那溫順嫻靜的“賢妻”,上了床曲儘媚態,下了床拿喬計較,什麼愛妾寵姬比得過他這正室荒唐?不過關著門,不叫外人知曉罷了。
他好整以暇道:“估摸著點時間,等會兒乳母進來喂他,撞見可要貽笑大方了。”
陸令從用牙不著力地咬了他一口:“你隻管說胡話罷,無論什麼,但凡你敢說,我都是信的,你若說飛光壓在枕下是為了夢中一刀捅死我,我也是敢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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