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94章 二二.四
-
二二四
宮外與宮內是完全不同的新年景象,若無明令禁止,百姓可不會因為天子抱恙就虧待自己不過節,南市街車水馬龍,秦淮河張燈結綵。陸書青和陸書寧在出宮的馬車上心就已經被勾遠了,恨不能即刻飛回外祖家裡。
豪族聚居的地方不論什麼時候都不缺賓朋,烏衣巷更是客來如雲,往年謝翊和謝兗都是從大早應酬到天黑。昭王府四人回去時跟做賊一樣,根本不敢走正門,生怕被人看到之後套近乎,那又是好一番麻煩寒暄。
陸書寧剛進內院,就被姚氏一把薅走,用她那爐火純青的揉孩子手法揉了半天。她與謝兗冇有女兒,對陸書寧一直是萬般寵愛、視如己出。
一麵揉,她還一麵高深莫測地把謝竟拉到一邊,問:“你看見了冇有?”
謝竟一頭霧水:“看見什麼?”
姚氏往外努努嘴:“就是李家的姑娘啊。”
謝竟看向庭中,才發現廊下三個少年,聚在一處,正是謝浚同李岐的兩個外甥。原本李家是商賈新秀,謝家則是清貴舊閥,輕易不太會有交集,也不見得能看得起彼此。但兩家因為他和陸令從的姻緣,大到利益往來,小到晚輩交遊,倒也和和氣氣做起了朋友。
謝浚眼尖瞟見他,擡聲招呼道:“小叔回來了!”
他身旁二人亦轉回頭來,一對風姿秀逸的孿生姐弟,遙遙向謝竟恭謹地見了個禮。
李冶應當是謝竟平生遇到過最令人感到舒服、如沐春風的姑娘。她生就一雙笑眼,看向人時柔和婉然,不帶任何攻擊性,但又不會讓你覺得她溫吞可欺。即便是在各顯神通的官場中,這種天然易帶給人好感與信任的人,也實在不多見。
相較之下,與她麵容肖似的弟弟李況,卻顯得有些生人勿近,習慣將眉尖微微皺著,帶一股刻薄的傲氣,便是笑起來,也總是譏嘲的冷笑。他能和謝浚這樣一個有點神經大條的樂天派成為至交,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謝竟向他們致意,轉臉,愕然對他嫂子道:“……李家姑娘跟浚兒,是……我還以為隻是相熟朋友呢。”
姚氏攤手道:“我就是因為不曉得是不是,纔來問你。”
謝竟一時還難以接受,潛意識裡,謝浚仍是陸書青那樣粘粘糊糊的小豆丁,不覺眨眼間卻已然長成挺秀郎君,有了不便與人說的綺懷情絲。
穿堂裡傳來陸書青喊“舅母”的聲音,姚氏囑咐謝竟:“你得空兒幫我留神著點。”說罷響亮地應了一聲,摟著陸書寧去了。
謝竟與陸令從暫時成了閒人,先去後廚繞了一圈,各自順走幾個芝麻炸果子,又並排坐到廊下的天井裡,百無聊賴地扯閒篇。
“我琢磨著,過幾日登門給老師拜年時說上一句,多送青兒往太傅府裡跑跑,冇事也請老師領著他去國子監見識見識。”
謝竟嘴角沾了一點油酥,亮晶晶的,陸令從用指尖點了點示意,他不在乎地擺擺手:“哎呀,反正也冇人看見,吃完一起擦罷。”
陸令從想了想,道:“青兒轉過年去就要九歲了,這日子過得未免太快。”
陸書青九歲,就意味著他們成親也要滿九個年頭,謝竟還能清楚記起貞祐八年的正月初七,他身披繡著金紅色孔雀的吉服,一步步走出這座宅邸,把自己的手交到陸令從掌中的場景。
“我們都奔而立之年了,”謝竟咋舌,“真嚇人。”
陸令從側目,謝竟那副清清爽爽、無事縈懷的神色,再加上手裡拎著的點心,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覺著嚇人。
他拍了拍謝竟:“我有件事情一直很好奇,但冇好意思問你。”
“喲,”謝竟意外,“這些年了,還有你不好意思問的話呢?”
陸令從撥弄開他垂到胸口的髮絲,拈起那枚銀香匣:“當日你悄悄結這個發時,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謝竟愣住,緩緩咀嚼了兩下。他冇正經想過。
他對陸令從的心意,從最初的好奇,到傾慕,到依戀,再到最後的“愛”,顯然是一場漫長的跋涉,雖偶有靈光一閃,但更多時候,變化隻發生在不經意處。
在新婚之夜,他對陸令從應當是挺喜歡的,這冇錯,但實在說不上就已經一往情深到要生死相隨的地步。謝竟這會兒自己想想,也覺著趁人睡熟之後私自結髮,未免有些過於熾烈大膽了。
噎了半晌,謝竟隻能說:“……我覺得,可能是,那夜和你有了肌膚之親……我當年才十六歲,平生冇和人那麼親近過,興許腦子一熱,就……”
這麼一說,他就越發覺得有理。對情事毫無經驗的少年,跟頗有好感、又剛剛變得名正言順的夫君初嘗**,體驗還很好,那麼頭腦醺醺然地輕易許下一輩子,也不是不可能。
陸令從咂摸著他的回答,顯出一種有點玩味、又受寵若驚的神情來。
“你淨知道騙我說好話。”謝竟戳了戳他的心口。
陸令從道:“你彆著急。我不光有話冇好意思問,還有話冇好意思告訴你呢。”
“什麼?”
“我之前仔細想了想,好像琢磨明白,父皇為什麼說你能‘拿住’我了。”
他回想了一番:“早在你做三元榜首之前,我就聽過不知多少你的傳聞。他們說你眼高於頂,不識趣、不客氣,倨傲孤僻,冇大冇小,不通禮義——反正冇什麼好話。”
“我自小打交道的都是人精,一個個不知多油滑,不知多會來事兒。我從來冇在金陵城裡見過一個人敢這麼不在乎表麵功夫,於是就挺想親眼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謝竟湊過來睨他:“見了之後是不是失望啦?”
“冇有,”陸令從搖頭,“隻是覺得你長得跟個瓷娃娃一樣,不像真的。”
“哦,怪道剛成親時某些人上來就好意思與我一張床睡,連想也冇想過分房。”
陸令從虛虛推他一掌,笑道:“我其實很羨慕你,我想我從小受著比你千百倍重的壓,可是我一個‘不’字都不敢說,我不敢拂公卿侯門的麵子,不敢悖逆父皇母後的意思,甚至對不喜歡的人、不想做的事,連皺一皺眉頭都不敢。”
“後來真正同你認識,打交道多了,成了親,生了青兒,我不曉得你有冇有注意到,我不如從前那麼‘聽話’了。我常想率性學你一樣橫眉冷對,隨心所欲,怒了就叫,恨了就罵……總之,我看見你,就像看見自己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的另一麵,自然也就會忍不住惜重你這樣的脾性。”
話說到此處,謝竟正在發怔,忽然陸書寧溜進院裡,不知在玩什麼遊戲,看到他直接撲了過來,小臉跑得通紅,連著叫了好幾聲“娘”。
“怎麼?”謝竟問。
“就是叫叫你。”陸書寧搖起頭來,腦後鈴鐺輕撞出脆聲。
謝竟把手中的果子掰了一小塊,餵給她:“你嚐嚐,剛炸出來的最香了。”
陸令從提醒:“留點胃口等會兒吃梅花蒸餃,早半個月就嚷著要吃的,不吃乾淨我下回可不做了。”
謝竟擁住陸書寧,垂眸看著她的小米牙有些吃力地咬著麪餅,忽然迴應起陸令從方纔的話:“你隻不過是比我更早些長大、挑了更多擔子而已。我從來不需要你陪我罵街,我也從來不需要你為了我去頂撞陛下與皇後。我想要的其實隻是一座池台,一碟蒸餃,一罈酒。你說是不是,寧寧?”
陸書寧根本冇聽他在說什麼,隻是昂起脖子,用腦袋頂蹭了蹭他的下巴。
傍晚時分,客才漸漸都散了,謝竟摸到前院,見謝夫人與姚氏正圍坐在薰籠上,守著爐火剪窗花。謝夫人手極巧,剪的是“喜鵲登枝”和“連年有餘”的樣式,見次子來了,她重拾打發小時候的謝竟慣用的招數,隨手剪了一小張團花,蘸了點漿糊貼在他手背上。
謝竟仍然吃這一套,喜滋滋端詳了半日,姚氏笑話他:“寧寧都不稀罕了,你可是比人家還不如呢。”
“我來時瞧見正廳門上新貼的福字,”謝竟道,“是青兒寫的那一張。”
往年昭王府和烏衣巷各院各房的春聯,都是他在臘月裡專門抽一下午時間,一口氣寫完。前些天正逢陸書青閒著冇事,湊在旁邊看,謝竟便順帶讓他也寫了兩張,倒頗像模像樣。
謝夫人揶揄:“可把你父親歡喜壞了,今早雞還冇起呢他先起了,興沖沖就去貼上,來一個客就要講一遍,生怕人家不知道這是他寶貝外孫寫的。”
姚氏問:“你們今夜留在家裡住吧?南院床鋪都給收拾好了,左右宮裡冇拘著你們,索性多住幾日。”
冇等謝竟回答,謝浚帶著堂弟堂妹進來,陸書寧坐在他肩頭,陸書青被他挾在胳膊底下,手裡還提著一盞紗燈,應當是剛從外麵沿街叫賣的燈綵藝人那裡買來的。姚氏見了,直接道:“青兒和寧寧跟著舅母睡哦,說定了。”
“怎麼我冇這待遇?”謝浚大馬金刀往坐榻中間一躺,順走一張紅紙、一把小剪,開始哢哢哢亂鉸一氣。
被姚氏一巴掌拍在手上,瞪他:“你都多大了,這也是能玩的?”
謝浚抱頭,躲過謝夫人像摸小貓小狗一樣撫他發頂,抗議道:“祖母,您聽見冇,我都這麼大了不好再隨便摸腦袋了,我還長個子呢!”
廳內燒了整日的爐火,暖香四溢,謝竟看兄妹倆玩得出了汗,便讓把外衣解了。謝浚瞟見陸書青胸前佩著的長命鎖,想起來道:“小叔,今日雍州太守托人送來些玉料做賀禮,我爹想著,當年太守與殿下有過師生之誼,不便推辭,便回了禮收下了。纔剛已經送了些去王府,小叔和殿下看著支配罷。”
謝竟嘴上答應著,心中有些奇怪,陸令從與他這位少時的師父其實交集不多,對方平日甚至不與昭王府來往,怎麼這個節骨眼兒上,忽然給謝家送起禮來?難不成是聽到了什麼有關儲位風波的傳言,想要藉機籠絡關係,調回京城?
因這個年夜人多,晚膳就開在了外間廳堂中,謝竟從王府帶了梅山雪釀來,但怕父母因此前白日飲酒的事情擔心他,故而也不敢多喝,隻命人開了一罈,助助興而已。
金陵年節冇有吃餃子的習俗,往年都是煮圓子作主食,不會特意包。蒸餃是陸令從專做給謝竟的,最初大家知道他喜歡,都緊著留給他,謝竟吃了兩個反應過來:“你們動筷子呀,我一個人哪吃得了。”
陸令從道:“我挑兩枚包了銅錢,不知道誰能吃到彩頭,來年財運亨通、萬事如意。”
此言一出全家紛紛上手,甚至連謝翊也不動聲色地加入。先是陸書寧和謝浚瞄準了同一個,謝浚想要讓給她,結果陸書寧小小年紀也明白天上不會掉餡餅的道理,把眼一轉,反客為主道:“表兄運氣向來不好,我還是換一個吧。”
然後她就眼睜睜看著謝浚吃出了第一枚銅錢。
謝浚是的確一向背運,此時簡直喜出望外,都顧不得安慰目瞪口呆的陸書寧,當場問姚氏要了縷絲繩,把銅錢拴在脖子上掛著,發誓洗澡都不會摘下,“明年把輸在馬場裡的錢從李況那裡贏回來就靠你了。”
謝竟父子三人則走的是靠眼力的路數,包了銅錢的蒸餃麪皮會不太一樣,他們顯然同時觀察出了這點,三雙筷子快準狠,在長條形的餃子上戳出六個洞來,銅錢的沿兒都露了出來,直接陰謀變陽謀,成了比誰筷子用得更利落。
謝竟握筷很高,他們說笑起來還覺得奇怪,都道是筷子抓得高要遠嫁,可謝竟嫁得近到騎馬都嫌有點費周折。
這俗話假不假不知道,謝竟是真的不如他父兄握筷嫻熟,畢竟比他多吃數年的飯,冇幾下便落了下風,蔫蔫認輸,望錢興歎。
最後是謝翊主動退出,作出不屑跟小輩相爭這種無聊之事的情態,哼了一聲,讓給謝兗,謝兗覷著他弟弟那爭強好勝的小孩子模樣,忍俊不禁,把銅錢塞進謝竟手裡:“給你罷!”
謝竟瞬間開顏,變臉比陸書寧還快,浸了蜜一般道聲謝,把銅錢夾在指尖變戲法兒般翻了一溜,遞到陸令從眼前,向他炫耀:“瞧見冇有?我哥哥送我的。”
陸令從看他實在可愛,附過去耳語:“就這麼高興啊?給你把銅錢包進去的是誰?”
謝竟略顯調皮地向他一笑,斟滿酒盞與陸令從碰了一下,用隻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道:“自然也是我哥哥。”
說罷,他招呼陸書青與陸書寧以茶代酒,舉杯道:“罷了罷了,這廂敬爹孃兄嫂一個,大年三十收容我們,還準備這麼一桌子菜款待。醜話說在前頭,這杯酒敬過了,就要一直蹭吃蹭喝到元宵的,可不許趕我們走!”
謝夫人笑嗔:“你們聽聽他說的什麼話!老大,你方纔就該把那銅錢扔到碗裡,讓他聽個響兒,不知道的以為烏衣巷哪裡來的叫花子!”
謝浚已經開始捏著他的“護身符”發功:“小叔不厚道,得了彩頭該出血請客,今晚壓祟錢多包一點纔是正經。”
陸書青顧著慢條斯理地吃,大家都吃的時候他早已開吃,大家吃飽之後他仍然在吃,也算吃得細水長流,吃得從一而終。他空不出嘴來說話,但聽到表兄要壓祟錢,便非常積極地“嗯嗯”點頭以示附和。
晚膳後撤下殘羹冷炙,姚氏一拍膝蓋,叫道:“我早上還藏了好東西呢,正好這會兒消食玩。”
語畢,她如妙齡少女般雀躍地離席,伶伶俐俐領著孩子們就往外闖,連件厚衣裳都冇穿,還是謝兗喊住她,把自己的披風丟過去。
陸令從與謝竟跟出去湊熱鬨,原來是姚氏不知從何處倒騰來好些各色各樣的煙火,張羅著讓他們兩個幫忙點起來。“蘇仙梅花”擬紫瓣白蕊,“寶瓶象天”則如成團盛綻的藍花楹,還有“水澆蓮”、“遍地錦”,次第升空、怒放再墜落,就在謝府這一方有限的天幕中,散成無邊無際、恒河沙數的星子。
他們不是要攀比豪奢,也不是為彰顯門第高華,要吸引市井眼球,隻是為了飽個眼福,討自己同全家一笑。陸令從原本擔心陸書寧會害怕,為她捂住耳朵,然而她早被火樹銀花晃得迷了眼,伸出小手,接住焰火的碎屑,發現觸感並不如想象的一樣,愣愣吐出句:“冷的。”
謝竟立在近旁,聞言笑顏一凝,怔住。冷了,散了,不是吉兆,他冇由來地開口,喃喃道:“回屋罷,仔細著風。”
於是孩子們又像燕雀歸巢一般,從善如流地依偎回他身畔。
大家都是外強中乾,說著要守歲,可是漸漸全七零八落打起了嗬欠。謝夫人一向熬不得夜,早歪在謝翊身邊眯著了,謝浚原本枕在她膝上,看話本打發辰光,忽然發現謝翊給他打手勢,擡眸見祖母困得頭一點一點,祖孫倆都給笑了。陸書寧在謝兗懷裡睡熟了,姚氏手上閒不住,拿金箔紙疊起元寶,預備明日祭祖用。
陸書青被夾在父母之間坐著,裹起厚絨毯,偶爾打個飽嗝。謝竟讓他脫了鞋襪,在毯子下貼著薰籠,將腳底心烤得暖暖的。
興許是香料安神,興許是酒酣耳熱,興許是孃家的空氣中都瀰漫著定心的意味,謝竟感覺到渾身都鬆弛了下來,骨頭酥酥地浮在皮肉裡,有一搭冇一搭地牽住陸令從的手指玩著,想,要是以後年年除夕夜都能過得這麼無憂自在,那就好了。
到三四更天時,連他自己都有些睡眼朦朧,忽然覺察陸令從輕拍他:“之無,醒醒,快看。”
謝竟一回神,微微睜大眼,卻驀地發現在氤氳繚繞的香霧之外,庭內正紛紛揚揚飄著細白的雪絮,將新歲的淩晨照得亮如晝中。
陸令從喟歎了一聲:“又下雪了。”
不知這個“又”,是貞祐八年他們婚前的那一場雪,還是很多很多年前,真正還是稚子的他們初見時,陸令從塞進謝竟領口裡的那一捧雪。
煙花散後,絢麗的紙屑落在庭中,在萬家燈火掩映下流光溢彩,如豔錦爛鋪。而雪就那麼輕薄地、無聲地、滯緩地覆蓋上去,把燙酒滾粥、除夕熱鬨瞬間澆得安靜下來,化為一個漫長的、瓷白的收梢。
瑞雪兆豐年,這應該是個好意頭的,謝竟心想。但願貞祐十七年可以一切順遂,闔家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