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誌煉 第219章 悲門雪落 梅香照影
龍誌煉跨過“悲”門門檻時,靴底碾過一片碎雪。北地八月本不該有雪,偏這門內落了尺許厚的素白,沾在青布靴上,簌簌化成水,倒似有人捧著心尖上的冰碴子往他衣襟裡塞。
阿月的通幽眼泛起青霧,小手攥住他袖口:“龍哥哥,這裡的雪……是冷的,可又有點暖。”她踮腳望去,庭院正中立著株老梅樹,虯枝上積著雪,卻有幾點紅梅破雪而出,像誰蘸著硃砂在素絹上點了顆心。
龍誌煉的腳步頓住。那梅樹的枝椏走勢,竟與他十歲那年在終南山見過的老槐樹分毫不差——當年莫淵蹲在槐樹下給他刻字,說“等你砍了枝椏做柺杖”,如今這梅樹的枝椏間,竟也隱約能尋到刀痕。他伸手摸向最近的一道刻痕,指尖觸到的不是樹皮,而是溫熱的玉。
“是塊暖玉。”阿月輕聲道,“我用通幽眼瞧過,裡麵刻著‘誌煉十歲’四個字。”
龍誌煉喉頭發緊。他記得莫淵的手,指節粗糲卻暖如炭爐,冬夜裡替他焐凍僵的劍穗;記得莫淵的笑,眼角堆著皺紋,卻像寒淵觀後山的溫泉,能把人心裡的冰都化開。可自終南山一彆,他再未見過師父的笑——三日前在寒淵觀,莫淵倒在血泊裡,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腕,指甲掐進肉裡,說“替我看……看這人間的梅花”。
“龍公子。”
聲音從梅樹後傳來。龍誌煉轉身,見一人立在雪地裡,月白長衫落滿雪,腰間懸著半塊玄鐵殘片,左眼蒙著紗布,右眼卻亮得驚人——正是玄陰子。
“你……”龍誌煉按住劍柄,“你不是說去‘悲’門等麼?”
玄陰子笑了,笑聲裡帶著幾分蒼涼:“我本想引你見莫淵,可這‘悲’門裡的執念太重,連我也走不進去。”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雪,“梅姑娘煮的梅花酒,最怕的就是雪天——酒溫一涼,香氣便散了。”
龍誌煉心頭劇震。他從未聽人提過“梅姑娘”的名字,莫淵的回憶裡,總隻有“師母”二字,連姓氏都不曾透露。
“梅姑娘……是我師母?”他聲音發顫。
玄陰子點頭,目光投向梅樹:“當年我們三人結廬終南山,莫淵愛舞劍,梅姑娘愛煮酒,我替他們研墨。梅姑娘說,這世間最妙的事,是劍挑梅花落酒盞——劍鋒過處,花瓣墜入酒中,酒便有了三分劍氣,七分柔腸。”他指節叩了叩腰間的玄鐵殘片,“這半塊,是她當年雕的並蒂蓮,說要等我尋到另一半,便給我打副劍鞘。”
龍誌煉忽然想起懷中的半塊木梳——莫淵總說那是師母留下的遺物,梳齒斷了三根,他卻寶貝似的收著。此刻他方知,原來那木梳與這玄鐵殘片,原是一對。
“後來‘種子’反噬,我入了魔。”玄陰子的聲音低下去,“我記得那夜,梅姑娘替我擋了一劍,倒在血裡,說‘玄陰哥,彆為我入魔’。莫淵舉劍刺我時,梅姑孃的血還在滴,滴在他劍上,滴在我臉上……”他抬起手,雪落在掌心,凝成水珠,“我把‘種子’引入體內,想替他們受這劫數,可莫淵說‘你連自己都護不住,如何護我們’?他揮劍時,我看見梅姑孃的手在他袖中攥著,是當年我送她的銀鐲子。”
龍誌煉隻覺胸口發悶。他想起莫淵臨終前的話,想起那枚被汗水浸透的平安符,想起寒淵觀後山那座孤墳——原來那墳裡葬的,不止是莫淵的師母,還有梅姑娘?可莫淵從未提過她的名字,隻說“未過門的師母”,隻說“每年清明添把土”。
“龍公子,你可知莫淵為何總教你‘心齋’?”玄陰子突然道,“那功法不是為了壓製心魔,是為了讓你記住——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不是你想恨就能恨的。”
話音未落,梅樹後鑽出一人。是個穿月白衫子的小丫頭,梳著雙髻,手裡端著個粗陶酒壇,酒壇上還沾著梅花的痕跡。
“阿月?”龍誌煉驚道。
小丫頭卻搖了搖頭,聲音清甜:“我不是阿月,我是梅兒。”她走到雪地裡,酒壇在雪地上磕出個坑,“我是梅姑孃的侄女,當年她嫁去江南前,把我托付給莫淵師兄。”
龍誌煉後退半步。他這才發現,眼前的“梅兒”與記憶中莫淵描述的梅姑娘有七分相似——眼尾微挑,笑起來有梨渦,連左手小指缺了半截的指甲蓋都一模一樣。
“莫師伯他……”龍誌煉聲音發啞。
梅兒舀了一碗酒,遞過來:“他在這‘悲’門裡守了三年。”她指了指梅樹下的石桌,桌上擺著副殘棋,黑子白子糾纏成一團,“他說要等一個人,等一個能替他解了‘種子’執唸的人。”
龍誌煉接過酒碗,酒液入喉,竟是滾燙的。他這才發現,雪雖落得急,酒壇卻始終溫著,壇身的梅花雕紋裡凝著細密的水珠,像有人用體溫焐著。
“莫師伯呢?”他問。
梅兒指向梅樹頂。龍誌煉抬頭,見虯枝間隱約有個人影,白衣勝雪,正低頭替他拂去肩頭的雪。
“誌煉。”
聲音如春風拂過寒潭。龍誌煉渾身一震,酒碗“當啷”落地。他猛地抬頭,隻見梅樹杈上坐著一人,正是莫淵。
他穿著十年前的舊道袍,洗得發白,腰間掛著斷齒的木梳,發間彆著支褪色的梅花簪——那是龍誌煉十歲時用桃木削的,說“等師伯老了,拿它剔牙”。
“師……師伯?”龍誌煉踉蹌著撲過去,卻被一道無形的氣牆擋住。他伸手去抓,指尖穿過莫淵的身影,隻觸到一片冰涼的霧。
“莫慌。”莫淵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比記憶中更深,“這是‘悲’門裡的執念,我存了三年的。”他抬手,袖中落下個泥封的陶罐,“當年你說要砍最高的枝椏做柺杖,我在寒淵觀後山種了這株梅樹,等它長到你十歲那年,剛好夠高。”
龍誌煉接過陶罐,泥封上還留著他十歲的指印。他揭開泥封,裡麵是半塊糖人,糖色已經發暗,卻仍是當年他最愛的鯉魚形狀。
“師伯……”龍誌煉的聲音哽在喉間,“我以為你恨我,怪我沒聽你解釋。”
“傻孩子。”莫淵的身影漸漸清晰,龍誌煉這才發現,他的左胸有道猙獰的傷口,鮮血浸透了道袍,“我怎會怪你?我怪的是自己——怪我入魔時紅了眼,怪我沒來得及告訴你,玄陰子偷‘種子’是為救我,怪我沒在梅兒被擄走前……”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濺在雪地上,綻開朵朵紅梅。梅兒忙扶住他,掏出手帕替他擦嘴角:“師兄,藥來了。”她從袖中取出個玉瓶,倒出粒朱紅的丹藥,“這是你當年配的‘忘憂丹’,我留了三年。”
莫淵卻搖頭,將丹藥收進袖中:“忘什麼?忘你教我‘心齋’時的耐心?忘你在寒淵觀後山給我烤的紅薯?忘你跪在我床前說‘師伯,我再也不偷溜下山買糖人’?”他望著龍誌煉,右眼裡泛起水光,“誌煉,我這一生,最驕傲的事,是收了你這個徒弟。”
龍誌煉隻覺眼眶發燙。他想起莫淵臨終前的模樣,想起自己握著他的手,說“師伯,我替你看梅花”,想起那枚被汗水浸透的平安符——原來莫淵早知道自己撐不過那個冬天,原來他藏了那麼多話沒說,原來他等的,不過是這一句“我懂”。
“師伯,我沒怪你。”龍誌煉摘下鬥笠,任雪落在臉上,“我隻是後悔,後悔沒在你咳血時多替你捶背,後悔沒在你練劍時多陪你走一圈,後悔沒在你臨終前……多喊幾聲‘師伯’。”
莫淵的身影漸漸淡去,卻仍笑著:“傻孩子,莫哭。你看這梅樹,今年落了雪,明年還會開。”他指了指石桌上的殘棋,“我這局棋,等了你三年,終於有人來陪我下了。”
龍誌煉這才發現,石桌上的棋盤裡,黑子是“種子”的煞氣,白子是“心齋”的正氣,黑白糾纏處,竟刻著“誌煉”二字。
“師伯……”他想說什麼,卻被阿月輕輕拉了拉袖子。小丫頭的通幽眼泛起青芒,輕聲道:“龍哥哥,莫爺爺的執念快散了,他要走了。”
莫淵的身影已淡得近乎透明,他抬起手,替龍誌煉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襟:“替我看……看這人間的梅花,可還開得熱鬨。”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像一片雪落進酒盞,“還有……替我照顧好梅兒。”
梅兒撲進龍誌煉懷裡,哭道:“龍大哥,我害怕。”
龍誌煉拍著她的背,望著莫淵消散的方向,輕聲道:“不怕,我在。”
雪不知何時停了。梅樹上的紅梅落了滿地,與白雪相映,倒像是誰把龍誌煉十歲那年的糖人揉碎了,撒在天地間。阿月蹲下身,撿起半塊糖人,遞給他:“龍哥哥,莫爺爺說,糖人化了,甜味還在。”
龍誌煉接過糖人,放進嘴裡。甜味在舌尖蔓延,混著梅香,混著雪水,混著莫淵臨終前的話,直抵心口。
“阿月,”他牽起小丫頭的手,“我們去寒淵觀,把莫師伯的墳修整修整。”
“嗯。”阿月點點頭,“還要把梅兒姐姐帶上。”
“好。”
三人踩著積雪往外走,龍誌煉的靴底碾過碎雪,發出“咯吱”聲響。他摸了摸懷中的守暖劍,劍柄上的“並蒂蓮”暗紋微微發燙——那是莫淵當年親手刻的,說“並蒂蓮開,生死與共”。
風卷著梅香掠過耳際,龍誌煉忽然想起玄陰子的話:“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他望著天邊的殘陽,隻覺心裡那道“憂”門的枷鎖,不知何時已經鬆了。
或許有些執念,本就是要用來懷唸的;或許有些人,本就是要用來銘記的。就像這寒淵觀的梅花,落了又開,開了又落,總有人會記得,曾在某個雪天,有個穿月白道袍的老頭,蹲在梅樹下,給小徒弟刻柺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