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根與貝葉斯 標準差之外
標準差之外
收到那條簡訊後的整個夜晚，薑沫睡得並不踏實。夢裡是不斷跳動的資料波形和沈知硯那雙透過鏡片、平靜無波的眼睛，他反複說著“標準差”和“噪聲”，而她站在實驗室中央，腳下踩著的不是地板，而是她那盆“祿根”的薑黃色泥土，鬆軟得讓她不斷下陷。
醒來時天光未亮，她躺在酒店床上，盯著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輪廓。手機還握在手裡，螢幕上是那條來自“小陳”的簡訊。“個人習慣性活動”這幾個字像烙印。沈知硯知道了，不僅知道，他還用一種近乎程式化的方式，“處理”了這個問題。沒有評判，沒有探尋，隻是提供了一個優化方案，如同處理一組異常資料。
這種處理方式，讓她感到一種被看穿後的不自在，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被尊重的感覺——他並未試圖打斷或改變她的“儀式”，隻是為它規避了潛在的“環境乾擾”。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向陽台，而是在心裡默唸完了那兩章《道德經》。整個過程，安靜得像一場內心的博弈。她不確定自己是在向冥冥中的“運勢”祈禱，還是在試圖穩住內心那片被沈知硯的資料世界攪動起的波瀾。那個遠在酒店陽台的“祿根”，此刻更像是一個精神上的錨點。
九點整，她準時出現在a區實驗室門口。裡麵果然傳來比往日更響的低頻轟鳴聲，大型裝置除錯已經開始。沈知硯已經在裡麵，正和幾位工程師站在一台龐大的儀器旁交談。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口依舊一絲不茍地挽著，側耳傾聽時，神情專注。
看到薑沫進來，他目光掠過她，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又投入到與工程師的討論中。他的態度與往常並無二致，彷彿那條體貼的簡訊與他毫無關係。
薑沫樂得清靜，自己走到工位前坐下，開始整理今天錄製可能需要用到的資料。導演組的人也陸續到了，趁著裝置除錯的間隙，副導演湊過來，低聲對薑沫說：“沫姐，今天有個環節，需要你和沈老師有些互動，不能老是各乾各的呀。你看，能不能找個由頭，問他個問題？最好是那種……能展現他專業魅力，又不會太深奧，觀眾能聽懂一點的？”
薑沫擡眼，看了看不遠處那個沉浸在技術討論中的身影，心裡歎了口氣。找他提問？感覺像主動往他那套資料分析體係裡投放新的觀測樣本。
裝置除錯告一段落，錄製正式開始。今天的內容是學習使用一種資料分析軟體進行簡單的模式識彆。沈知硯講解時邏輯清晰，用語精準，但那些“聚類演算法”、“特征向量”之類的詞彙，對薑沫而言依舊如同天書。她按照提示操作，螢幕上呈現出的結果卻總是差強人意。
副導演在鏡頭外不斷使眼色。薑沫無奈，在一次沈知硯巡視到她工位附近時，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像是純粹的好奇：“沈老師，我有一個問題。像這種模式識彆，如果應用到……比如，識彆一個人的行為習慣，準確率能有多高？”
問完她就後悔了。這問題聽起來太像意有所指，幾乎是在影射他對自己“誦讀聲”和“西語”的識彆。
沈知硯停下腳步，轉身麵向她。實驗室的頂光在他鏡片上反射出兩點白芒，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他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她螢幕上那些雜亂無章的資料分佈圖。
“行為模式的識彆準確率，取決於多個變數。”他開口，聲音平穩如常，“包括資料采集的維度、樣本數量、噪聲水平，以及模型本身的複雜度。”他擡手，虛指了一下她螢幕旁邊那個不起眼的環境感測器，“例如，僅憑單一的音訊資料流，且存在環境噪聲乾擾的情況下，對特定非標準發聲內容（如非母語誦讀）的識彆置信度，可能低於百分之七十，容易與背景噪聲或其他類似頻率的語音訊號混淆。”
薑沫的心跳驟然加速。他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並且立刻用更精準的資料語言，將她那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徹底化解成了一個技術性的討論。他承認了識彆可能存在誤差，但同時也明確指出了資料來源——那個無處不在的環境感測器。他將自己剝離出來，僅僅作為一個中立的資料處理環節。
副導演顯然對這個充滿專業術語、卻又暗含機鋒的互動十分滿意，在鏡頭外豎了個大拇指。
薑沫卻感到一陣無力。她彷彿看到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無形的迷宮裡，而沈知硯站在迷宮之上，手握整個迷宮的地圖，冷靜地觀察著她的每一次轉向和碰壁。
午休時，薑沫沒有去節目組安排的休息室，而是獨自一人溜達到了中心一樓的大廳。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室內生態園，種植著不少綠植。她需要一點綠色的東西來安撫緊繃的神經。
她站在一叢長勢旺盛的綠蘿前發呆，身後卻傳來一個略顯熟悉的聲音。
“薑小姐也喜歡植物？”
薑沫回頭，看到沈知硯的助理小陳，一個看起來剛畢業沒多久、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男生，正端著一杯咖啡，有些靦腆地站在不遠處。
“隨便看看。”薑沫笑了笑，“這裡環境很好。”
小陳走近幾步，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叢綠蘿：“是啊，比實驗室裡有人氣兒多了。沈老師辦公室那盆綠蘿，還是我硬擺進去的，他一開始還嫌占地方，影響他放資料。”
薑沫有些意外：“沈老師……還會在辦公室養植物？”她很難想象那個滿腦子公式和資料的男人，會記得給植物澆水。
“嗯，”小陳點點頭，似乎開啟了話匣子，“沈老師就是嘴上嫌麻煩，其實照顧得挺好。他還給那盆綠蘿建了個簡單的生長日誌，記錄光照、澆水時間和葉片數量變化，說是可以觀察室內環境對植物生長的長期影響。”他頓了頓，壓低了一點聲音，“其實沈老師人挺好的，就是……有時候思考問題的方式，跟咱們不太一樣。他要是說了什麼太直接的話，薑小姐您彆往心裡去，他不是有意的。”
薑沫忽然想起那件薑黃色的開衫，想起那條提醒她噪聲乾擾的簡訊。這些細節，似乎與小陳口中的“生長日誌”隱隱呼應。沈知硯並非沒有感知，他隻是用他獨有的方式，在理解和回應著周圍的世界。
“謝謝你，小陳。”薑沫真誠地道謝。
“不客氣不客氣，”小陳連忙擺手，像是完成了某項重要任務，“那個……簡訊，沈老師是特意讓我發的。他說您可能會需要安靜的環境。”
就在這時，薑沫眼角的餘光瞥見生態園入口處，沈知硯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個資料夾，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們這邊。小陳也看到了，立刻噤聲，端著咖啡匆匆離開了。
沈知硯並沒有走過來，也沒有說話，隻是對薑沫微微頷首，便轉身離開了，彷彿隻是路過。
下午的錄製波瀾不驚。薑沫努力跟上進度，沈知硯也一如既往地提供著必要的指導。隻是，當薑沫再次因為一個引數設定錯誤導致計算失敗時，沈知硯在指出錯誤後，罕見地多補充了一句。
“這個模型的容錯率本身較低，初始引數設定對結果影響顯著。第一次操作，出錯是常見情況。”他看著她螢幕上報錯的紅色提示，語氣沒有什麼變化，但話語內容卻不再是冷冰冰的概率，“不需要過度焦慮。認知疊代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試錯和更新的過程。”
薑沫愣了一下，擡起頭。他已經移開目光，看向下一個工位。那句“不需要過度焦慮”，像是一顆小石子，輕輕投在了她心湖的某個角落，漾開微小的漣漪。這算不算……是一種笨拙的安慰？
錄製結束，薑沫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經過沈知硯的工位時，發現他正對著電腦螢幕，螢幕上不再是複雜的公式，而是一張……看起來像是某種設計圖紙？線條簡潔，帶著某種獨特的韻律感。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手指一動，迅速切換了螢幕畫麵，變回了滿屏的程式碼。
“薑小姐，明天見。”他轉過頭，神色如常。
薑沫點點頭，道彆離開。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那句“不需要過度焦慮”和那張驚鴻一瞥的設計圖，在她腦海裡交替浮現。
小陳的話，那條簡訊，那件開衫，以及他剛才那句近乎安慰的話語，還有那張與實驗室氛圍格格不入的設計圖……這些碎片化的細節，正在她心中一點點拚湊出一個與她最初認知截然不同的沈知硯。
他不僅僅是一個冰冷的資料處理終端。在他那套嚴謹的邏輯和毒舌的表象之下，似乎隱藏著另一個維度的、不為人知的“訊號”。
而那張被迅速隱藏起來的設計圖，究竟是什麼呢？是這個男人，在標準差和概率之外，不曾示人的另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