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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27章 城市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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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智深緩緩地將額頭抵在冰涼、布滿灰塵和指紋印的車窗玻璃上。那刺骨的涼意,像一條冰冷的蛇,瞬間鑽入麵板,蜿蜒而下,直抵他滾燙而混亂的心底。他緊緊閉上雙眼,試圖將眼前這個喧囂而陌生的世界隔絕在外,然而,昨晚家中那昏黃燈光下的場景,卻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清晰得令人窒息。

記憶裡,那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泡,在低矮的土坯房頂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母親錢桂花佝僂著背,就著那微弱的光線,一針一線地縫補著他那件洗得發白、肩頭磨破的舊襯衣。她的頭埋得很低,花白的鬢角在光影下格外刺眼,粗糙的手指捏著細小的針,動作卻異常沉穩,針腳細密得如同精心編織的網。父親魯長海沉默地坐在門檻旁的小板凳上,身影幾乎融進更深的陰影裡。劣質煙草燃燒的辛辣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他手裡那杆磨得油亮的銅煙袋鍋,不時亮起一點猩紅的光,映著他沉默而溝壑縱橫的臉。煙霧繚繞,模糊了他的麵容,隻有偶爾幾聲沉悶的咳嗽和隨之而來的、低啞得幾乎聽不清的叮囑,像鈍刀子一樣割在魯智深心上:“在外頭……機靈點……彆惹事……吃虧是福……”

聲音乾澀,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

土牆上,那台老式掛鐘的鐘擺,不緊不慢地左右搖晃著,發出單調而固執的“滴答……滴答……”聲。每一聲,都像敲在魯智深的神經上,冰冷地丈量著時間的流逝,也無情地宣告著:他熟悉的、浸透著泥土氣息和父母體溫的家鄉生活,正隨著這鐘擺的每一次擺動,不可逆轉地離他遠去。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

班車喘息著駛出縣城,窗外的風景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卷動的畫卷。平坦的、被烈日曬得發蔫的農田逐漸被起伏的丘陵取代。遠處的山巒在午後的陽光下蒸騰著淡藍色的薄霧,輪廓模糊,與灰濛濛的天空曖昧地交融在一起。偶爾,班車會碾過坑窪,將乘客們顛簸得東倒西歪,駛過一些蜷縮在路邊的、灰撲撲的小村莊。低矮的土坯房頂上升起幾縷細細的、幾乎要被風吹散的炊煙,像垂死掙紮的生命線,給這荒涼的景象增添了幾分淒涼的寧靜。

魯智深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個巴掌大小、封麵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軟皮抄。本子的邊角已經磨損捲起,紙張也有些發黃。這是在縣城那家光線昏暗、散發著陳舊紙張和膠水混合氣味的文具店裡,他猶豫再三,最終用五毛錢買下的最便宜的本子。對他而言,這卻是承載夢想與決心的方舟。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彷彿在開啟一個神聖的儀式。拿起那支同樣廉價、筆尖有些分叉的圓珠筆,屏住呼吸,用儘全身力氣控製著微微顫抖的手指,一筆一劃,極其工整地寫下:

“2000年8月13日,離開家鄉,前往省城。”

寫完這行字,他像是耗儘了力氣,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綠色的山丘、灰黃的土路、零星的電線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快速抽走的佈景。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是工地的塵土?是餐館的油煙?還是某個未知角落的冷眼?但他知道,腳下這條被車輪碾壓得塵土飛揚的路,是他自己咬碎了牙,含著血淚選擇的。沒有退路。

在家鄉,像他這樣年紀的青年,早已像遷徙的候鳥,一撥撥飛往城市。每年春節,是他們短暫歸巢的日子。他們帶回花花綠綠的糖果、會唱歌的塑料玩具、印著洋文的香煙,還有那些讓村裡老人嘖嘖稱奇、讓同齡人眼紅心跳的“高收入”故事。他們談論著城市的高樓大廈像森林一樣密集,霓虹燈比星星還亮,馬路寬得能並排跑好幾輛拖拉機……魯智深聽著,看著,心裡像被野草瘋長般充滿了嚮往。他不想像爺爺那樣,一輩子在田壟裡刨食,脊梁被日頭壓彎;不想像父親那樣,守著幾畝薄田和一身病痛,在沉默中耗儘年華。他渴望風,渴望浪,渴望去見識那傳說中能改變命運的、光怪陸離的遠方。

“再難,也得咬牙挺住!”

他在心底無聲地嘶吼,像是對自己立下血誓。

…………

班車在年久失修的柏油路上劇烈顛簸,每一次震動都彷彿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顛出來。車廂裡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濃烈的劣質煙味、汗液的酸餿味、不知誰脫了鞋散發的腳臭味、還有角落裡飄來的、可能是煎餅或鹹菜的油膩氣味……各種味道混雜發酵,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作嘔的濁流。魯智深旁邊的座位上,一位中年婦女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小臉臟兮兮的,但睡夢中嘴角卻微微上揚,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安詳。前排幾個穿著時髦些的年輕人,顯然是相熟的,正旁若無人地高聲談笑,話題圍繞著城裡的錄影廳、遊戲廳和某個工地的漂亮女工,不時爆發出誇張而刺耳的大笑,在沉悶的車廂裡顯得格外突兀。

魯智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他偶爾會端起腳邊那個印著紅雙喜字的舊搪瓷缸,裡麵裝著母親天不亮就燒好、放涼的白開水。他小口地抿著,冰涼的液體滑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隨即又被車廂的悶熱和心中的焦灼吞噬。

時間在顛簸和渾濁的空氣裡緩慢爬行。中午時分,班車喘著粗氣,停靠在一個塵土飛揚的路邊小店前。司機扯著嗓子吼:“休息半小時!吃飯撒尿!動作快點!”

乘客們如同出籠的鴨子,爭先恐後地湧下車。魯智深跟著人流,站在小店油膩膩的塑料門簾外。牆上掛著的簡易選單,字跡歪歪扭扭,價格卻像針一樣紮眼:陽春麵,三塊;肉絲麵,五塊;炒飯,四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褲袋裡那捲被體溫焐熱的鈔票——那是母親硬塞給他的,薄薄一疊,卻重若千鈞。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啞著嗓子對老闆說:“一碗陽春麵。”

麵很快端上來。粗瓷大碗,清湯寡水,漂著幾片薄如蟬翼的肥肉(可能是老闆的恩賜?)和零星蔥花。麵條煮得有些過頭,軟塌塌的。但魯智深顧不上這些,饑餓感像野獸般撕扯著他的胃。他埋下頭,狼吞虎嚥,滾燙的麵條和湯水灼燒著口腔和食道也渾然不覺。呼嚕呼嚕的吸溜聲裡,一碗麵連湯帶水,頃刻間見了底。他意猶未儘地舔了舔碗邊,胃裡有了暖意,心底卻泛起一絲更深的酸楚——這頓簡陋的飯,花掉了他三塊錢。

下午的旅程更加漫長難熬。睏意如同沉重的鉛塊,拽著他的眼皮。在引擎單調的轟鳴和車廂的搖晃中,他迷迷糊糊地墜入了短暫的黑暗。

“省城到了!醒醒!拿好行李準備下車!”

售票員尖利的聲音像錐子一樣刺破夢境!

魯智深猛地驚醒!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像彈簧一樣挺直身體,臉幾乎要貼到車窗上,瞪大眼睛,貪婪又惶恐地向外望去!

車窗外的世界,瞬間將他貧瘠的想象擊得粉碎!

鋼鐵森林般聳入雲霄的摩天大樓,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冰冷而傲慢!

寬闊得令人眩暈的馬路上,汽車像密密麻麻的甲殼蟲,首尾相接,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和刺耳的喇叭聲!

街道兩旁,是望不到頭的、閃爍著五光十色霓虹燈的店鋪櫥窗,裡麵陳列著琳琅滿目、他叫不出名字的商品,晃得他眼花繚亂!

行人如織,步履匆匆。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或夾克,女人踩著高跟鞋,妝容精緻,衣著光鮮亮麗。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魯智深從未見過的、屬於城市的疏離和忙碌。這一切,與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雞犬相聞、炊煙嫋嫋的小村莊,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巨大落差!

新奇?震撼?無所適從?巨大的茫然和隱隱的自卑,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

省城長途汽車站,像一個巨大的、沸騰的漩渦。人聲鼎沸,各種口音、方言的叫喊聲、吆喝聲、爭吵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衝擊著耳膜:

“住宿!住宿!十塊錢一晚!有熱水!”

“招工!電子廠!包吃包住!月薪八百!”

“去火車站!去火車站!上車就走!”

“看行李!看行李!五毛錢一件!”

魯智深提著那個鼓鼓囊囊、印著“尿素”字樣的編織袋,像一葉孤舟被拋入洶湧的人潮。他被人流推搡著,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刺骨的寒意(儘管是八月,車站大廳的冷氣開得十足)讓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外套。下一步?去哪裡?巨大的問號在腦中盤旋。

他努力回憶村裡王叔過年時酒後的閒談。“……剛去?彆住城裡,貴死人!去東旺村!城鄉結合部,房租便宜!幾十塊一個月!就是……環境差點……”

對,東旺村!

“請問……城鄉結合部東旺村……怎麼走?”

他鼓起勇氣,攔住一個穿著製服、正低頭看報紙的車站工作人員。聲音乾澀,帶著濃重的鄉音。

工作人員抬起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身上掃視了一圈——從褪色的工裝外套,到沾滿塵土的布鞋,再到那張寫滿風霜和侷促的臉。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隨即麵無表情地抬手指了指東邊:“16路公交,終點站。”

“謝……謝謝!”

魯智深如蒙大赦,連忙道謝,逃也似的朝著指示的方向擠去。

公交站台人滿為患。等車時,魯智深感覺周圍的目光像細密的針,紮在他身上。他不安地低下頭,看到自己腳上那雙嶄新的、與周圍鋥亮皮鞋格格不入的黑布鞋,看到自己褲腿上洗不掉的泥點,看到外套上磨白的肘部……一股火辣辣的羞恥感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編織袋緊緊抱在胸前,彷彿那是他最後的盾牌。

“嘟——!”

16路公交車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喘著粗氣進站了。人群瞬間騷動起來,爭先恐後地向上擠。魯智深被裹挾在人流中,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推上了車。車廂裡悶熱得像蒸籠,汗味、體味、劣質香水味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他死死抱著行李,緊貼著一個油膩膩的座椅靠背,感覺自己像沙丁魚罐頭裡的一條魚。

車子搖搖晃晃地開動。窗外的風景如同快速切換的幻燈片:起初是繁華的市中心,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漸漸地,樓房變矮了,街道變窄了,店鋪的招牌也變得雜亂無章;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混亂的景象:低矮擁擠的“握手樓”、隨意搭建的鐵皮屋、堆積如山的垃圾、汙水橫流的街道、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油煙味和下水道散發的惡臭……這就是東旺村。

終點站到了。魯智深幾乎是踉蹌著逃下車,雙腳重新踏上堅實(卻肮臟)的地麵。他茫然地站在嘈雜的街口,看著眼前這幅混亂而充滿煙火氣的圖景:路邊攤販聲嘶力竭地叫賣著廉價水果和劣質服裝;光著膀子的男人蹲在路邊吃麵;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青年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空氣中充斥著油炸食品的膩香和垃圾腐爛的酸臭……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的氣味嗆得他一陣咳嗽。他開始沿著狹窄、坑窪的街道慢慢走,目光在斑駁的牆壁和電線杆上搜尋著“出租”的字樣。

就在他走得腿腳發酸,心灰意冷之際,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小夥子,找地方住啊?”

一個滿臉皺紋、穿著碎花褂子的老太太,坐在巷口的小板凳上,眯著眼打量他。

魯智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點頭:“是,大媽。想找個便宜點的單間。”

老太太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稀疏的黃牙:“跟我來。”

她顫巍巍地起身,領著魯智深拐進一條更窄、更暗的小巷。巷子兩邊是高聳的、牆麵剝落的舊樓,頭頂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的電線和晾衣繩。地麵濕漉漉的,散發著濃重的黴味和尿臊氣。走了約莫五分鐘,在一棟牆皮脫落、露出裡麵紅磚的三層小樓前停下。

“二樓,靠裡那間。月租一百,押一付一。”

老太太指著黑洞洞的樓道口。

魯智深跟著爬上狹窄陡峭、堆滿雜物的樓梯。二樓走廊陰暗潮濕。老太太掏出鑰匙開啟一扇斑駁的木門。一股混合著灰塵、黴味和廉價殺蟲劑的氣味撲麵而來。房間極小,隻放得下一張窄窄的單人木板床(鋪著發黃的草蓆),一張三條腿不穩、用磚頭墊著的破木桌,牆角還有一個落滿煤灰的小煤爐。唯一的小窗戶對著隔壁樓的牆壁,距離不到兩米,幾乎透不進光,房間裡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昏暗。

魯智深的心沉了一下。但想到那僅有的兩百塊錢,他咬了咬牙:“行,就這間吧。”

他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摸出那兩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百元鈔票,鄭重地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接過錢,對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指撚了撚,才滿意地把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交給他。

老太太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裡。魯智深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狹小的空間裡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把沉重的編織袋扔在床邊,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他仰麵倒下,望著天花板上剝落的牆皮和蛛網,鼻腔裡充斥著揮之不去的黴味。

不能躺下!他猛地坐起身!口袋裡隻剩下幾十塊錢了!他必須立刻!馬上!找到工作!

他掙紮著站起來,用冷水抹了把臉,冰涼的水刺激得他一個激靈。他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彷彿也帶著生存的重量。他重新背起那個破舊的編織袋,鎖上房門,再次踏入了東旺村喧囂而混亂的街道。這一次,他的目標明確:工作!

…………

接下來的三天,魯智深像一隻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東旺村及周邊區域瘋狂地旋轉。天剛矇矇亮,他就揣著那張寫著“求職:力工、服務員、雜工,能吃苦”的簡陋紙條出門。他跑遍了附近所有掛著招工牌子的地方:散發著機油味的五金加工廠門口,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小餐館後廚,塵土飛揚、機器轟鳴的建築工地入口……他一次次鼓起勇氣詢問,一次次遞上那張薄薄的紙條,又一次次收獲冰冷的拒絕或敷衍的搖頭。

“年紀大了點,我們要小工。”

“沒乾過餐飲?不行不行,我們這要熟手。”

“招滿了招滿了!下個月再來看看!”

“我們這不招人!走走走!”

每一次被拒絕,都像一盆冷水澆在心頭。汗水浸透了他唯一一件還算體麵的襯衫,腳底的水泡磨破了又結痂,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每天傍晚,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帶著一身塵土和更深的疲憊回到那間散發著黴味的小屋。常常連母親塞給他的冷餅子都顧不上啃一口,便一頭栽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連夢都是奔波和拒絕的迴圈。

第三天下午,烈日當空。魯智深走到一處被藍色鐵皮圍擋圈起來的巨大工地旁。裡麵傳來攪拌機的轟鳴、鐵錘的敲擊、工人的吆喝,彙成一股充滿力量卻也嘈雜不堪的交響樂。他站在門口,望著裡麵高聳的腳手架和忙碌的身影,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汲取一些勇氣,然後邁步走了進去。

“喂!乾什麼的?!”

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麵板黝黑、身材敦實的中年男人從一堆建材後轉出來,皺著眉頭攔住他,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魯智深的心猛地一跳,手心瞬間冒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請……請問,這裡……招工嗎?”

中年男人(後來知道是包工頭李強)停下腳步,雙手叉腰,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像在掂量一件貨物:“以前乾過建築沒?”

“沒……沒有,”

魯智深連忙搖頭,隨即挺直腰板,急切地補充道,“但我力氣大!能吃苦!啥活都能乾!搬磚、和水泥、清理垃圾都行!”

他生怕對方因為“沒經驗”三個字就把他拒之門外。

李強皺了皺眉,目光在他結實的肩膀和手臂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評估他的“使用價值”。片刻後,他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施捨般的隨意:“現在人倒是不缺……不過嘛,”

他頓了頓,下巴朝旁邊一堆小山似的紅磚揚了揚,“看你身板還行,能搬磚不?一天八十,現結。”

八十塊!魯智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雖然遠低於他的期望,但這是他三天來聽到的第一個“肯定”答複!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用力點頭:“能!我能搬!”

李強似乎對他的乾脆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行,那今天就跟著老李乾吧。”

他朝不遠處一個正佝僂著腰拌水泥的老工人喊道:“老李!帶帶這個新來的!就搬磚、拌灰、清垃圾!”

老李聞聲抬起頭,那是一張被歲月和風霜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麵板黝黑發亮,像粗糙的樹皮。他眯著眼看了看魯智深,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中!小夥子,跟我來!”

魯智深趕緊跟過去。老李從一堆雜物裡翻出一副磨得發亮、沾滿水泥灰的粗布手套,扔給他:“戴上!不然你這手,半天就得廢!”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對魯智深而言,不啻於一場酷刑。他從未想過,單純的體力勞動竟能如此摧殘人的意誌和肉體。

任務簡單粗暴:將磚塊從幾十米外的堆放點搬到正在砌牆的師傅腳下。每次必須搬二十塊!沉甸甸的紅磚棱角分明,像冰冷的鐵塊。剛開始幾趟,他還能憑著一股蠻勁支撐。但僅僅一個小時後,他的腰背就彷彿被無數根鋼針反複穿刺,每一次彎腰、起身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手臂的肌肉如同被烈火灼燒,酸脹麻木,每一次抬起都像在對抗千斤重擔!汗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又迅速被烈日烤乾,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劣質手套很快被粗糙的磚邊磨破,掌心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水泡磨破了!

“歇口氣兒吧!”

老李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過來人的瞭然。他遞過來一個掉了漆、坑坑窪窪的軍綠色鋁水壺,“咕咚咕咚喝兩口!頭一天都這樣,骨頭縫裡都疼!熬過去就皮實了!”

魯智深接過水壺,顧不上道謝,仰頭猛灌。清涼(其實隻是不燙)的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片刻的救贖。他喘著粗氣,目光落在老李遞水壺的手上——那簡直不像人手!骨節粗大變形,麵板粗糙龜裂,布滿厚厚的老繭和縱橫交錯的傷疤,指甲縫裡嵌滿了洗不掉的黑泥。每一道痕跡,都無聲訴說著數十年與磚石、水泥、鋼鐵打交道的艱辛。

“李……李師傅,您乾這行……多久了?”

魯智深聲音嘶啞地問。

老李掏出旱煙袋和一小片報紙,熟練地捲了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三十多年嘍……十六歲就跟著工程隊走南闖北,啥工地沒待過?啥苦沒吃過?”

他吐出一口煙圈,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的事,“這行當啊,吃的就是年輕飯。等你這把骨頭像我一樣被榨乾了油,腰也彎了,胳膊也抬不動了,就隻能像我這樣,拌拌灰,看看場子,給年輕人打打下手咯。”

他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盯著魯智深,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認真,“你還年輕,有力氣,更得有腦子!有機會,學點技術!彆跟我似的,賣了一輩子死力氣,到頭來……”

下午的活兒更重。除了搬磚,他還被叫去攪拌水泥。沉重的沙石、刺鼻的水泥灰,在攪拌機裡翻滾,揚起的粉塵嗆得他幾乎窒息。他還需要清理散落各處的建築垃圾,碎磚頭、爛模板、凝固的水泥塊……每一次彎腰都伴隨著腰背的呻吟。手掌心的水泡破了又磨,鑽心地疼,汗水流進去,更是如同撒鹽。肩膀被沉重的磚塊壓得紅腫發燙,彷彿皮肉都要被磨穿。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隻是機械地重複著動作,汗水流進眼睛,辣得生疼,他也隻是用更臟的袖子胡亂抹一把。

傍晚,夕陽的餘暉將工地染成一片昏黃。李強走過來,數出八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拍在魯智深沾滿灰土的手裡:“拿著!明天還來不?”

鈔票帶著汗水和灰塵的觸感。魯智深緊緊攥住這八十塊錢,彷彿攥住了生存的憑證。他抬起頭,布滿汗水和灰土的臉上,眼神卻異常堅定,用力地點了點頭:“來!”

…………

回東旺村的路,從未如此漫長。雙腿像灌滿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腳底的水泡每踩一下都傳來尖銳的刺痛。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彷彿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罷工。然而,內心深處,卻有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踏實感在悄然滋生。今天,他用自己的力氣,換來了八十塊錢。他在這座龐大而冷漠的城市裡,終於鑿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看到了活下去的可能。

回到那間散發著黴味的小屋,他連臉都顧不上洗,直接癱倒在硬板床上。抬起手,掌心一片狼藉:水泡破了,露出鮮紅的嫩肉,混合著灰土和血絲,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火辣辣地疼。他掙紮著爬起來,走到公共水龍頭下,用冰冷的自來水粗暴地衝洗傷口,刺骨的涼意和劇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回到房間,他從編織袋最底層翻出母親用舊布包著的一小包草藥粉——那是家鄉治外傷的土方子。他小心地將褐色的粉末撒在傷口上,一陣清涼感暫時壓下了灼痛。

躺在床上,老李那句“學點技術,彆一輩子乾苦力”的話,如同暮鼓晨鐘,在他疲憊的腦海中反複回響。他望著天花板上搖曳的、被窗外霓虹燈染上詭異顏色的光斑,暗暗發誓:不能永遠這樣!一定要抓住機會,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闖出點名堂!

窗外,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彙聚成一片璀璨而陌生的星河,與記憶中家鄉那清澈、低垂、綴滿鑽石般星辰的夜空截然不同。在這片陌生的光芒和掌心的刺痛中,魯智深沉沉睡去。夢裡,他不再是那個在塵土中掙紮的力工,而是穿著整潔的工裝,站在明亮寬敞的廠房裡,自信地操作著複雜的機器,臉上帶著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窗外的城市燈火,彷彿也在夢中為他點亮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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