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7章 我爸是工程師!
馬有田這個名字,像田埂上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風吹過,連個彎都不打。
兒子馬小軍高考放榜那天,馬有田蹲在自家土屋門檻上,指間的旱煙燒出長長一截灰,忘了彈。郵遞員那輛綠皮自行車叮鈴鈴的聲音,像根針,紮破了他胸腔裡那團憋了半輩子的濁氣。他抖著手接過那個薄薄的大信封,牛皮紙的質感有些粗糙,卻燙得他心口發慌。
屋裡,老婆還在炕上躺著,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翻個身都帶著抽氣聲。馬有田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回裡屋,借著窗欞透進來的、最後一點昏黃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把那張印著“華北理工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硬紙片,對折,再對折,又對折。硬挺的紙張發出輕微的脆響,每一聲都敲在他心尖上。他把它塞進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中山裝內兜裡。那內兜,是他自己用粗針大線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蚯蚓。裡麵除了通知書,還躺著厚厚一遝錢,用橡皮筋紮得緊緊的。六千塊。那是他和老婆起早貪黑,餵了整整三年,兩頭肥豬的賣身錢。手指隔著粗糙的布料,能摸到鈔票邊緣的棱角,硬硬的,帶著豬圈特有的、混合著飼料和泥土的腥臊氣。
炕上,老婆又翻了個身,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馬有田立刻像被點了穴,僵在原地,連呼吸都放輕了,直到那熟悉的、帶著疲憊的鼾聲再次響起,他才鬆了口氣,繼續收拾那個磨損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行李袋。幾件同樣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捲成一團塞進去。
天還黑得像潑了墨,灶膛裡的火苗舔著漆黑的鍋底,鋁壺裡的水開始“咕嘟咕嘟”地冒泡,水汽頂得壺蓋噗噗作響。馬有田把煮好的五個雞蛋,小心地裝進一個薄薄的白色塑料袋裡,袋口打了個死結。他踮起腳,伸手在油膩的櫥櫃頂上摸索,摸到一個冰涼的小鐵盒。開啟,裡麵是兩板白色的藥片——止痛片。去年在鄰縣磚廠搬磚,落下個關節炎的毛病,一變天,膝蓋裡就像有無數根針在紮。
“爹?”裡屋傳來兒子帶著睡意的聲音,有點啞。
馬有田手一抖,一個雞蛋從袋口滑落,“啪”地一聲磕在桌角,蛋殼裂開細紋。他慌忙把行李袋往身後藏。
十八歲的馬小軍揉著眼睛站在門口,身上還套著高中校服,藍色的褲子明顯短了一截,露出兩截瘦削的、骨節分明的腳踝,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有些晃眼。
“天還早,再睡會兒。”馬有田的聲音有點發緊,目光躲閃著兒子的視線。
馬小軍卻沒動,他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把一個小盒子塞進馬有田中山裝的口袋裡。馬有田掏出來一看,是一盒還沒拆封的膏藥,綠色的包裝盒上印著幾個清晰的黑體字:“專治關節疼痛”。
“同學他爸是縣醫院大夫。”馬小軍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彆扭,眼睛看著地上,“你……彆太省。”
馬有田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塊滾燙的烙鐵。兒子什麼時候比他高了半個頭了?去年這時候,這小子還隻會躲在他背後,眼巴巴地瞅著供銷社玻璃櫃裡的水果糖流口水。院子裡那隻蘆花大公雞,扯著嗓子發出一聲嘹亮的打鳴,撕破了黎明前的寂靜。馬有田猛地拎起行李袋,逃也似的往外走,脊背挺得筆直,卻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
宏盛建築工地的探照燈,亮得如同白晝,將鋼筋水泥的叢林照得一片慘白,沒有一絲陰影可以躲藏。馬有田蹲在一堆冰冷的、散發著鐵鏽味的螺紋鋼旁,手裡捏著半個冷硬的饅頭,就著鋁壺裡倒出來的、帶著漂白粉味的涼水往下嚥。饅頭渣颳得喉嚨生疼。他頭上那頂黃色的安全帽裡,墊著一本捲了邊的練習本——那是兒子馬小軍高中時用剩下的。紙頁已經泛黃發脆,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複雜的數學公式和物理符號,字跡工整清秀。但在那些公式符號的間隙裡,卻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著不少卡通小人,有拿金箍棒的孫悟空,有開飛機的舒克……那是屬於少年人課堂走神的秘密。
“老馬!b區缺人手!麻溜的!”工頭王金發那破鑼嗓子,混雜著混凝土攪拌車巨大的轟鳴聲,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馬有田趕緊把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裡,灌了口水,胡亂抹了把嘴,小跑著過去。右膝蓋在邁步時“哢”地發出一聲輕響,像生鏽的門軸轉動。他皺了皺眉,沒停步。
b區正在澆築樓板,二十多個工人排成一條歪歪扭扭的長龍,像傳遞接力棒一樣,將一桶桶粘稠、沉重的水泥漿,從攪拌車口傳到十幾米外的澆築點。汗水和水泥灰糊在每個人臉上,隻露出一雙雙疲憊的眼睛。馬有田接替的位置,正對著風口。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捲起地上的塵土和水泥粉末,無情地往他敞開的領口裡灌,鑽進衣服,粘在汗濕的麵板上,又冷又癢。
“馬叔,您歇會兒,我來!”身後傳來小四川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川音。這孩子才十七,瘦得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安全帽戴在他頭上晃晃蕩蕩。
“你娃兒骨頭嫩,經不起。”馬有田沒挪窩,反而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試圖擋住更多的風,“去,那邊搬輕省的模板去!”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淩晨三點,終於熬到換班。馬有田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挪回工棚。手指因為長時間緊握冰冷的水泥桶提手,已經凍得僵直發木,幾乎伸不直了。他摸索著從行李袋深處掏出那個小鐵盒,就著工棚門口昏黃的路燈光,摳出兩片白色的止痛片,乾嚥了下去。藥片刮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陣苦澀。
“接著。”上鋪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是魯智深,那個沉默寡言卻力氣大得嚇人的工友。半瓶廉價的白酒被扔了下來,塑料瓶身磕在鐵架床沿上,發出悶響。
“謝了,智深。”馬有田低聲道謝,擰開瓶蓋,倒了幾滴辛辣的液體在手心,兩手用力搓熱,然後狠狠地按在刺痛的右膝蓋上。一股灼熱感伴隨著酒精的辛辣瞬間滲透麵板,暫時壓下了骨頭縫裡的酸冷。
月光像一束銀白的探照燈光,從鐵皮屋頂一個破洞裡精準地漏下來,正好打在對麵牆上掛著的那本廉價日曆上。馬有田摸出兒子塞給他的那支圓珠筆——筆杆上還貼著“華北理工”的標簽。他湊到日曆前,借著月光,在今天的日期上,用力地劃了一道粗粗的橫線。距離工地發工資、給兒子打生活費的日子,還有兩周。兒子上次電話裡提過,想買本厚點的英語詞典。
工地圍牆外,那個油膩膩的公用電話亭前排著長隊。馬有田攥著那張薄薄的電話卡,手心微微出汗。前麵一個鬍子拉碴的民工正對著話筒吼,唾沫星子噴在玻璃上:“錢呢?!兩個月沒寄了!娃兒學費交不上!你讓我拿臉去蹭啊?!”
終於輪到馬有田。他先是用袖子仔細擦了擦油膩的聽筒,才把卡插進去,小心翼翼地撥通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他的腰下意識地彎了下去,臉上堆起自己都看不見的笑容,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小軍啊?吃過飯沒?”
“正複習呢。”兒子的聲音隔著電流傳來,顯得更加冷淡疏離,背景音裡有翻書的沙沙聲,“有事?”
“天…天涼了,”馬有田搓著凍得開裂的指尖,那裡還殘留著水泥的粗糲感,“省城冷,買件厚實的羽絨…”
“不用。”兒子乾脆地打斷他,“宿舍有暖氣。”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馬有田喉頭一哽,頓了頓,才又問:“錢…錢夠不?不夠跟爹說。”
“夠。”回答得斬釘截鐵。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年輕人的笑鬨聲和一聲模糊的“馬小軍,開黑啊!”。“室友叫我了,掛了。”
忙音“嘟嘟嘟”地響起,像冰冷的雨點砸在馬有田心上。他還保持著那個彎腰駝背的姿勢,握著聽筒,直到後麵的人不耐煩地催促,他才猛地驚醒。抬眼一看通話計時器:47秒。上次兒子在電話裡,好像隨口提過一句想考研。他後來偷偷去鎮上網咖查過,好點的輔導班,一期就要八千塊。
回工地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拐進了路邊一家煙霧繚繞的黑網咖。油膩的網管叼著煙,幫他笨拙地敲著鍵盤,找到了兒子大學的校園論壇。遊標在一個加粗加亮的帖子標題上停下——《貧困生助學貸款申請全攻略(最新版)》。馬有田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螢幕的藍光映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像打上了一層冰冷的釉。他看得那麼專注,那麼用力,彷彿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裡。直到網管敲了敲桌子,提醒他時間到了。
那天晚上,老馬主動找工頭申請守夜。混凝土澆築後需要定時澆水養護,防止開裂,這活又熬人又沒技術含量,還沒人願意乾。但守一夜,能多拿三十塊錢補貼。三十塊,能買半本考研的英語詞彙書。
意外發生在一個暴雨傾盆的下午。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抽打在尚未完工的高樓上,發出劈裡啪啦的爆響。七樓高空,馬有田和小四川正貓著腰,在濕滑的鋼筋骨架上綁紮箍筋。雨水糊住了安全帽的透明麵罩,視線一片模糊。突然,一陣毫無征兆的、帶著尖嘯的妖風猛地從樓體側麵橫掃過來!
“小心——!”馬有田的嘶吼被狂風撕碎!
隻見那一排排尚未完全固定、斜靠在腳手架上的長鋼筋,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又像突然蘇醒的鋼鐵巨蟒,帶著令人心悸的金屬摩擦聲和破風聲,排山倒海般朝著他們兩人當頭砸下!
小四川嚇傻了,呆立在原地,瞳孔裡倒映著越來越近的、閃著寒光的鋼筋叢林!
千鈞一發!馬有田想也沒想,用儘全身力氣,像一頭護崽的老牛,猛地側身狠狠撞在小四川身上!瘦小的少年被他撞得踉蹌著撲向旁邊的安全區域!
“哢嚓——!”
“砰——!”
刺耳的金屬斷裂聲和沉重的撞擊聲幾乎同時炸響!
一根碗口粗的螺紋鋼筋,帶著千鈞之力,擦著馬有田的額角狠狠砸落!他頭上那頂黃色的安全帽,如同一個脆弱的雞蛋殼,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爆裂聲,瞬間四分五裂!鋒利的碎片擦過他的額角,帶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溫熱的鮮血混著冰冷的雨水,瞬間糊了他半邊臉!
劇痛和巨大的衝擊力讓馬有田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市中心醫院病房的天花板,白得刺眼,白得讓人心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馬有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頭痛欲裂,像有把鑿子在腦子裡攪動。耳朵裡嗡嗡作響,隱約能聽見病房外走廊上,工頭王金發那刻意壓低卻依舊刺耳的聲音,正對著手機嚷嚷:
“……輕傷!就擦破點皮!流了點血!……對對對!人沒事!……保險?買了買了!放心!宏盛是大公司,該買的都買了!不會賴賬!……”
護士過來拆他頭上的紗布,動作不算輕,粘著血痂的紗布被撕下時,帶下一小塊皮肉。馬有田死死咬住後槽牙,腮幫子繃得像石頭,硬是一聲沒吭。直到戴著眼鏡的醫生拿著病曆本過來,皺著眉說:“初步判斷有輕微腦震蕩,需要住院觀察幾天,做個ct進一步確認……”
“住院?!”馬有田像被針紮了似的,猛地從病床上彈起來,牽扯到頭上的傷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亂冒,“不行!醫生!多少錢?我…我沒錢!我得走!我娃兒…我娃兒明天要打款!生活費!不能斷啊!”他語無倫次,掙紮著就要拔手上的輸液針頭。
一隻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傷痕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穩穩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重新按回病床。
魯智深不知何時站在了床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刺眼的白光。他手裡捏著幾張繳費單,聲音低沉平穩:“錢,我先墊上了。”
馬有田一聽,急得眼眶瞬間紅了,渾濁的眼淚在打轉,他死死抓住魯智深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裡:“智深!這錢…這錢不行啊!這錢是給小軍的!是他下個月的生活費!是…是買考研資料的錢!不能動!不能動啊!”他像個無助的孩子,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的顫抖。
魯智深任由他抓著,另一隻手卻從自己洗得發白的工裝褲口袋裡,掏出一個螢幕裂了幾道紋的舊手機。他手指笨拙地在螢幕上劃拉著,然後遞到馬有田眼前。
螢幕上,赫然顯示著華北理工大學機械工程學院的官方網站頁麵,馬小軍的名字和學號資訊清晰可見。
老馬徹底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血糊住了他一隻眼睛,他用另一隻完好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魯智深:“你…你咋知道?你咋知道我娃兒叫馬小軍?在…在華北理工?機械……”
魯智深那張平日裡沒什麼表情的粗獷臉上,難得地扯開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笑意,眼神裡帶著一絲瞭然和無奈:“你夜夜說夢話。”他頓了頓,模仿著老馬夢囈時的腔調,聲音低沉含糊,卻異常清晰:“‘小軍…彆省…食堂吃點好的…’‘小軍…天冷了…多穿…’‘小軍…錢夠不…爹有…’”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敲在馬有田心上。他張著嘴,喉嚨裡像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原來自己那些深藏心底、連對老婆都不敢細說的牽掛和擔憂,在每一個疲憊到極致的深夜裡,都化作了無法控製的夢囈,被這個沉默的工友聽了個清清楚楚。
華北理工大學圖書館,暖氣開得很足,空氣裡彌漫著書本的油墨味和咖啡的香氣。馬小軍正對著厚厚的《材料力學》皺眉,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是本市。他本想結束通話,手指卻鬼使神差地滑向了接聽鍵。
“喂?哪位?”
“馬小軍同學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極其粗糲沙啞的男聲,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我是你父親的工友。你父親在工地出了點事,現在在市中心醫院急診科。”
馬小軍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動!父親?出事?醫院?上週通電話,父親還說在物業公司辦公室做保安,吹著空調,輕鬆得很!怎麼會…在工地?!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抓起書包就往外衝,連桌上的書都忘了拿。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冷,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去醫院!
急診科的走廊裡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混雜的氣味。馬小軍氣喘籲籲地跑到病房門口,門虛掩著一條縫。他剛要推門,裡麵傳出一個異常洪亮、甚至帶著幾分亢奮的聲音,穿透了門板:
“……真的!我娃兒可爭氣了!你是不知道!那高數!多難啃的骨頭!他考了98!98分啊!全班第一!”
是父親的聲音!馬小軍的腳步猛地頓住。他透過門縫,看見父親半靠在病床上,頭上纏著厚厚的、還滲著點點暗紅血跡的紗布,臉色蒼白,嘴唇乾裂。可此刻,父親卻舉著一個螢幕碎得厲害的舊手機,手舞足蹈地對著鄰床一個同樣穿著病號服的大叔說著什麼,臉上每一道皺紋都舒展開來,洋溢著一種近乎驕傲的光彩!手機螢幕上顯示的,赫然是馬小軍上學期期末高數成績單的截圖!
“老馬!老馬你消停會兒!”鄰床的大叔看不下去了,勸道,“醫生說了,腦震蕩不能激動!不能多說話!快躺下歇歇!”
“沒事!真沒事!”馬有田擺擺手,聲音依舊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興奮,“這點小傷算個啥!我娃兒還要考研呢!考研究生!那纔是真本事!到時候戴上那方帽子,穿上黑褂子(學士服)照相,那才叫光宗耀祖!我得……”他越說越激動,手揮舞著,牽扯到頭上的傷口,疼得他“嘶”地抽了口冷氣,但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
馬小軍站在門外,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他想起開學報到那天,父親背著那個破舊的帆布行李袋,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侷促地站在氣派的大學校門口,想幫他拿行李。他卻嫌父親穿得太土,怕被新同學笑話,硬是自己搶過了箱子,頭也不回地往裡走。室友第一次聚餐,問起他父親是做什麼的,他含糊地說“在物業公司…管點事”,生怕說出“保安”兩個字。原來父親口中那個“有空調的辦公室”,就是烈日暴曬、寒風刺骨的建築工地!原來父親每個月準時打來的生活費,沾滿了水泥灰和血汗!
門“哐當”一聲被從裡麵推開!
一個身材異常高大魁梧、穿著沾滿泥點工裝的男人拎著個暖水瓶走出來,差點撞到門外的馬小軍。四目相對,那男人濃眉下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小軍?來了怎麼不進去?”
病房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病床上的馬有田,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和神采,整個人僵在那裡,臉上的笑容凝固、碎裂。他手裡那個螢幕碎裂的舊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螢幕朝上,還頑強地亮著光——桌布,正是馬小軍高中畢業時,穿著校服,笑得一臉青澀陽光的畢業照!
元旦前夕,華北理工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將校園裡的鬆柏和紅磚教學樓都染上了一層純淨的銀白。
馬小軍帶著父親走在清掃過的校園小徑上。馬有田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藏藍色西裝,雖然款式有些老氣,但熨燙得筆挺,襯得他常年佝僂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不少。這是他兒子用剛拿到的一等獎學金給他買的。
“爸,這邊,這是我們學院的機械實驗室。”馬小軍推開一扇厚重的、刷著綠漆的鐵門。
寬敞明亮的實驗室裡,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機床、儀器閃著冷硬的金屬光澤。幾個穿著藍色工裝、戴著護目鏡的學生正在操作檯前忙碌,聽到動靜都好奇地抬起頭看過來。
馬小軍深吸一口氣,在父親有些侷促不安的目光中,挺直了腰板,聲音清晰、洪亮,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向同學們介紹道: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父親!一位經驗豐富的——建築工程師!”
“工程師”三個字,像帶著魔力,讓馬有田瞬間紅了眼眶。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摸摸身上筆挺的西裝,那是兒子用知識換來的“體麵”。就在這時,一縷冬日的陽光,恰好穿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在實驗室一側的牆壁上。
那裡,貼著一張嶄新的“年度優秀學生榜”。馬小軍的證件照排在顯眼的位置,照片上的年輕人目光堅定,嘴角帶著自信的微笑。而在照片下方,“家庭資訊”一欄裡,“父親職業”後麵,清清楚楚地印著三個宋體字:
建築工人。
馬有田的目光在那三個字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陽光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挺了挺有些佝僂的背,粗糙的手指最終隻是輕輕拂過西裝的領口,那裡彆著一枚小小的、閃著銀光的校徽——是兒子剛才彆上去的。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有些憨厚、卻無比踏實的笑容。笑容裡,沒有半分難堪,隻有如釋重負的坦然和滿足。
回工地的綠皮火車在雪原上吭哧吭哧地爬行。馬有田靠著車窗,手裡笨拙地擺弄著兒子給他買的智慧手機——螢幕大,字也大。相簿裡,最新的一張照片,是他穿著那身藏藍西裝,站在華北理工氣派的校門口。兒子馬小軍親昵地摟著他的肩膀,兩人頭挨著頭,對著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兩張臉,雖然被歲月和風霜刻下了不同的痕跡,但那眉眼間的神韻,那咧開嘴時嘴角上揚的弧度,竟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火車到站,雪還在下。魯智深裹著一件舊軍大衣,早已等在出站口,肩膀上落了一層薄雪。
“智深!快!幫我看看這啥!”馬有田一見到他,立刻神秘兮兮地從貼身的西裝內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寶貝似的遞過去,臉上帶著點緊張和期待。
魯智深接過來,抽出裡麵印滿密密麻麻英文字母的表格,濃黑的眉毛高高挑起:“老馬,你娃兒這是……要去德國?交流生申請表?”
“啥?德國?”馬有田嚇了一跳,一把將表格搶回來,緊緊捂在胸口,像是怕它飛了,“我…我就問問…這玩意兒…要多少錢?”他聲音越來越小,眼神裡滿是擔憂和算計。
“老馬——!!”一聲中氣十足的吼叫從工地大門方向傳來,穿透了風雪。工頭王金發裹著厚厚的棉大衣,站在門衛室門口招手,“三號樓缺個帶班的!手腳麻利點!一天多三十!”
“來了來了!!”馬有田立刻把信封胡亂塞回口袋,高聲應著,拔腿就朝工地小跑過去。右膝蓋在邁步時,依舊“哢”地發出一聲熟悉的輕響。但他跑動的姿勢,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快。腰桿挺得筆直,像一根在風雪中也不肯彎折的老竹。
雪,下得更大了。工地上那幾盞巨大的探照燈“唰”地亮起,慘白的光柱刺破紛飛的雪幕,將飄落的雪花照得如同漫天飛舞的銀屑。
馬有田戴上那頂黃色的安全帽,大步走向燈火通明的三號樓。雪花無聲地落在他安全帽的頂子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在探照燈強烈的光線下,反射出細碎晶瑩的光芒,像為他戴上了一頂綴滿星光的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