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纏_歌詞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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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帆不懂溺水去世的人,是否都如此美麗。
好似睡著的雕像,粉敲玉琢過,精緻無比。
薑泠沉默的容顏太安然,彷彿隻是睡著了,將那些風起雲湧拋諸腦後,與她無關。
如果冇有耳墜,她整個人宛如一幅黑白畫。
夏帆撫過她冰涼的額頭,撫她漂亮的鼻骨。
撫她靜謐的睫毛。
她捧著她的臉,像捧著一塊易碎品,動作十分輕柔,小心。
她將她抱住,抱上胸口,心臟的位置。
不應該是這樣的,薑泠。
你說江水為泠,流水汩汩,所以薑絮雪為你取一個泠字,它形容冷水。
你的母親犧牲於大火,你被燒傷了半身,傷口總在深夜時分灼熱疼痛,你因此幾年無法安眠。
你有位漂亮的前任,叫唐文淑,你們匆匆分彆,數年後相遇,和解,敬了三杯酒給她與摯友,以及往後餘生。
你的耳墜是媽媽給的,戒指也是,所以常年累月戴在身上,睡覺也不曾摘下。
她們說你很會玩骰盅和桌麵遊戲,連宋時汐都害怕與你對線,你有著出神入化的本領。
南城第一位理科狀元出自你,當年接受了無數采訪,萬眾矚目,如今還有你意氣風發的模樣,在舊年的報紙頭條上。
母親去世後,你拚命活到三十五歲,過完聖誕走向三十六歲,你已經成熟,內斂,褪掉年少時的衝動輕狂,成為京大受人尊敬的天文物理學導師。
你手下有宋時汐,有夏帆,有常念和阮書涵,她們都是專業中的佼佼者。
你越過了黑暗,穿過淅瀝的陰雨,將日子逐漸走向平淡的光明。
可是為什麼呢?
夏帆擁著冰冷的身體,薑泠,你說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溫柔,善良,當戀人時百般退讓體貼,當老師時愛戴學生。
所以你毫不猶豫跳下去,去拯救孩子們。
江水那樣冰涼刺骨啊,薑泠。
夏帆閉上眼,隻能聽清自己的心跳,和呼呼風聲,與她一同悲泣。
她將她與薑絮雪葬在一塊兒。
母女倆再也不會分離了。
夏帆回到彆墅,偌大的房子,人的痕跡還在,依稀能感受到微弱氣息。
用一半的洗髮水倒在窗台,夏帆把它扶起來。
床頭櫃上靜靜躺著那枚戒指,她拾起,反手係在脖頸上,長度剛剛好。
鏡子裡不會再有人突然從背後出現抱住她,一切都還在,一切又都不在了。
夏帆觸摸鏡中戴著項鍊的自己,冰涼的觸感好似死去之人的皮膚。
這個家原本溫馨美好,她給了房租,薑泠收下,最後默默用回她身上。
她與她冇有說過“我們在一起吧”,就像她和宋時沅,所以。
所以薑泠也與宋時沅一樣不告而彆。
夏帆想砸碎鏡子,想燒燬這棟再無歡笑的家。
但不可以。
她失魂落魄,房間裡暗得毫無生機。
夏帆病得厲害,心傷舊疾一併在降溫的寒夜裡發作,冇人再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哄著她入睡。
她似醒似夢,夢裡全是血紅的水,她泡在其中,努力尋找一個背影。
可每次將要抓住時,五指間又會變成虛無。
夏帆抓不住,留不住。
她明明擁有過一切,如今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了。
夏帆從夢中驚醒,身邊蒼涼荒蕪。
她摸到薑泠的枕頭,抱住它,想融入皮肉骨血,可也隻是一塊海綿而已。
二十幾年的人生,她以為把刀抵在脖子上是最痛的,但不是,然而不是——那隻是冇痛到徹底。
她好痛。
全身,心臟,神經,都好痛,她要帶著這些痛沉淪,溺進歸墟深處。
她好痛啊——
宋時汐抱著夏帆,感覺輕飄飄的,輕得如一張薄紙,打濕了就會破裂。
她放輕動作簇擁她,接過時浣遞來的藥。
“醫生怎麼說?她這幾日一直這種狀態?”宋時汐問站在時浣後邊的人。
宋時沅左手夾著一支菸眉頭緊蹙,點頭。
梁嘉莉率先發現的。
她發現夏帆不接電話,不回訊息,連續兩天了,大事不妙。
夏帆躺在床上,把自己困在了夢境中,等她們破門而入時,她燒得雙頰通紅,手裡緊緊攥著那顆綠鬆石。
——她最終把它從薑泠耳上取了下來。
宋時沅把人弄回宋家,請了醫生來看,藥喂不進去就輸液,依然無濟於事。
時浣找來老中醫開藥,看看能不能起效。
藥喂不進去,喝多少吐多少。
夏帆的夢必定可怖,以至於牙關緊閉,連水都難以倒入。
宋時汐端著藥猶豫了片刻,擡手一口氣喝光,含在唇中,扶著夏帆的腦袋吻上去渡藥。
時浣驚得下意識看身邊人。
宋時沅目光暗沉,香菸一口冇抽,燒得室內霧氣嫋嫋。
她隻凝視了須臾,緩緩彆開視線。
藥成功渡進去,效果十分顯著,夏帆立即咳嗽了幾聲,低低喘息,胸脯微弱伏動。
“帆帆。”宋時汐抹掉她額心的汗,彷彿哄小孩兒:“哪裡不舒服?你告訴我好嗎?”
夏帆一下捉住她的手。
那白如璞玉的指尖完全冇有溫度,明明高燒,卻冰得人心寒。
“宋時汐……?是你啊,宋時沅呢……”
“她也在。”
曆經十年,宋時汐終於,再次牽住姐姐的手,一同覆在夏帆臉上。
“放心,我們都在。”她聲音低啞。
“宋時沅。”夏帆很輕地喚一聲。
宋時沅掐滅煙,湊近到她唇邊。
“宋時沅,我錯了。”
“我喜歡你,該去挽留你。”
淚從眼尾滑落,融進棉布中。
“要是我們還在一起,冇有認識薑泠就好了。”
她害死了薑泠。
這麼些天的夢裡,光怪陸離,她隻記得某一場夢境中有薑絮雪,薑絮雪同她說,薑泠是壬水命,缺少火木,所以戒指與耳墜都是為了保護她。
而現實是,薑泠把戒指送給了她,她又換掉了耳墜。
所以薑泠溺亡在水中。
“如果……我冇有參加那天的聚會……”
“我不跟你分開,也不會認識她。”
“如果……”
宋時沅沉默不語。
“帆帆……”宋時汐飛快打斷:“冇有誰有錯,世事無常,如果我是薑泠,肯定不會想看見你這樣。”
夏帆睜大眼睛,壁上的火光在瞳中搖曳,她的眼淚從瞳心一顆接一顆淌落。
宋時汐難得露出溫婉的表情:“薑泠是烈士,已經審批下來了,還有樣東西,你可以看看,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著。”
資料是從宋時沅手中審的,宋時汐大致看過。
都按照正常流程走,不過有一樣……
薑泠親自立了遺囑,財產全留給夏帆,包括工資卡,房屋,車,她都在保險裡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說要把工資上交,她一向說到做到。
望著白紙黑字,和薑泠的簽名手印,夏帆再也忍不住,抱著資料失聲痛哭。
哭得肝腸寸斷,連肩膀都在劇烈顫動。
她真的是笨鳥,明明很疼,卻無法述說到底哪兒疼痛,隻感覺心口被掏空,靈魂被抽走,剩下一具遺骸,行屍走肉,呼吸都宛如刀割。
她的腳底鮮血淋漓,回頭望是薑泠的屍體。
割捨一段關係,一個人,原來需要撕裂所有。
夏帆再次陷入夢境。
她終於夢到薑泠。
在夢中,夏帆哭著質問,問她為什麼要走,為什麼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對麵的薑泠冇有耳墜,冇有戒指,塵世間的凡物一樣未沾身,隻半合鳳眼,眸色充斥神性。
她漠然望她,朱唇張合。
夏帆聽不清,一路往前跑。
待靠近後,薑泠漠然的眼中慢慢流出淚水。
“要跟我走嗎?”
夏帆怔愣。
畫麵突然扭曲,翻轉,隨後變得漆黑。
薑泠仍站在原地,對她說:“跟我走嗎。”
夏帆正要擡腳,遠處傳來幽幽琴聲。
不知誰在彈琴,錚錚如珠,像從縫隙裡透出,無跡可尋,但清晰明亮,宛如母親哼唱的搖籃曲。
薑泠認真聽完,轉身說:“彆跟我走了。”
夏帆搖頭:“我不要。”
“彆跟了,我已成神,你彆誤我。”
話雖說得如此無情,人卻淚如雨下:“夏帆,這輩子無緣,下輩子,一定要先找到我。”
她似火般驟然消失,夏帆倏地睜眼。
房間裡點著熏香,燈開得很暗,夏帆撐起身子纔看見撫琴的宋時沅,宋時汐則在邊上調藥。
宋時沅撫的曲子,是夏帆夢中聽見的那首搖籃曲,此刻琴聲更為清晰,每根弦絲輕巧流暢。
她看見牆上撕掉的日曆,驚覺自己居然睡了這麼久,足足十日……
雙胞胎用儘了一切辦法,甚至讓時浣去請大仙,走上玄學路線。
大戶人家多少信點,大仙是宋徽綾的舊友,有點真功夫,來宋家一趟,吃了貴茶,又喝了好酒,帶著真情實意替夏帆起卦。
“魂走了,不在身體裡。”她晃晃扇子:“近期有什麼大變故嗎?”
兩人便把薑泠的事情說了一遍。
“但我看那位薑姓功德圓滿,是良善人噢。”
“或許是她自己不願意接受。”
二人恍然。
“喚醒就好。”大仙說:“最好是聲音之類的,有點回憶的東西。”
宋時沅於是喊人把豎琴擡進房。
錚錚珠落盤的琴聲,是宋時沅為夏帆譜寫的曲子下闋。
夏帆醒了。
她終於意識到,薑泠真的……已經死去。
也終於明白薑泠為何說不敢擦拭戒指。
當意識到一個人的離開,心裡的潮濕便再也驅散不掉,化為咒語,化為驟雨。
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一場倉促的雨。
夏帆又想落淚,這次咬牙忍住了。
她病得太久,再下床時瘦成皮包骨。
盛夏的太陽照在身上,有絲絲暖意。
她在薑泠的墓前開了兩瓶啤酒,兀自乾杯,喝兩口盤腿坐下。
“我給你帶了雛菊,喜歡嗎?”
“要我跟你走,最後又捨不得,什麼下輩子啊,下輩子,你我還能認出彼此嗎?”
薑泠的照片是夏帆選的,像隻狼狗,眼神又拽又酷,她就這麼酷酷地凝視她。
薑絮雪在隔壁,溫柔地笑著。
夏帆喝完酒,捏著易拉罐起身,戀戀不捨地回望墓碑,最後,還是轉身離去。
“再見,薑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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