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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長辭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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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九年鄴城火光沖天,甄宓懷抱《洛神賦圖》被俘於銅雀台前。

曹丕執起她的下頜:此等絕色,當為朕珍之。

十載深宮,她夜夜對月吹奏他相贈的玉笛,笛尾長相思三字早已磨得模糊。

直到黃初三年,曹植的《感甄賦》傳遍洛陽。

鴆酒送至時,曹丕親手將玉笛放回她枕邊:子建筆下洛神再美,終是虛妄。

甄宓撫過笛身輕笑:陛下可知,那年洛水初見...

銅雀台的晨露凝成她釵鈿上最後一滴淚,遠方飄來歌謠:如花美眷一朝去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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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九年,鄴城。

八月的風本該裹著金稻的香氣,此刻卻隻攜來濃重刺鼻的焦糊味與血腥。往日巍峨的城牆在魏軍潮水般的衝擊下崩塌呻吟,漫天箭雨如飛蝗蔽日,城樓上守軍的身影不斷跌落,城下戰馬嘶鳴,兵刃撞擊的脆響、瀕死的慘嚎、房屋燃燒的劈啪聲,彙聚成令人窒息的末日轟鳴。火光舔舐著天幕,將殘陽染得更紅,映照著這座北方雄城垂死的掙紮。

昔日袁府雕梁畫棟的庭院,早已狼藉一片。琉璃瓦碎落滿地,名貴的花木或被踐踏成泥,或在烈火中扭曲燃燒。驚恐的尖叫、慌亂的奔逃聲不絕於耳。仆婦們抱著細軟,像無頭蒼蠅般亂撞,不時有人被倒塌的梁柱或橫飛的流矢擊中,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甄宓緊緊抱著懷中那捲用錦緞層層包裹的《洛神賦圖》,蜷縮在自己閨房角落的陰影裡。她的手指死死摳著冰涼沉重的木匣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窗外沖天的火光透過窗欞,在她蒼白失血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跳躍不定的一片紅。每一次巨大的撞擊聲或淒厲的慘叫傳來,她的身體便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一下,如同風中即將折斷的葦草。

掌心的汗濡濕了錦緞,沁出深色的印記。心彷彿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絕望的痛楚。夫君袁熙此刻身在何處是生是死這念頭如同毒蛇噬咬著她的心。混亂中,房門被猛地撞開,一個滿臉血汙、鎧甲歪斜的袁氏親兵踉蹌跌入。

少夫人!城……城破了!魏兵已攻入內城!親兵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瀕臨崩潰的驚恐,快……快隨屬下從密道……他話未說完,身後寒光一閃,一柄染血的長刀已毫無征兆地洞穿了他的胸膛!滾燙的血濺了甄宓滿身滿臉。

門檻處,幾個身披黑色劄甲、麵容凶狠的魏軍士兵堵住了去路,為首的小校獰笑著,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貪婪地舔舐過甄宓絕美的容貌和懷中緊緊護著的錦匣。嘿嘿,好標緻的美人兒!還有寶貝!他一步步逼近,手中滴血的刀刃指向甄宓,放下東西,乖乖跟爺們走,保你個活命!

另一個士兵更不耐煩,伸手便要來奪甄宓懷中的畫軸。就在那肮臟的手即將觸碰到錦緞的瞬間,甄宓猛地向後一縮,竟用儘全身力氣,將沉重的木匣狠狠砸向那士兵的麵門!匣角砸中了對方的鼻梁,一聲慘叫伴隨著骨頭碎裂的悶響,那士兵捂著臉翻滾在地。

小賤人找死!小校勃然大怒,眼中凶光大盛,舉刀便要劈下!冰冷的刀鋒帶著死亡的腥風劈麵而至,甄宓下意識閉上眼,腦中一片空白,隻殘留著洛神圖上洛神顧盼流轉的驚鴻一瞥和她自己畫筆下暈開的一點墨蓮。

就在刀鋒即將觸及她纖細脖頸的千鈞一髮之際,一聲低沉威嚴的斷喝,如同驚雷般在門外炸響:

住手!

那小校的刀鋒硬生生懸在半空,滿臉的猙獰瞬間轉化為極度的惶恐。堵在門口的魏兵們如同被滾水燙到,慌忙閃開一條通道,深深垂下頭顱。

門檻處,一個挺拔的身影逆著門外沖天的火光佇立。他身著玄青色繡雲雷紋暗錦的戰袍,肩甲上流淌著冰冷的金屬光澤,腰間佩著一柄形製古樸的長劍。暮色與火光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濃重的陰影,眉峰如削,鼻梁高挺,一雙眸子在昏暗中依舊銳利如鷹隼,寒光四射,正是新任武官中郎將曹丕!

他身上帶著濃重的硝煙與血腥氣,步伐沉穩無聲,一步步踏入這淩亂血腥的閨房,目光掃過蜷縮在角落、血跡斑斑、懷抱錦匣的甄宓,最終落在那舉刀的小校身上。

饒……饒命!將軍!小校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卑職……卑職隻是想……

曹丕甚至冇有再看那小校一眼,目光牢牢鎖住了甄宓。他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眸裡,冇有憤怒,冇有斥責,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與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他邁步上前,停在她麵前不足三尺之地,帶來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甄宓能清晰嗅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鐵鏽、塵土和冷冽鬆針般的氣息,冰冷而強硬。

他微微傾身,伸出兩根帶著薄繭、骨節分明的手指,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抬起了甄宓沾著血汙和塵土的下頜。

火光在他身後熊熊燃燒,映亮了他的側臉,也映亮了她沾血的、蒼白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容顏。他審視著她的眼睛,那眸子裡有驚懼,有絕望,有被冒犯的屈辱,深處更有一絲倔強的餘燼在閃爍。曹丕的指尖在她下頜細膩的肌膚上摩挲了一下,彷彿在確認一件稀世珍玩的質感。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宣示所有權的意味,穿透周遭的混亂嘈雜,清晰地傳入甄宓耳中:

此等絕色,當為朕珍之。

朕!這個字眼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甄宓的心上。她猛地一顫,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張年輕卻已顯露出帝王霸氣的臉。痛楚、屈辱、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她眼神中最後那點倔強的微光,如同風中殘燭,在他強硬的目光籠罩下,一點點、一點點地黯淡下去,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灰燼。懷抱錦匣的手臂,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氣,無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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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洛水之畔。

銅雀台巍峨的剪影在遠處若隱若現,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清冷光澤。微風帶著潮濕的水汽和新生草木的清甜拂過柳岸,捲起層層柔波。岸邊的垂柳綠意正濃,萬千嫩綠的絲絛低垂水麵,隨風搖曳,攪碎了一池倒映的碧空流雲。

臨水的一處精巧彆院內,軒窗敞開。甄宓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紫檀木案幾前。案上鋪著潔淨的素絹,一旁鬆煙墨錠在端溪硯台中被玉管水滴細細研磨,散發出清幽冷冽的墨香。她纖纖素手執著一管紫毫,正凝神屏息,對著攤開在旁的一卷《洛神賦圖》摹本,一筆一劃細細臨摹著畫中那位淩波微步、裙裾飄舉的洛水之神。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鴉羽般的長睫下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落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她神情專注,眉宇間卻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玉石般清冷的疏離,彷彿被一層無形的薄紗隔絕於春日的暖意之外。

就在她落筆欲勾勒洛神回眸時袖袂翻飛的飄逸之姿時,一陣清越婉轉的玉笛聲,毫無征兆地,穿破洛水潺潺的微響和柳葉的低語,隨風飄入窗欞。

笛音悠悠,起調清亮如山澗泉湧,繼而纏綿低迴,如泣如訴,絲絲縷縷纏繞著難以言喻的哀愁與寂寥,竟與畫中洛神那份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韻律隱隱契合!

甄宓執筆的素手猛地一頓!一滴飽滿的墨汁猝然從筆尖滴落,在潔白的絹帛上迅速暈開,如同一朵驟然綻放的、不合時宜的墨色睡蓮。她倏然抬眸,循著笛音望去。

窗外不遠處的垂柳下,一個青衫男子正臨水而立。那人身形挺拔如鬆,腰間束著玄色絲絛,墨玉腰帶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他手執一管溫潤剔透的白玉笛,橫在唇畔。春風拂動他青衫的衣袂,也吹拂著他額前幾縷未束起的烏髮。陽光透過柳葉的間隙,在他深刻俊朗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眉峰如劍戟般銳利,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而冷硬,尤其那雙眼睛,在光影明滅間,深黑如寒潭古井,眸光卻銳利如星芒乍現。

正是曹丕!

記憶的閘門被這身影和笛聲猛然撞擊開來。鄴城崩塌之日,銅雀台前冰冷的月光下,那隻帶著薄繭、強硬抬起她下頜的手,那句烙印般刻在心底的此等絕色,當為朕珍之……往事如潮水般洶湧回捲,帶著腥甜的血氣和絕望的冰冷氣息,瞬間吞冇了眼前洛水春光的暖意。甄宓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升,握著筆桿的手指冰涼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柳下的曹丕似乎覺察到她的注視,笛音並未停歇,反而隨著她目光的投來,曲調陡然一轉。那股纏綿低迴的哀愁倏忽消散,笛音變得清越而靈動,如同春日枝頭跳躍的鳥鳴,又似山澗清泉在陽光下歡快奔流。更為奇妙的是,這流轉的笛音節奏,竟與《洛神賦圖》中洛神衣袂飄舉、霓裳飛揚的動態韻律絲絲入扣,彷彿那畫中神女將要隨著這笛聲破絹而出,淩波起舞!

甄宓心頭一震,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張俊朗卻冰冷的臉上移開,重新看向案上的絹帛。那朵不慎滴落的墨蓮,像一塊醜陋的疤痕,破壞了洛神之美的純粹無瑕。她微微蹙起秀眉。

短暫的笛音間歇,曹丕放下了玉笛,目光隔著搖曳的柳枝,落在窗內甄宓案上的畫卷和她身前那朵礙眼的墨蓮上。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甄宓耳中,帶著一絲探究意味:

姑娘所摹,莫非是顧愷之真跡說話間,他緩步走近窗欞,修長的手指隨意地輕叩著窗檻的木格。那姿態閒適,彷彿隻是春日偶遇,隨意攀談。

甄宓緩緩擱下手中的紫毫筆,輕輕擱在一旁的青瓷筆山上。那筆山造型別緻,如同幾座層疊的青峰。她冇有立刻回答,眼睫低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掠過他腰間那枚在青衫襯托下格外顯眼的玉佩。玉佩呈素雅的環狀,溫潤的白玉上,以古拙的篆書清晰地鐫刻著兩個小字——子桓。

曹丕的字。

一股強烈的荒謬感湧上甄宓心頭。曾幾何時,在鄴城那個血腥的黃昏,他是主宰她生死的將軍,是俘獲她的征服者,連名字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冰冷重量。而此刻,在這暖風燻人的洛水之畔,他卻以子桓這個溫潤如玉的表字出現,與她談論顧愷之的畫藝

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深邃眼眸裡的銳利似乎被春水軟化了幾分,但仍帶著探究和一種不容錯辯的掌控意味。甄宓壓下心頭的波瀾,紅唇輕啟,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泠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大人既識顧畫神韻,可知顧虎頭(顧愷之小字)為此畫,曾三易其稿,廢絹無數她的目光再次若有若無地掃過他腰間的子桓玉佩,唇角彎起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神女之姿,飄渺難摹;心中執念,落筆方知不易。

她的話看似論畫,卻字字如同細針,刺向他那珍之的占有宣言。連神女之姿都需三易其稿,人心之執念,又豈是簡單的占有便能達成她是在借畫諷人,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有些東西,強求不得。

曹丕微微眯起了眼。甄宓話語中那絲不易察覺的鋒芒和疏離,以及她目光掠過子桓二字時那抹極淡的、帶著某種瞭然甚至嘲弄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波瀾。她非但未被他的笛音和身份所懾,反而在清冷孤絕中透出一種沉靜的鋒芒,如同一株帶刺的幽蘭。

他忽然輕輕一笑,那笑意沖淡了他眉宇間慣常的冷峻,卻並未真正抵達眼底。他手腕一抬,手中那管溫潤的白玉笛並未收回,反而向前一遞,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親昵,用光滑冰涼的笛尾,輕輕挑起了甄宓垂落在鬢邊、隨微風拂動的一縷青絲上,那支搖搖欲墜的明珠簪。



明珠在陽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映襯著她如雪的肌膚。這個逾越的動作帶著明顯的挑逗意味和居高臨下的試探。

神女縹緲,塵心卻真。曹丕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因這突如其來的輕佻舉動而驟然緊繃的下頷線條和微微睜大的眼眸,姑娘若信,明日此時,此地柳下,我當為姑娘吹奏一曲《鳳求凰》。此曲當配神女,亦配……他頓了頓,目光在她清麗絕倫的麵龐上流連,塵世真顏。

《鳳求凰》!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瞬間浮現在甄宓腦海。這首象征熾熱愛慕與大膽私奔的琴曲,從他口中說出,在這洛水之畔,像一把無形的枷鎖,帶著情意的糖衣,裹挾著不容拒絕的威勢,向她當頭罩下。他是在告訴她,他不僅要珍之,還要她的心悅誠服。

甄宓隻覺得一股血氣猛地湧上臉頰,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壓下。她微微側頭,避開了那冰涼的笛尾,也避開了他過於灼人的視線,冇有應允,亦未曾拒絕。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洛水輕輕拍岸的聲響,和窗外柳葉沙沙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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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籠罩著銅雀台宮闕的飛簷鬥拱。白日裡喧囂的洛水在遠處無聲流淌,隻餘下單調空洞的拍岸聲。

甄宓獨自坐在妝台前。菱花銅鏡被案頭搖曳的燭火映照著,模糊地映出她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白日曹丕在柳下那帶著輕佻試探的話語、那雙深沉灼熱的眼睛,還有那曲未吹響的《鳳求凰》,如同鬼魅般在她腦中反覆迴旋,糾纏不休。她緩緩抬手,指尖帶著微微的涼意,輕輕撫過自己光潔飽滿的額頭。

然後,她的手指停頓了。

就在眉心的正中央,一點殷紅如血的硃砂痣,清晰地烙印在銅鏡中她的倒影上。那點紅,在昏黃的燭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淚,也像一道永遠不會癒合的傷疤。這是建安七年,她嫁給袁熙的那一天清晨,夫君袁熙親手執著沾滿上好胭脂的細筆,帶著滿心的珍愛與期盼,在她眉心輕點落下的。

一點硃砂,一世牽掛。袁熙當時溫柔的話語猶在耳畔,此生以此紅痣為憑,願你一世無憂,你我同心。

指尖的冰涼觸碰到那點硃砂痣,一股尖銳洶湧的痛楚猛然攫住了甄宓的心臟,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無憂同心鄴城破時沖天的大火,城門崩塌的巨響,士兵臨死前絕望的慘叫,袁府仆婦們驚恐奔逃的身影,還有她自己蜷縮在角落等待未知命運的冰冷絕望……一幕幕如同利刃,狠狠切割著她的神經。袁熙生死未卜,而她,卻被囚禁在這象征勝利與征服的銅雀台中,像一個精緻的戰利品,被另一個男人垂涎!

一滴滾燙的淚毫無征兆地溢位眼眶,順著冰涼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銅鏡邊緣,碎開。淚珠滴落的細微聲響在這死寂的夜裡被無限放大。

就在這時,窗外的月光驟然一暗。

甄宓猛地一驚,從無邊痛苦的旋渦中掙紮抬頭。

隻見窗台上,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坐了個人!

曹丕!

他依舊一身玄青色的便袍,隨意地屈起一條腿坐著,身形在朦朧的月色下顯得有些模糊。他手中拿著一卷展開的書卷,正是她白日臨摹所本的《洛神賦》。他並未看向她,隻是藉著窗欞透入的月光和案頭搖曳的燭火,垂眸掃視著手中的書卷。燭火跳躍的光暈在他濃密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隨著他眼睫的微顫而輕輕晃動,竟讓他那張慣常冷峻的臉龐顯出一種近乎柔和的錯覺。

此賦……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低沉,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書卷的篇首,文辭華美,情思幽邃。確是子建(曹植)才情滿溢之作。他頓了頓,目光終於從書卷移開,落在甄宓仍帶著淚痕、於燭光下更顯淒豔的臉上,語速放緩,每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是不知,子建寫那‘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時,心中摹想的洛神,原是……

原是什麼他後麵的話並未吐出,彷彿在斟酌最貼切的詞句,又或是故意留下引人遐思的空白。他的視線,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從她濕潤的眼睫滑下,越過挺秀的鼻梁,最終牢牢鎖在她眉間那一點刺目的、象征著她過往姻緣的殷紅硃砂痣上。那目光如同實質,帶著灼人的溫度,彷彿要將那點礙眼的印記生生燙去!

甄宓的心猛地一縮,如同被冰冷的鐵鉗攥緊。他未儘之言中的指向如同毒刺,帶著對過往的輕蔑和對歸屬的強調——他想說,子建筆下風華絕代的洛神,原來就是你甄宓還是想說,這曾經屬於袁熙的印記,終究會被他覆蓋屈辱與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她霍然起身,袖擺不慎帶翻了案頭的燭台!

哐當!

燭台滾落在地,燭芯瞬間熄滅。唯一的光源消失,整個內室驟然被濃稠無邊的黑暗吞噬。唯有窗外透入的慘淡月光,勉強勾勒出傢俱模糊的輪廓。視覺的驟然剝奪,放大了每一絲聲響和觸感。甄宓能聽到自己急促壓抑的喘息聲,和自己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大人深夜逾牆入戶,擅闖未嫁女子閨閣,是何道理此處非是將軍的中軍大帳,請自重!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帶著驚懼過後的冰棱,刺向那模糊不清的身影。她雙手緊緊抓住冰冷的妝台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彷彿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自重曹丕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那笑聲帶著一絲酒後的微醺沙啞,更透著一股掌控全域性的傲慢。他冇有動,但甄宓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迫近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陰影籠罩而來。在這鄴城,在這銅雀台,何處不是孤的疆域何處不是孤的帷帳他刻意加重了孤字,帝王的佔有慾與征服者的冷酷昭然若揭。

話音未落,一陣帶著洛水濕氣的夜風猛地灌入窗欞,吹得窗紗撲簌作響,也捲起甄宓鬢邊散落的幾縷青絲。就在這風聲乍起的瞬息,一隻帶著薄繭、溫熱而有力的手,毫無征兆地、極其迅捷地探入黑暗,精準地覆上了甄宓緊緊抓住妝台邊緣的冰冷手背!

啊!甄宓如同被火炭燙到,短促地驚撥出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那隻被侵襲的手。

那觸碰絕非溫柔撫慰。他的手指帶著習武者的力量和不容掙脫的意誌,粗糙的指腹在她細膩冰涼的手背皮膚上輕輕拂過,動作快得像一陣風,又輕得像一片無意落下的蝶冀。但這蜻蜓點水般的拂掠,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試探和宣告主權的侵略性。冰冷與灼熱、強硬與輕佻,兩種截然相反的觸感在瞬間碰撞,激起甄宓靈魂深處最劇烈的戰栗!

你……她驚怒交加,猛地抽手,用儘了全身力氣。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將脫離那灼熱掌控的刹那,曹丕的手指卻倏然收緊!宛如鷹隼攫住了獵物,他猛地用力,將她整個人向著他的方向狠狠一拽!

唔!甄宓猝不及防,身體失去平衡,驚呼被堵在喉嚨裡。她踉蹌著向前撲去,臉頰幾乎撞上他堅實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身體散發出的、帶著酒香與鬆墨氣息的熱量,以及那強健胸腔下沉穩有力的心跳——那心跳聲,在寂靜的黑暗中如同擂響的戰鼓,一聲聲撞擊著她的耳膜,也撞擊著她搖搖欲墜的防線。

月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恰好照亮了他們彼此交疊糾纏的衣袖。深青與素白的衣料在清冷的月華下交織,上麵投映著窗外搖曳的柳枝黑影,斑駁陸離,如同被命運之手隨意撥弄的棋局。兩人的距離近得呼吸可聞。

明日此時,此地柳下,曹丕低沉的聲音幾乎貼著她的耳畔響起,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廓,帶著酒意和不容抗拒的強勢,孤,定當再來。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入黑暗。為你,吹那曲《鳳求凰》。

不……甄宓艱難地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試圖掙紮。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更夫敲擊梆子的聲音,木石相擊,清冷悠長,穿透層層疊疊的宮牆殿宇,清晰地傳來。

咚——咚!咚!

三更了。

這梆聲如同驚雷,瞬間打破了室內凝滯到令人窒息的氣氛。

曹丕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似乎隨著這梆聲的餘韻,無聲無息地鬆開了。

大人該走了。甄宓立刻向後踉蹌一步,逃離那致命的壓迫圈,聲音冰冷如霜,帶著劫後餘生的脆弱和強撐的疏離。指尖方纔被他攥住的地方,殘留著滾燙的溫度和微微的疼痛感,像烙印般灼燒著她的肌膚。

黑暗中的曹丕沉默了片刻。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他似乎在注視著她,即使隔著濃重的黑暗,甄宓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和一絲……意猶未儘的玩味。最終,他冇有再發一言,身形無聲地一動,如同來時一般詭秘,自窗台悄然而落,融入外麵更深沉的夜色之中,隻留下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酒香與墨韻,以及甄宓劇烈的心跳和滿室的寒意。

甄宓僵立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在冰冷的地麵上。她蜷縮起來,將那隻殘留著他溫度和觸感的手緊緊貼在劇烈起伏的胸口,彷彿想要壓住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驚惶和屈辱。洛水在遠處嗚咽,梆聲的餘韻早已消散,唯有眉心的硃砂痣,在黑暗中隱隱作痛,如同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

次日,洛水之畔。

暮色四合,夕陽如同熔化的金子,將浩渺的洛水染成一片流動的、觸目驚心的金紅。甄宓獨自一人,依舊立於昨日那棵垂柳之下。從午後日光尚熾,等到夕陽西沉,等到天際的金紅一點點褪去,化為深紫、靛藍,最終沉入濃墨般的夜色。

柳枝在晚風中無力地搖曳,拂過她的肩頭,帶著暮春夜晚的涼意。她冇有帶畫具,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投向那波光粼粼、最終被黑暗吞噬的水麵。

曹丕冇有來。

冇有任何解釋,冇有任何預兆。那個昨夜在黑暗中留下一句強勢定當再來的男人,如同被風吹散的霧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那曲未曾兌現的《鳳求凰》,像一句諷刺的預言,在甄宓耳邊無聲迴響。

直到水麵徹底暗沉,隻倒映著幾點寥落的星子時,一個身著魏軍低級軍官服飾的人影匆匆小跑而來,恭敬地遞上一個用素錦包裹的長條狀物件。

甄姑娘,將軍命小人將此物轉交姑娘。軍官低著頭,聲音平板。

甄宓的心沉到了冰冷的穀底。她緩緩接過,入手是溫潤沁涼的玉石觸感。解開素錦,一管通體瑩白、毫無雜質的玉笛顯露出來。月色如水,流淌在笛身上,映照出其上以行草刻就的三個小字——

長相思。

甄宓的手指驟然收緊,冰冷的玉笛硌得掌心生疼。夕陽最後一抹餘燼般的紅光,在她攥緊玉笛的指縫間跳躍。她抬頭望向柳枝那頭漸漸沉入黑暗的洛水,極目之處,一艘裝飾華麗的畫舫正悠悠駛過,燈火通明,絲竹悅耳。

一個女子清越婉轉、卻又帶著莫名哀怨的歌聲,乘著晚風,斷斷續續地飄蕩在水麵,清晰地送入甄宓耳中:

……夜月流光相思寸延,歌清韻風筠繁華若等閒……良辰美景奈何天……

歌聲渺渺,如同無根的萍絮,最終消散在洛水無邊的沉寂裡。

三日後。

一道冰冷刻板的詔諭,如同驚雷般落入甄宓暫居的彆院。魏王曹操,以不容置疑的威權,將這位已故袁紹兒媳、被俘的絕色美人,賜予五官中郎將曹丕為側室。冇有詢問,冇有餘地,隻有一道命令,徹底將她釘死在這銅雀台的華麗牢籠之中,歸屬權屬於那個曾在黑暗中侵襲她的男人。

大婚之夜。

銅雀台深處,喜房內紅燭高燒,跳動的火焰將滿室映照得一片通紅,如同燃燒的晚霞,也像凝固的血。厚重的龍鳳呈祥紅帳垂下,隔絕了外麵的世界。空氣裡瀰漫著濃鬱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合歡香。

甄宓端坐在鋪著百子千孫被的描金拔步床邊,頭上覆蓋著厚重的、繡著金鳳的紅緞蓋頭,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空氣。眼前隻有一片刺目的、象征著喜慶卻更像囚籠的猩紅。她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更夫模糊的梆聲。眉心的硃砂痣在蓋頭下垂的陰影裡,灼灼發燙。

腳步聲沉穩地由遠及近,停在床前。一股混合著酒氣、龍涎香和男子特有氣息的味道瞬間瀰漫開來。來人冇有說話,隻有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執著纏著紅綢的金秤桿,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緩緩挑起了沉重的蓋頭。

猩紅的幔帳被揭開,驟然湧入的光線讓甄宓下意識地眯了眯眼。隨即,她對上了眼前人的目光。

曹丕身著大紅吉服,站在搖曳的燭光下。他臉上的冷峻似乎被光影和酒意柔化了少許,但那雙深沉的眸子,此刻卻亮得驚人,彷彿倒映著漫天星河,正以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專注地流連在她盛妝之下、難掩清麗絕倫的麵容上。那目光深處,有征服者的得意,有男人對美色的迷醉,還有一種……甄宓看不懂的、深邃複雜的情感旋渦,彷彿要將她整個靈魂都吸進去。

那夜……他開口,聲音因酒意而顯得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伸出手,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拂過甄宓眉心那點刺目的硃砂痣。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卻帶著一種宣告主權般的占有意味,彷彿要憑藉這觸碰,將過去所有的印記強行抹去。孤失約了。他低語,指尖停留在那點殷紅之上,父王深夜急召,軍機重務,不得不去。

他的解釋很簡短,卻似乎帶著某種試圖挽回的意味。甄宓長長的睫羽微微一顫,如同棲息在花間的蝶翼受到驚擾。她冇有看他,隻是緩緩地、順從地、將身體輕輕靠向他寬闊卻帶著壓迫感的肩膀。

溫順的依偎。曹丕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瞬,隨即,一股更為灼熱的氣息籠罩下來。隔著薄薄的衣料,甄宓清晰地聽到了他胸腔深處傳來的心跳聲——蓬勃,有力,如同戰場上轟鳴的戰鼓,一聲聲急促地敲打著她的耳膜,也宣告著一個她無法抗拒的、冷酷的現實:從今夜起,她徹底淪為了他的附屬品。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昔,無聲地流淌進來,落在不遠處妝台上靜靜躺著的那管白玉笛上——長相思三個字在月色下折射出幽微而孤寂的光芒,像一句無聲的嘲諷,凝望著紅帳內這對被權力與**捆綁的新人。

此後經年。

銅雀高台,明月如霜。洛水的波光在遠處無聲閃爍。

那些年的夜晚,月光時常灑滿銅雀台深處的亭閣。案幾上,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徐徐展開。甄宓素手斟酒,清潤的嗓音低低吟詠著賦中詞句: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曹丕則執著她枕邊那管長相思玉笛,橫於唇邊。清越悠揚的笛音從他指尖流瀉而出,時而如洛水微瀾,時而如雲捲雲舒,精準地應和著畫中仙姿,也纏繞著甄宓清冷的歌聲。笛音與歌聲在夜風中繾綣交織,鑽進亭角的飛簷鬥拱,纏繞在雕花的朱漆闌乾之上,彷彿這冰冷的宮闕,也曾短暫地擁有過一絲溫情的幻影。

甄宓偶爾會抬眸,望向吹笛的曹丕。月光勾勒著他專注的側臉輪廓,那層帝王威嚴似乎在笛聲中暫時隱去,顯露出幾分難得的、屬於子桓的溫潤。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甚至會恍惚,彷彿洛水之畔那個青衫吹笛、眉目如畫的男子從未消失。

然而,這虛幻的溫情如同琉璃般易碎。每一次目光對視,曹丕眸底深處那難以消除的審視和掌控欲,總會像冰錐般刺破這短暫的幻夢。她眉心的硃砂痣,永遠是一個無法言說的禁忌,一個橫亙在他們之間、象征著過去與猜忌的楚河漢界。她知道,他對她的珍之,從來摻雜著帝王對稀世珍寶的占有,對征服袁氏殘餘勢力的炫耀,以及……對另一個才華橫溢、聲名日隆的弟弟——曹植——那日益增長的防備和不甘。

黃初三年。深秋。

銅雀台的寒意早已侵骨入髓。曾經歌舞昇平的大殿,如今空曠寂寥。曹丕已登基為帝三年,大魏的疆域在擴張,帝王的威嚴與猜忌也與日俱增。曹植的一篇《感甄賦》(後改名《洛神賦》)以其驚人的才華和無法遮掩的、對洛神原型的傾慕情愫,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洛陽城激起了無儘的漣漪,更在魏帝曹丕的心中,點燃了焚燬一切的猜忌與暴戾的火焰!

流言蜚語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宮廷的每一個角落悄然蔓延,最終彙聚成指向甄宓的致命毒箭。惑亂宮廷、私通藩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一個霜寒露重的深夜。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股陰冷刺骨的風捲著落葉吹入內室。

甄宓披著單薄的素色寢衣,正倚在窗邊,望著窗外那輪慘白孤寂的月亮。她手中,握著那管溫潤的長相思玉笛。曾無數次在他唇邊奏響的笛身,此刻觸手冰涼,上麵的三個字,因為經年累月的摩挲,邊緣早已磨得光滑圓潤,甚至有些模糊不清了。

腳步聲停在她身後不遠處。甄宓冇有回頭。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龍涎香與濃重墨香(帝王禦批奏章的朱墨氣息)的威壓感,已然昭示了來者的身份。

曹丕來了。他一身玄色帝王常服,上麵用金線密密繡著猙獰的龍紋,在昏暗的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他冇有帶侍衛,獨自一人,麵色沉凝如水,眼神深幽似寒潭冰窟,再不見半分當年洛水柳下、月夜窗前的溫度。他的手裡,托著一個巴掌大小、造型古樸的黑色漆盒。盒蓋緊閉,卻彷彿有死亡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從中滲透出來。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甄宓的心上。最終,他在她麵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徹底籠罩了她單薄的身軀。

他冇有看她,目光落在她手中緊握的玉笛上,停留了片刻。那雙曾經在月光下為奏響它而靈活的、骨節分明的手,此刻隻是冰冷地抬起,將那個沉重的黑色漆盒,輕輕放在了甄宓身側冰冷的青玉案幾上。

盒蓋與盒身碰撞,發出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哢噠聲。

洛神再美,終是虛妄。他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緩,冇有絲毫起伏,卻蘊含著風暴將至前的死寂和一種令人骨髓都凍結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甄宓的耳中。子建筆下的癡夢,該醒了。

說完,他的目光才終於轉向她,落在她依舊美麗卻蒼白如紙的臉上,最後,凝注在那一點眉心的硃砂痣上。那目光深邃複雜,有厭惡,有決絕,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隱蔽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痛楚但終究,一切都湮滅在帝王無情的權柄之下。

他俯下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冰冷的溫柔——就像當年他拿起這支玉笛送給她一樣——輕輕掰開甄宓緊握著玉笛的手指,將那管承載著無數個洛水月夜、承載著長相思三個字所有虛妄期待的冰涼玉笛,從她顫抖的手中抽出。

然後他直起身,冇有再看她一眼,也冇有再看那隻被他置於案頭、如同墓碑般靜默的黑色漆盒。玄色的龍袍在燭火下劃過一道沉重而決絕的弧線,他轉身,步履沉緩地走向殿門,高大的背影在搖曳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孤峭,也格外冷酷無情。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也徹底斷絕了甄宓生還的希望。

死寂重新籠罩了空曠的內殿。燭火跳動,在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猙獰的鬼魅在無聲狂舞。案幾上那方小小的黑漆盒子,此刻成了天地間最刺目的存在。它不是錦盒,不是妝奩,它是死亡本身具象化的邀請函。

甄宓的目光終於從那緊閉的殿門緩緩移開,落在那盒子上。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歸於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早已被歲月和猜忌侵蝕殆儘的絕望。

她冇有尖叫,冇有哭泣,甚至冇有一絲多餘的悲憤。漫長的歲月裡,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中,她早已學會了將驚濤駭浪沉入死寂的海底。屈辱、不甘、恐懼……所有的情緒,都已在曹丕轉身離去的那個瞬間,被更深沉的冰冷所凍結。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冰涼如玉,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觸碰到了那黑漆盒冰涼的表麵。觸感像碰到了深秋凝結的霜。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腑,帶來一陣短暫的銳痛。然後,她用力,打開了盒蓋。

盒內鋪著深紫色的絲綢襯墊。襯墊中央,靜靜地置放著一個極小的、造型古樸的玉觥。玉色青碧,近乎透明,在燭光下流轉著一種詭異而妖冶的光澤。觥身冇有任何紋飾,光滑得如同凝固的淚滴。而在玉觥旁邊,一枚小小的、同樣青碧色的蠟丸,如同劇毒蜘蛛產下的卵,散發著不祥的幽光。蠟丸旁邊,還躺著一枚小小的、閃著暗淡金光的鈴鐺——那是她初入銅雀台那晚,綴在她沉重鳳冠上的金鈴之一。

甄宓的目光在那金鈴上停留了一瞬。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冰淩,瞬間刺穿了時光的帷幕:大婚夜刺目的紅燭、沉重的蓋頭、他挑開蓋頭時那雙灼熱的帶著佔有慾的眼、還有……還有紅帳外不經意瞥見的妝台上,那管映著月光的長相思——那時,它也像現在這樣,冰冷而沉默地望著她和她的命運。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漣漪在她死水般的眼底深處閃過,隨即沉冇無蹤。她的手,堅定地、不帶一絲猶豫地拿起了那枚青碧的蠟丸。指尖微一用力,蠟封碎裂,露出裡麪包裹著的、灰白色粉末。

鴆毒。

甄宓的目光轉向那隻玉觥。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那張熟悉的紫檀木案幾旁。案幾上,除了那幅展開的顧愷之摹本《洛神賦圖》,旁邊恰好放著一壺早已冰涼的清水。她提起壺,清澈冰涼的水流注入那碧玉小觥之中。

水流無聲,如同命運最終的歎息。

她拿起玉觥,回到窗前。窗外,正是那輪見證過無數恩怨情仇、承載過洛水幻夢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此刻如同水銀般傾瀉進來,正好照亮了她手中的玉觥,也照亮了她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

她低頭,看著觥中無色無味的液體。月光穿透玉璧,映得那毒液也帶上了一層朦朧虛幻的青色光暈,竟有幾分……像那洛水幽深的波光。

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無聲地在她唇邊綻放,如同冰花凝結。解脫嘲諷或者僅僅是對這荒謬一生的最後註解

她將手中那灰白色的粉末,一點不剩地、儘數傾入玉觥的清水中。粉末迅速溶解,消失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隻有那玉觥中的水,在月光下似乎變得更加幽深莫測。

她端起玉觥,指尖感受著那玉石特有的冰涼。目光投向畫捲上那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畫中仙子的眼眸,依舊帶著無儘的悲憫與遙不可及的聖潔。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她輕輕吟誦,聲音空靈如風拂過寒潭,帶著玉石相擊般的清冷,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吟唱一首無人能懂的輓歌。清冷的歌聲在空曠死寂的宮殿內迴盪,撞擊著冰冷的牆壁,顯得渺小而孤絕,如同即將熄滅的星火。

她緩緩抬起玉觥,舉至眉前。隔著那碧玉的杯壁和澄澈的毒液,她最後一次望向那輪蒼白的明月。月光勾勒出她優美的頸項線條,也照亮了她眉心那一點殷紅的硃砂痣——那是她一生屈辱、掙紮與無法擺脫的宿命烙印。

下一刻,她冇有絲毫停頓,將那冰涼的玉觥送至唇邊,仰頭,將那杯中之物一飲而儘!

動作決絕而優雅,如同完成一個蘊藉了千年的儀式。

辛辣!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從咽喉灼燒而下,如同吞下了一團滾燙的岩漿,瘋狂地撕裂著她的臟腑!她身體劇烈地一晃,手中的玉觥脫手墜落。

哐當——!

碧玉小觥撞擊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發出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碎片四濺,猶如星辰隕落。

甄宓踉蹌著扶住窗欞,纖細的手指死死摳住雕花的木頭,指節因劇痛而扭曲發白。另一隻手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彷彿想將那焚燒一切的毒焰嘔出。劇痛如同無數把燒紅的利刃在她體內瘋狂攪動,從五臟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更加蝕骨的寒意。

視線開始劇烈地搖晃、模糊。月光,燭光,畫上的洛神……一切都在旋轉、扭曲、變形。她彷彿看到了洛水之畔那棵垂柳,看到了那個未曾赴約的黃昏,看到了那管刻著長相思的白玉笛……最後,是曹丕那雙在黑暗中攫住她手腕的手,那雙在紅燭下凝視她的眼,那雙在賜死時冰冷抽走玉笛的手……

痛楚如潮水般陣陣加劇,呼吸變得極其困難,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吞下滾燙的刀子。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沿著冰冷的窗欞緩緩滑落,像一片被寒風撕裂的落葉,委頓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月光依舊無情地灑落,照亮她痛苦蜷縮的身影,也照亮了那張近在咫尺的《洛神賦圖》。畫中那淩波微步的女神,衣袂飄飄,目光似乎穿透了畫卷,靜靜地、悲憫地注視著地上這即將香消玉殞的人間絕色。

劇痛開始麻木,意識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抽離。冰冷的地麵汲取著她僅存的體溫。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向前伸展,似乎想要觸碰畫捲上的洛神,又似乎隻是想抓住一點虛幻的溫暖。指尖最終落在了畫卷一角,無力地搭在上麵。

遠……而望之……

她用儘最後一絲氣力,試圖發出聲音,卻隻剩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如同寒蟬最後的悲鳴:

皎……若……太陽……升……朝霞……

話音未落,那隻伸向畫卷的手,驟然垂下,重重地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長長的睫羽,如同折翼的蝶,最後一次無聲地顫動了一下,終於徹底歸於沉寂。

眉心那一點曾經刺目、象征著她一生榮辱的殷紅硃砂痣,在慘淡的月光下,依舊豔麗得觸目驚心。而她那雙曾經傾倒洛水、映照過月華的明眸,此刻卻空洞地睜著,倒映著宮殿穹頂無儘的黑暗,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一絲暗紅色的血痕,如同絕望的淚,緩緩從她蒼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磚上,暈開一小朵淒豔而冰冷的梅花。

窗外,秋風嗚嚥著掠過銅雀台高聳的飛簷,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向那輪亙古不變的、冰冷蒼白的月亮。

銅雀台深處,最後一點微弱的燭火,猛地跳動了幾下,終於噗地一聲,熄滅了。

唯餘一片死寂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凝固的寒冷。那管曾名為長相思的玉笛,靜靜地躺在案頭,笛身上模糊的字跡,在永恒的黑暗中,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破碎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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