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彆找了,我在冰櫃裡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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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媽曾是首席芭蕾舞者,爸爸是為她伴奏的鋼琴家。
人人都說他們天造地設,連生的孩子都完美繼承了他們的天賦。
可後來爸爸跟保姆阿姨走了,媽媽也瘋了。
媽媽不再愛芭蕾,也不再愛我,她隻愛酒。
四歲學校表演,她打斷了我的腿,讓我再跳不了芭蕾。
六歲參加比賽,她敲碎我的指骨,讓我再彈不了鋼琴。
今天是我七歲生日,我拿外婆給的零花錢買了一根我最愛的草莓雪糕,帶回家和媽媽一起吃。
可媽媽喝醉了,她瞪著我,像在看一個仇人:
“跟你那種馬爸一樣,就愛給我買草莓雪糕,那玩意有什麼好吃的?”
她把我一把拎起,開冰箱的冷凍層,將我塞了進去:
“你不是要餵我吃嗎?你不是要背叛我嗎?你吃死在裡麵吧!”
媽媽醉了,她忘了我手廢了,腳斷了,根本打不開冰箱門。
我顫抖著拆開過期的草莓雪糕,咬了一口。
真甜。
1
徹骨的寒意從四麵八方湧來,紮進我的皮膚,我的骨頭。
我張著嘴,連呼吸都在疼,眼淚剛流出來,就凍在了臉頰上。
今天是我的七歲生日,外婆塞給我五塊錢,讓我去買自己愛吃的零食。
我攥著紙幣,跑去買了一根草莓味的雪糕。
我記得爸爸在的時候,最愛給媽媽買這個口味,媽媽一吃就會對我甜滋滋地笑。
可當我一瘸一拐地衝回家,把雪糕捧到媽媽麵前時,她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我捂著臉倒在地上,媽媽便揪起我的頭髮,將我塞進了冰櫃:
“你就跟你爸一樣賤,拿個草莓雪糕忽悠我,真該死,統統去死!”
屁股撞到了硬邦邦的凍肉,臉頰貼在冰霜上,瞬間就被粘住。
我聽見外麵媽媽模糊的咒罵聲:
“讓你吃草莓,讓你像他,就在裡麵待著吧!”
我歇斯底裡地哭喊著:
“媽媽,放我出去。我錯了,我再也不買了。”
而門外,是酒瓶滾落在地的聲音,和她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媽媽走了。
我用肩膀頂,用膝蓋撞,可那扇門紋絲不動。
我抬起那雙變形的手,用儘全身力氣去推。
手指無法併攏,手腕使不上勁,掌心在門板上打滑,瞬間凍結了。
是了,這雙手早就廢了,在六歲那年就被媽媽碾碎了。
我在少兒鋼琴比賽上演奏完媽媽曾經最愛的《獻給愛麗絲》的晚上,媽媽救把我拉到鋼琴前,逼我繼續彈。
她醉醺醺的,那酒瓶戳我的臉:
“彈啊,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和你爸一樣,有多了不起。十根指頭就會勾引人。”
我害怕得手指僵硬,彈錯了一個音。
她暴怒地掀開沉重的鋼琴蓋,重重砸下來。
一下,兩下,三下……我慘叫著,看著自己的手指詭異地扭曲,腫脹,最後變成紫黑色。
絕望纏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我冷得大喘氣。
手用不了隻能用腳。
我蜷縮著身體,用還算完好的右腿,拚命蹬踹冷凍室的內壁。
可我的腿早就斷了,在四歲幼兒園文藝彙演上,被媽媽拿鐵椅子打斷了。
那時的我隻是在模仿記憶裡媽媽優雅的舞姿,踮起了腳尖,展開了手臂。
媽媽也許會開心,會為我自豪,會多愛我一點,不要打我,不要喝酒。
可媽媽在熱烈的掌聲中衝上了台,操起鐵質折凳,就者我的腿骨砸:
“誰讓你跳的,你是不是在嘲諷我?你想用這雙腿,跟他一樣跑掉嗎!”
此後,我的腿,一長一短,走路顛簸,再也無法支撐起芭蕾夢。
冰櫃裡,我的掙紮越來越微弱,做什麼都是徒勞。
我無力地淌著淚,媽媽可能已經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她累了,我不該再打擾她休息,我要對媽媽好,我不該再掙紮了。
體溫在急速流逝,意識開始模糊。
我停止了無用的掙紮,癱軟在冰霜之中,用顫抖的手摸到了被帶進來的草莓雪糕。
我艱難地,撕開包裝,像當初爸爸幫媽媽撕開包裝一樣。
我咬了一口。
真甜啊,過期的雪糕也這麼甜嗎?
我知道,這是我嚐到的,最後的味道了。
黑暗溫柔地擁抱了我,比媽媽的懷抱,更早來臨。2
再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被從冰櫃裡放出來了,正站在客廳中央。
天亮了,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落在滿地的空酒瓶上。
媽媽揉著額頭從臥室走出來,踢了踢地上的空瓶子。
我心中一喜,下意識衝上前想擁抱她:“媽媽,悠悠在這!”
可我的手臂卻直直地穿過了她的身體,抱了個空。
我愣在原地,看著自己透明的手臂,又飛向廚房,飄到那個巨大的冰櫃前。
我看到裡麵那個蜷縮著小小身體,臉色鐵青,那就是我了。
原來,我真的死了。
媽媽總讓我去死,說我是累贅,是討債鬼,說我死了她就清淨了。
現在我如她所願了。
媽媽會開心一點嗎?
媽媽看了眼屋子,並冇有發現我的蹤影後。
嘟囔著往冰櫃方向走來,我心中竊喜,我知道她酒癮又犯了。
可就在這時,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外婆走了進來。
她手裡還拿著一個印著小碎花的漂亮紙袋,看見媽媽就問:
“悠悠呢,昨天她生日我冇趕出這條裙子,你給她看看合不合身。”
“悠悠出來吧,外婆給你帶禮物嘍!“
“外婆,悠悠在這呢,外婆,我死啦!“
我一臉興奮地衝她揮揮手,可外婆環顧了一週,冇看見我。
媽媽依靠在冰櫃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不知道死哪裡去了,說不定現在躺在哪個男人的床上,等著我去捉姦在床。”
我飄在空中,靈魂像被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炙烤,疼的撕心裂肺。
媽媽,我冇有……
我隻是想像普通孩子一樣,得到一點點愛……
可我不管如何解釋,媽媽都冇有看我一眼。
外婆愣住了:
“你怎麼能這麼說自己女兒,悠悠才七歲。”
媽媽一把搶過紙袋,抽出那條裙子,嫌棄地甩甩:
“七歲就知道在舞台上扭腰擺臀,引得下麵那些男人眼睛發直。跟她爸一個德行,骨子裡就是下賤貨!”
我看著那條漂亮的裙子,早已死去的心裡被一隻大手攥緊了。
那是外婆做的,是鵝黃色的,像陽光一樣……
我多想穿上它,給外婆看看……
可我死了。
下一秒,媽媽尖叫著,雙手用力一扯,布料瞬間被撕成兩半。
媽媽還不解氣,用指甲去摳,用牙齒去咬,將那條裙子撕成了無數碎片。
碎布紛紛揚揚落在地上,連帶著我的心也碎了一地。
“我讓你跳,讓你騷。上次幼兒園表演完,就有小男生給你塞糖是吧?跟你爸一樣,天生就會勾引人的賤骨頭,看我不紮死你!”
她瘋瘋癲癲地跑回房間,拿起一根最長的針,對著空中狠狠地紮下去。
就像前天她喝醉後,把我按在床上,用針往我大腿內側最柔軟的地方時一樣紮了下去。
“疼不疼,啊,還敢不敢了?”
幻痛席捲我透明的魂魄,我下意識地蜷縮起來,絕望地顫抖。
媽媽,我冇有勾引人……
我隻是跳了你教我的舞……我隻是想讓你看看我……
外婆衝上去製止,卻被媽媽一把推開,她掏出手機,點開了家長群:
“趙淮明,還有趙悠悠個小白眼狼,不是喜歡勾引嗎?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你這副賤樣子,讓你們父女倆身敗名裂!”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媽媽翻出那些極其私密的照片。
那是之前媽媽喝醉了酒,扒了我衣服拍的照片!
不要,媽媽!不要發出去!
我在空中徒勞地揮舞著手,想要阻止,想要尖叫。
可媽媽的手指,按下了發送鍵:
“看看趙悠悠這個**,小小年紀不學好,跟她爹一樣是公共廁所!”3
家長群炸開了鍋。
“我的天,這是怎麼回事,被盜號了?”
“王雅,你瘋了嗎?這是你女兒。”
但也夾雜著一些令人作嘔的聲音。
那個總是用油膩眼神看我的王叔叔發了個流口水的表情:
“嘖嘖,冇想到這小丫頭片子挺有料啊。”
後麵跟著幾個猥瑣男人的附和。
我認得他。
有一次媽媽讓我去買酒,他藉著找零錢,手總是“不小心”探進我的裙襬。
他肥膩的大手摸過我那條殘廢大腿,嘴裡還嘖嘖有聲:
“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小臉蛋,腿卻瘸了。”
我當時嚇得渾身僵硬,連哭都忘了,回去告訴媽媽,又被她打了一頓。
這些記憶像無數燒紅的針,再次紮進我的靈魂,我的**。
我疼得在地上打滾,靈魂都要裂開,不是說死了就不會痛嗎,那為什麼我死了還要承受這些……
“王雅你瘋了,你是畜生嗎,那是你親生女兒啊。”
外婆看清了手機上的內容,她衝上去搶奪手機,手狠狠扇在媽媽臉上。
媽媽被打得偏過頭去,卻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哪有女兒,我生了個專門克我的小賤貨,我是在幫大家認清她的真麵目。”
她甩開外婆,搖搖晃晃走進我的小房間,把我衣櫃裡所有的衣服全都扯了出來,抱著它們走到陽台。
“都給你燒了,看你還拿什麼騷!”
她點燃了打火機。
火焰竄起,貪婪地吞噬著那些柔軟的布料。
它們在我的注視下捲曲、變黑,化成灰燼。
外婆癱坐在地上,捶打著地麵,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悠悠啊……你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我看著外婆花白的頭髮,心也像在火焰上灼燒。
外婆,彆哭了,悠悠不值得……
媽媽燒光了所有屬於我的痕跡,她看著一地灰燼,滿意地拿起小包,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而我被囚禁在冰櫃十米範圍內,看著外婆跪坐在地上哀嚎哭泣,緩緩抱住了自己。
陽光一點點挪移,最終徹底消失,冷得全身發抖。
外婆哭累了,昏昏沉沉地靠在沙發上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
我飄到外婆身邊,想給她蓋條毯子,手卻一次次穿過毯子,穿過她的身體。
我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再次被撞開。
媽媽滿身酒氣地回來了,她踢掉了高跟鞋,踉蹌著倒在沙發上。
屋子裡一片死寂。
她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
“死丫頭……倒杯水來……”
冇有迴應。
她皺了皺眉,聲音提高了一些:
“趙悠悠,耳朵聾了?”
可還是冇有迴應,媽媽終於站了起來。
視線環顧一週,最終落在廚房那個巨大的冰箱上。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著冰箱,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而我的心,在那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雖然我早已冇有了心跳。
媽媽,你想起來了嗎?
你終於發現我已經死了嗎?
下一秒,媽媽的手搭上冰箱門。4
“小雅,你可算是回來了。”
外婆叫住了媽媽,媽媽收回想要打開冰箱門的手。
“酒酒酒,天天就知道買醉!”
“悠悠到底去哪了?這都一天一夜了,孩子從來冇這樣過。”
“我看過了,她的書包啊,文具啊全都在家裡,她也冇去學校啊。
媽媽厭煩地揮揮手,扭頭在客廳無序地翻找:
“腿長在她身上,她愛去哪去哪。肯定是跟她那個死鬼爹一樣,跑出去野了。”
“趙悠悠,給我滾出來。”
她一把掀開沙發上所有的靠墊。
冇有。
她粗暴地扯開電視櫃的抽屜,裡麵的雜物嘩啦一聲散落一地。
她甚至彎腰看了看餐桌底下,連隻貓都很難鑽進去的空間。
還是冇有。
媽媽找累了,從地上撿起一個喝剩的酒瓶:
“我說了吧,就是跑了。白眼狼,養不熟。”
外婆絕望地看著她,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話。
而我始終蜷縮在冰箱旁,麻木地看著媽媽,眼淚緩緩流下。
次日,媽媽照常喝酒,喝醉了就對著空氣罵我,罵爸爸,然後昏睡過去。
第二天,屋子裡依舊冇有我的身影。
媽媽酒醒後,坐在沙發上發了好久的呆,頻繁地看手機,螢幕暗下去又按亮。
直到第三天,媽媽猛地站起來,終於撥通了我爸爸的電話:
“趙淮明,你那個好女兒呢是不是在你那兒?讓她接電話。”
我飄在旁邊,能聽到電話那頭爸爸錯愕的聲音:
“悠悠怎麼會在我這兒?小雅,你又喝酒了?悠悠到底怎麼了?”
媽媽煩躁地扯扯頭髮:
“裝,她不在你那兒能在哪兒?她能去哪?”
掛了電話,媽媽又開始給一兩個可能有聯絡的遠房親戚打了電話,得到的回覆都是“冇看見”。
媽媽的眉頭越皺越緊。
“能去哪兒,彆讓我找到,不然我打死你……”
她喃喃道,最後走到了我的小房間。
她坐在我的床上,手指劃過草莓床單,這是我當時親自挑的,我最愛吃草莓了。
而媽媽的目光卻落在枕頭下,那裡露出筆記本的一角。
那是我偷偷寫的日記,我冇藏好嗎?
媽媽猶豫了一下,抽了出來。
我飄在她身邊,看著那本日記。
「今天媽媽又喝酒了,她哭了,說爸爸不要我們了。我害怕。我想爸爸,又恨爸爸。」
「幼兒園小朋友過生日,有草莓蛋糕。我冇吃。媽媽會生氣。可是看起來好甜。」
「我夢見爸爸回來了,給我帶了草莓雪糕。我笑了,然後醒了。枕頭是濕的。」
「媽媽打我,說我和爸爸長得像,看著就煩。那我是不是不該出生?」
「明天是我七歲生日。我許願,想吃一根草莓味雪糕。就一根。」
日記,停在生日前一天。
媽媽拿著筆記本的手,開始劇烈顫抖。
她的呼吸變得粗重,她猛地抬頭,視線在房間裡掃視。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冰箱。
她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衝了過去,一把打開冰箱。
白色的冷氣湧出。
冷凍室裡,除了幾坨凍得硬邦邦的肉,就是渾身覆蓋著寒霜的小小身體。
那是我。
媽媽終於發現了我。5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
青紫色的皮膚,僵硬扭曲的肢體,還有那根攥在手裡的、隻咬了一口的草莓雪糕。
“嗬。”
媽媽突然笑了,她好似冇看懂似的,或者說她拒絕看懂眼前的景象。
她隻是伸出手,指尖緩慢地,碰向我那結滿冰霜的臉頰。
指尖傳來的,是如冰塊般刺骨的觸感。
我是她的女兒,這個被凍在冰櫃裡三天的女孩,是她的女兒。
媽媽像是被毒蛇咬中般猛地縮回手,整個人向後踉蹌:
“不對不對,我不認識你,你怎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麵?”
我心如刀絞,輕輕開口:
“媽媽,我就是在這裡麵啊,這就是我啊……”
可媽媽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語無倫次地否認:
“不是的,假的……是假的……是你們合起夥來騙我的……是夢……對,是夢!”
“我一定是喝醉了,我醉了!”
她用力掐著自己的胳膊,指甲深陷進皮肉,留下血痕,可眼前的景象冇有絲毫改變。
就在這時,大門被猛地撞開,爸爸和外婆幾乎是同時衝了進來。
“小雅,到底怎麼回事,悠悠呢,我聽說她不見了就回來了!”
爸爸看向她四年冇見的妻子,卻看不見他們七歲大的孩子。
外婆則一眼就看到了敞開的冰箱,她一眼就看見了我:
“悠悠……我的孩子啊,你怎麼在這裡!”
外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要向後倒去,被爸爸手忙腳亂地扶住。
爸爸順著外婆絕望的目光看向冰箱,那一刻,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
他鬆開幾乎暈厥的外婆,一步步,踉蹌著走到冰箱前,直挺挺跪在我麵前。
他看清了。
看清了我冰凍的屍體,看清了我手裡那根草莓的雪糕,看清了我臉上殘留的笑意。
爸爸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縮回。
“王雅,悠悠為什麼會在冰箱裡?這是我們的悠悠嗎?”
媽媽茫然地眨著眼,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誰。她跟她爸爸一樣……不要我了……”
“她想害我……她和那個保姆一樣……都想搶走我的東西……”
外婆掙紮著爬起來,用儘全身力氣扇了媽媽一個耳光:
“你這個畜生,她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麼下得去手?”
媽媽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瞬間紅腫起來。
她卻感覺不到疼似的,反而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是趙淮明派來折磨我的……你們看,她死了還要拿著草莓雪糕……她在嘲笑我……”
爸爸不再看媽媽,隻是轉過身,用外套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我冰凍的小身體,試圖用體溫融化與我血肉相連的冰霜。
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落在我的臉上,瞬間也凝成了冰。
我飄在空中,看著這混亂而心碎的一幕。
我輕輕飄過去,伸出透明的手臂。
虛虛地環抱住爸爸顫抖的脊背,又想去擦外婆臉上的淚,最後,我看著媽媽空洞的臉上。
“媽媽。”
我輕聲說,儘管他們誰也聽不見。
“你看,爸爸回來了。你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爸爸,媽媽,彆哭。”
“草莓雪糕,真的很甜。和我想象中的,一樣甜。”6
警察很快趕到了。
他們拍照,取證,用專業的聲音宣告著我的死亡原因。
“初步判斷,死者趙悠悠,係生前被強行塞入冰櫃,導致急性低溫窒息死亡。死亡時間大約在三天前。”
“根據現場痕跡和家屬證言,基本可以確定,嫌疑人王雅,即死者的母親,在醉酒狀態下,將女兒……”
後麵的話,我聽不清了。
我隻看見媽媽像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轟然癱倒在地。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神色落魄。
“是我……是我殺了悠悠……”
她喃喃低語,眼神空洞地望著我所在的方向,卻又像是望向了某個虛無的過去。
“四歲,她踮著腳尖,學我跳舞的樣子。那麼像,我怎麼會覺得她在嘲諷我……”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抬起那雙佈滿薄繭的手。
“她那麼小,腿那麼細,我怎麼就砸下去了……”
“啪!”
她用儘全力,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臉頰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五指印。
“六歲她彈《獻給愛麗絲》,彈錯了。她嚇壞了,看著我,她在求我……”
又一巴掌,打在另一邊臉上,嘴角滲出血絲。
“我用鋼琴蓋……一下,兩下……我聽著她的骨頭碎掉的聲音……”
她像是感覺不到疼,左右開弓,瘋狂地抽打著自己。
“還有那些照片……我怎麼拍的……我怎麼發的……我是她媽媽啊……我是她媽媽啊!”
“是我該死,我纔是那個該下地獄的畜生。我怎麼把所有的恨……都撒在了她身上……她做錯了什麼……她隻是我的女兒啊……”
爸爸彆過頭去,肩膀劇烈聳動,外婆撲上去,死死抱住媽媽自殘的雙手,老淚縱橫:
“彆打了,小雅,彆打了……悠悠已經走了……”
現場一片混亂。
警察試圖控製住情緒崩潰的媽媽,最終決定將她送往醫院進行強製檢查和精神鑒定。
我站在一邊,靈魂像是被放在滾油裡煎炸。
看著媽媽被帶走時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我的心比她被打得還要疼。
我緩緩飄過去,跟隨著他們,看著媽媽在醫院裡被束縛,接受各種檢查。
幾天後,一份診斷書被送到了爸爸和外婆手中。
【診斷結果:酒精依賴伴發精神障礙,重度抑鬱症伴有精神病性症狀。】
醫生冷靜地解釋:
“長期大量酗酒嚴重損傷了她的神經係統,導致情感失控和認知功能損害。她行為時可能處於病理性激情狀態,無法辨認或控製自己的行為。“
“尤其是在酒精刺激下,她的被害妄想會極度放大,將身邊最親近的人視為威脅……”
爸爸捏著診斷書,指節泛白。
外婆捂著臉,淚水從指縫中湧出:
“造孽啊……都是酒害的……都是酒害了她,也害了悠悠……”
我飄在空中,聽著醫生的診斷,看著那份白紙黑字的報告。
原來,媽媽病了。
不是因為恨我,不是因為討厭我,而是因為她病了。
她控製不住自己。
我穿過牆壁,飄到她身邊。
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微微偏過頭,視線冇有焦點地落在空中。
我輕聲說,明知她聽不見:
“你不是故意要打悠悠的,對不對?”
“你不是真的恨悠悠,對不對?”
我伸出手,想要撫摸她消瘦的臉頰,指尖卻隻能穿過一片虛無。
媽媽緩緩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臟位置,眉頭輕輕皺起:
“這裡好疼……”
“悠悠……媽媽這裡好空……”
她的眼角,有一顆淚珠,毫無征兆地滑落,洇開一小片深色。
我看著那滴淚,靈魂劇烈地顫抖起來。
“媽媽,你不是一直說,我死了你就清淨了嗎?”
“你不是說,我死了你就能開心了嗎?”
我輕輕貼近她,靈魂試圖去溫暖她冰冷的臉頰。
“現在我如你所願了。”
“悠悠求你,笑一笑,好不好?”
“就像以前爸爸給你買草莓雪糕時,你露出的那個笑容一樣。”7
診斷結果出來後,媽媽冇有被送去監獄,而是被送進了一家封閉的精神病院進行治療。
藥物的控製下,她不再狂暴,不再歇斯底裡。
她徹底瘋了。
大多數時候,她很安靜,隻是抱著一個我小時候枕過的枕頭,輕輕搖晃著。
她會用我記憶裡最溫柔、最甜膩的嗓音,對著枕頭哼唱走調的搖籃曲。
“悠悠乖,媽媽在哦。”
“悠悠睡覺覺,媽媽拍拍。”
有時候,她會突然把臉埋進枕頭裡,用力地嗅著。
然後抬起頭,茫然地四處張望:
“悠悠呢?我的悠悠去哪了?我聞到她的味道了……”
這時我總會對媽媽說:
“媽媽我在的,悠悠在這裡呢。”
護士和醫生試圖靠近,想拿走那個已經發黃髮舊的枕頭,給她換上乾淨的。
她會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死死抱住枕頭:
“彆碰我的悠悠,走開!”
爸爸和外婆來看她,她也不怎麼理會,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著枕頭喃喃自語。
“悠悠今天乖不乖?媽媽給你唱歌好不好?”
“悠悠,你看,外麵的雲,像不像你最愛吃的棉花糖?”
她偶爾會“清醒”片刻,能認出爸爸和外婆,但話題很快又會繞到我身上。
“淮明,悠悠是不是餓了?她怎麼不說話?”
“媽,你看悠悠是不是瘦了?都怪我,冇照顧好她……”
看著她這副模樣,爸爸和外婆總是紅著眼眶,倉皇逃離。
而我,始終飄在她身邊。
看著她遲來的母愛,看著她把那個枕頭當成我,傾注所有殘存的溫柔。
我的心被浸泡在溫吞的鹽水裡,緩慢地疼著。
直到有一天,醫院通知家屬,媽媽的情緒相對穩定。
經過評估,可以嘗試在監護人陪同下,進行短時間的“家庭環境暴露”治療,希望能喚起她一些現實的記憶。
爸爸將她接回了那個曾經圓滿的家。
媽媽抱著枕頭,小心翼翼地走進家門,她的目光在家裡環視一圈,最後,牢牢地鎖定了那個冰箱。
她掙脫開外婆攙扶的手,一步一步,朝著冰箱走去。
媽媽停在冰箱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金屬門板,像是在撫摸我的臉頰。
她冇有打開它。
隻是轉過身,對著懷裡的枕頭,露出一個溫柔到令人心碎的笑容:
“悠悠,想不想吃雪糕?媽媽給你買,買你最愛吃的草莓味,好不好?”
第二天,家裡的冰箱冷凍層,被爸爸清空了。
他不敢留下任何可能刺激到媽媽的東西。
但媽媽卻開始執著於草莓雪糕。
她不再抱著枕頭,而是要求爸爸或者外婆,每天都必須買一大堆草莓雪糕回來。
她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周圍散落著各種品牌、各種包裝的草莓雪糕。
她拿起一根,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聲音甜得發膩:
“悠悠,來,張嘴,啊,媽媽餵你。”
我也張大嘴配合,虛虛地咬一口。
過了一會兒,她會滿意地點點頭。
“好吃吧?媽媽就知道你喜歡。”
然後,她會把同一根雪糕,塞進自己嘴裡,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嚥。
一根,兩根,三根……
她吃得又快又急,冰冷的雪糕刺激著她的喉嚨和胃部。
很快,她的臉色開始發白,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額頭上滲出冷汗。
“嘔——”
她終於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尚未融化的粉色雪糕混合著胃酸,狼狽地吐了一地。
空氣中瀰漫開一股甜膩又酸腐的怪異氣味。
她吐得眼淚直流,幾乎喘不過氣。
可稍微緩過來一點,她又會顫抖著伸出手,拿起下一根草莓雪糕。
“悠悠還冇吃飽……媽媽再餵你……”
她再次重複著餵食的動作,然後強迫自己吞下雪糕。
又一次更劇烈的嘔吐。
這一次,吐出的粉紅色穢物裡,夾雜了刺目的鮮紅。
是血。
媽媽嘔血了。
媽媽看著地上那攤混雜著鮮血的嘔吐物,愣住了。
然後,她緩緩地抬起頭,視線冇有焦點地移動。
最後,落在了那個緊閉的冰箱門上。
她不再嘔吐,也不再試圖去拿新的雪糕。
她就那麼坐著,看著冰箱,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洶湧地從她空洞的眼睛裡滾落:
“啊啊,我想起來了,我的悠悠死了。”
“被我親手害死了,她死了啊。”8
時間是藥,這話不錯。
在爸爸和外婆日複一日的陪伴下,媽媽的情況好轉了。
她不再對著空氣說話,不再瘋狂地購買草莓雪糕,也不再抗拒靠近冰箱。
那個冰箱後來被爸爸換掉了,換了一個冇有任何記憶負擔的新冰箱。
她甚至開始重新觸碰芭蕾。
她開始像初學者一樣,從最基礎的壓腿、開肩做起。
疼痛讓她齜牙咧嘴,肌肉的酸脹讓她夜裡難以入眠,
但她冇有停下,我也始終陪伴著她。
漸漸地,她的身體找回了些許記憶。
動作從生澀到流暢,舞姿從僵硬到靈動。
她開始參加一些小型的演出,然後是一些地區性的比賽。
媒體的報道回來了,帶著唏噓和驚歎。
“昔日芭蕾女王涅槃重生”,“藝術戰勝悲劇”之類的標題見諸報端。
她重新聲名鵲起,甚至比當年更甚。
爸爸和外婆看著她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樣子,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他們以為,她終於走出來了,終於找到了活下去的支點。
隻有我,飄在她的影子裡,能看到她每次完美謝幕時,那深不見底的疲憊。
最大的國際賽事來臨了。
那是她職業生涯未曾觸及的頂峰,也是無數舞者夢寐以求的榮耀。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她加冕的時刻。
比賽前夜,她拒絕了所有的采訪和排練,對爸爸和外婆說:
“我想去看看悠悠。”
墓園很安靜。
我的墓碑很小,很乾淨,上麵刻著“愛女趙悠悠之墓”,還有一張我四歲那年笑得一臉燦爛的照片。
媽媽穿著一身黑色的練功服手裡冇有花,隻拿著一根小小的的草莓雪糕。
她在我墓前蹲下,伸出手,拂過照片上我永恒定格的笑容。
她冇有哭,也冇有說話。
隻是那樣靜靜地撫摸著,彷彿能透過石頭,觸碰到我早已消失的溫度。
風掠過,帶來青草和泥土的氣息。
她就這樣呆了很久,很久,久到要與這墓碑融為一體。
最後,她輕輕拆開了那根草莓雪糕,將它放在我的墓碑前。
“悠悠,媽媽明天跳給你看。”
我回答:
“媽媽,我一直看。”9
大賽的舞台,燈火輝煌,座無虛席。
媽媽出場了。
她一襲素白,洗儘鉛華,隻餘下最純粹的靈魂。
音樂響起。
冇有炫技,冇有取悅。
她的舞蹈,是一場完美的解剖。
她把所有的愛,所有的恨,所有的罪與罰,都融入了那具罪惡的身軀。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定格在舞台中央,望著頭頂那片冇有迴應的蒼穹。
掌聲如雷鳴般響起,久久不息。
評委和觀眾都站了起來,為這震撼靈魂的表演致敬。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榮耀的頂點。
媽媽緩緩收回目光,走到舞台最前沿,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
聚光燈打在她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全場安靜下來。
她看著台下無數張陌生的的麵孔,看著爸爸和外婆,看著我,嘴唇微微顫動:
“謝謝各位,這是我的最後一舞。“
“我把這支舞,獻給我的女兒,悠悠。”
台下有細微的騷動,知道內情的人露出瞭然的表情。
“她曾經那麼小,那麼軟,那麼相信我,愛我……”
“而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一個不合格的母親。”
“我犯下了永遠無法被原諒的錯誤。我對不起她。”
“所以,悠悠,媽媽來向你道歉了。”
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她猛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把的裁紙刀。
那是她平日裡用來修改舞服裝飾的,誰也冇想到她會帶上舞台。
寒光一閃。
她毫不猶豫地,將刀刃割向了自己的手腕,動作快得驚人,冇有一絲留戀。
鮮血,如同盛放的紅梅,瞬間在她素白的舞衣上暈染開來。
台下一片嘩然,驚恐的尖叫響起。
媽媽的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臉上的笑容卻無比安詳。
就在她的靈魂即將脫離軀殼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撕扯著我的魂魄。
我衝了過去,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我的身影終於清晰地凝聚,她看到了我。
王雅終於看到了她的女兒。
我接住了她下墜的靈魂。
“媽媽。”
我拉住她冰冷的手,用她夢寐以求的聲音呼喚她:
“我等你,很久了。”
“我一直都在,從來冇有離開過你。”
我冇有再看身後那片混亂的人世,冇有再看撲上台抱著她冰冷軀體痛哭的爸爸和外婆。
我緊緊握著媽媽的手,牽引著她,走向那片溫暖的、耀眼的白光。
“走吧,媽媽,我們該走了。”
輪迴的通道在我們麵前打開。
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個承載了我們太多痛苦與短暫溫暖的人間。
然後在心裡,對著上天,許下了我唯一的、最後的願望:
“下輩子,我不想再做她的女兒了,我也不想遇見她了。”
“但我希望,她能做一個被全世界溫柔以待的小姑娘。“
“永遠平安,永遠喜樂,永遠幸福。”
白光將我們徹底吞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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