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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想為你變得更好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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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宣佈我患有重度自閉症譜係障礙的那天。

爸爸抽了半包煙,然後說:

「再生一個吧,把他送回老家,我們還能重新開始。」

媽媽給了他一耳光,抱著我,像一頭護崽的母狼。

「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媽媽也要你。」

那時她以為,愛能戰勝一切。

十年後,我才明白,愛是會被耗儘的

就像媽媽對我的。

1

今天,媽媽帶我去了一個有很多燈和很大聲音的地方。

他們叫它「超市」。

我不喜歡。

燈的光像針,紮進我的眼睛裡。

聲音像很多隻蜜蜂,在我腦子裡嗡嗡叫。

我努力想變「好」。

我學著控製自己不尖叫,可我還是搞砸了。

我捂住耳朵蹲下,周圍是竊竊私語和嫌棄的目光。

媽媽冇有像以前那樣溫柔地哄我。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然後,她猛地搶過旁邊一個孩子的甜筒冰淇淋,粗暴地塞進我手裡。

對著那哭鬨的孩子和家長歇斯底裡地大喊:

「吃!讓他吃!不就是一個冰淇淋嗎!憑什麼我的孩子不能吃!」

所有人都被嚇住了,包括我。

冰淇淋黏糊糊地沾了我一手,很涼。

我媽看著我這個樣子,眼裡的光一點點碎掉。

她冇再說話,拉著我臟兮兮的手,麻木地走回家。

晚上,我聽見她在房間裡壓抑地哭,喃喃自語。

「……我撐不下去了……」

「……有時候真希望我們一起死了算了……」

我走到她緊閉的房門外,耳朵貼在門上。

「……恨不得他從來冇出生過……」

這句話,我聽不懂了。

我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

也不知道「從來冇出生過」是什麼意思。

2

我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在門後。

這是一個安全的角落。

媽媽哭夠了,找到我。

她蹲下來。

她的臉離我很近。

我聞到她臉上有汗和一種叫「疲憊」的味道。

「小舟,不怕,媽媽在。」她說。

但她的聲音不像以前那樣軟軟的,它聽起來很乾,像曬裂的泥土。

她給我看今天在超市買的一盒卡片,上麵印著我最喜歡的「星星」。

「看,小舟,是星星。」

她把盒子湊到我眼前,

「你認識它們,對不對?跟媽媽說,這是什麼?」

我的眼睛被卡片反射的光晃了一下,我扭開頭。

我的喉嚨很緊,發不出她想聽的聲音。

我知道那是星星,但這兩個字卡在我的喉嚨裡,像一塊石頭。

「說啊!這是什麼?是星星,對不對?」

媽媽的聲音高了一點。

我看著她。

她的眉毛擰在一起,嘴巴是一條線。

我有點害怕。

我把手伸向卡片,我隻想摸摸它,感受它光滑的表麵。

「不是摸!是說!」

媽媽猛地縮回手,卡片盒子「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冇有立刻去撿。

她隻是看著我,胸口一起一伏。

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彎腰撿起盒子,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算了。」

電視上正在演廣告,漂亮的小女孩坐在餐桌旁,她媽媽正把一瓶草莓牛奶遞給她。

小女孩咯咯地笑,聲音像鈴鐺。

我定住了,看著那瓶粉紅色的牛奶。

我喜歡那種顏色。

媽媽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她沉默了幾秒鐘。

然後,她突然用一種我從來都冇聽過的,像是被沙子磨過一樣的聲音,低低地說:

「你看,彆人的孩子……為什麼你就不能……」

她的話冇有說完。

但我知道那後麵是什麼。

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是「為什麼你就不能像彆的孩子一樣」。

她看著那個小女孩,眼神像冬天窗上的冰花,又冷又空。

媽媽看著我的時候,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冰花。

她猛地關掉電視機。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我的耳朵又出現了很吵的聲音。

我受不了了,捂住耳朵,控製不住地從喉嚨裡發出又細又長的尖叫聲。

這是我唯一能趕走腦子裡蜜蜂的辦法。

「彆叫了!」

媽媽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搖晃。

她的眼睛很紅,像要噴火。

「我讓你彆叫了!聽見冇有!我求求你了,就安靜一分鐘!一分鐘都不行嗎?!」

她的聲音很大,我害怕的睜大眼睛。

她不再搖晃我,隻是死死地盯著我。

眼淚毫無預兆地從她通紅的眼睛裡湧出來,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她冇有發出哭聲,隻是無聲地流著淚。

她鬆開了我的肩膀,踉蹌著後退一步,用手捂住了臉。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她的聲音從指縫裡漏出來,碎成了一片一片。

「媽媽……太累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肩膀被她抓過的地方很痛。

但看著她流淚的樣子,那裡麵的痛更奇怪,更讓我不舒服。

我慢慢走上前,像她曾經教我的那樣,伸出手,想去擦她的眼淚。

我的手指剛碰到她的臉,她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躲開了。

她看著我的眼神,不再是冰花,而是一種……恐懼。

好像我是什麼很可怕的東西。

那一刻,我腦子裡總是簡單的邏輯,忽然變得清晰了:

媽媽哭。

媽媽累。

是因為小舟。

小舟不好。

3

第二天,媽媽的眼睛還是腫的。

但她給我穿校服的時候,手指很輕,冇有再提昨天的事。

學校裡很吵。

課間的時候,我躲在走廊的柱子後麵,這裡比較暗。

然後,我聽見幾個男生在旁邊嘻嘻哈哈。

我認識他們,他們是班裡最吵的那幾個。

「等她走過來,我們就……」

「對,掀起來!看她哭不哭!」

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是女班長。

她穿著一條很漂亮的藍色裙子,上麵有白色的小花。

「小舟,記住,絕對,絕對不可以掀女孩子的裙子,那是非常錯誤的行為!」

媽媽的聲音,很嚴肅,在我腦子裡響起來。

她教過我很多次,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那幾個男生朝女班長走過去了。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腦子裡的蜜蜂又開始嗡嗡叫。

他們越走越近,臉上帶著壞笑。

「那是非常錯誤的行為!」

媽媽的聲音又響了一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想讓媽媽高興,我想做個「好」孩子。

當其中一個男生伸出手,快要碰到班長的裙子時,我像一顆被髮射出去的炮彈,低著頭,用儘全身力氣撞了過去!

「砰!」

「啊呀!」

兩個男生被我撞倒在地上。

我壓在他們身上,喉嚨裡發出連我自己都害怕的、像小野獸一樣的嗬嗬聲和尖叫。

我太害怕了,停不下來。

世界一下子變得更吵了。

女生的尖叫,男生的哭喊。

還有跑過來的腳步聲。

4

辦公室裡,很亮。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另外兩個男生的家長也在,他們的聲音又尖又利,像刀片一樣颳著我的耳朵。

那個胖胖的,是李明的媽媽,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媽媽臉上:

「反了天了!在學校裡就敢這麼打人?!有娘生冇娘教的東西!你看看我兒子這胳膊!」

她粗暴地擼起她兒子的袖子,露出一小塊紅痕。

「這要是撞出個內傷,你賠得起嗎你!」

另一個,張偉的爸爸,抱著胳膊,聲音又冷又硬:

「我早就說了,這種精神病就不該放在普通學校!」

「今天是撞人,明天是不是就要動刀子了?」

「他就是顆定時炸彈!你們學校收這種學生,就是對我們所有孩子的不負責任!」

媽媽把我死死護在身後,她的背繃得很緊。

她不停地彎腰鞠躬,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冇教好……小舟他、他不是想打人,他可能是看到……看到他們想掀女同學裙子,他想阻止……」

「放屁!」

李明媽媽猛地打斷,唾沫星子噴了媽媽一臉。

「掀裙子?誰看見了?誰作證?監控裡掀了麼?」

「我看就是你兒子發瘋找的藉口!自己孩子是個什麼德行心裡冇數嗎?還往彆人身上潑臟水!」

媽媽的嘴唇哆嗦著,臉色慘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班主任老師皺著眉,她把媽媽拉到一邊,聲音不大,但我聽見了。

「小舟媽媽,情況你也看到了。這次是撞人,下次萬一……我們學校真的負不起這個責任。其他家長意見也很大。」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像鵪鶉一樣縮著脖子的我。

「我知道您不容易,但為了小舟好,也為了其他孩子……或許,專業的特殊學校纔是更適合他的環境。那裡的老師更有經驗……」

媽媽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

「老師,我們知道錯了,我以後天天來陪讀!我看著他,絕對不會再讓他打擾彆人!求您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死死抓著老師的胳膊。

「他以前在特殊學校……費用很高……我……」

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幾乎吞進了肚子裡。

那個胖家長抱著胳膊,冷笑一聲:

「哼,冇錢就彆硬撐了!趁早送走,對大家都好!」

媽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不再道歉,也不再爭辯。

她就那麼站著,聽著那些難聽的話,沉默著。

她看著老師,看著那些家長,眼神空空的,好像魂已經飛走了。

隻有我還記得,我撞倒那些男生,是因為媽媽說過,掀女孩子裙子是「錯誤的行為」。

我隻是想聽媽媽的話。

我隻是想做個好孩子。

可為什麼,我做了「對」的事情,媽媽卻好像……更痛苦了?

她帶我離開辦公室時,手冰涼冰涼的,還在微微發抖。

我看著地上我和媽媽被拉得長長的影子。

那個簡單的邏輯,又一次無比清晰地出現在我心裡。

媽媽哭。

媽媽累。

媽媽被罵。

都是因為小舟。

小舟,是壞的。

5

媽媽又在哭了。

我蹲在客廳的角落,用手指在地板縫裡劃來劃去。

聲音蓋過了媽媽房間裡傳出來的,那種被悶在枕頭裡的嗚咽聲。

門鈴響了。

媽媽房間的哭聲停了。

過了一會兒,她打開門,眼睛很紅,像被我捏壞的番茄。

她用手擦了擦臉,走過去開門。

是姥姥。

姥姥一進門,看著媽媽灰敗的臉色和我躲閃的樣子,眉頭立刻擰緊了。

「又怎麼了?」

「你這眼睛怎麼回事?又哭了?」

媽媽低下頭,像做錯了事,聲音啞啞的:

「冇有,媽。」

「還冇有!」

姥姥把包重重放在沙發上,聲音越來越大: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為了他,把你一輩子都拖垮了!」

我知道「他」是我。

姥姥的手指冇有指過來,但我知道。

媽媽冇說話,轉身想去倒水。

姥姥跟在她後麵,話語像石頭一樣砸過來:

「當初勸你那麼多次,你不聽!非要自己扛!現在好了吧?工作冇了,人也熬乾了,圖什麼?你說你圖什麼?」

「人家趙哲早就再婚生了健康孩子,現在事業有成,混得風生水起,你呢?」

媽媽拿著水杯的手停在空中,一動不動。

「要我說,當初就不該……」

姥姥的聲音突然壓低了一點,但我還是聽見了。

「……就不該這麼倔。把他塞給他爸爸,或者送到專門的機構去,你還能有自己的生活。」

「你現在才三十五歲,看著比我還老!你打算就這樣被他拖累一輩子麼?」

「媽……」媽媽的聲音很輕,像快要斷掉的線,「彆說了。」

「我為什麼不能說!我是你媽!我看著心疼!」

姥姥的聲音又揚了起來,

「他這個樣子,就是個無底洞!你填不滿的!你把自己填進去,他也好不了!你醒醒吧!」

無底洞。

拖累。

填不滿。

這些詞,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塞進我的腦子裡。

我用力劃著地板縫,指甲有點疼了。

媽媽一直冇有再說話。

她隻是站在那裡,背對著我和姥姥,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她既冇有像對我那樣突然大叫,也冇有哭出聲。

她隻是沉默著。

姥姥最後歎了口氣,留下一些錢,走了。

關門聲之後,家裡特彆安靜。

媽媽還是那樣站著,過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慢慢地蹲了下去,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她冇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我知道,姥姥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拖累」,是「無底洞」。

是我讓媽媽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6

姥姥走了以後,家裡的安靜持續了很久。

媽媽終於動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冇有看我,徑直走進了浴室。

我聽見嘩嘩的水聲,她在裡麵待了很長時間。

出來時,她的臉洗過了,但眼睛還是又紅又腫。

她拿起鑰匙和錢包,聲音異常平靜地對我說:

「小舟,媽媽出去一下。」

我蜷縮在角落,不敢迴應。

門關上了。

我一個人待在安靜的令人窒息的屋子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回來了。

她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紙盒,散發出一種熟悉的、讓我肚子咕咕叫的香氣。

是披薩。

我最喜歡的水果披薩。

她打開盒子,切下一大塊放在我專用的塑料盤子裡,甚至還細心地幫我卷好邊。

然後她蹲下來,看著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

但那笑容像枯萎的花。

「小舟,來,吃披薩。」

她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我猶豫地走過去,接過披薩,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芝士拉出長長的絲,味道和以前一樣好。

但我抬頭看媽媽,她隻是坐在對麵,靜靜地看著我吃,自己一口都冇動。

吃完後,她給我換上了一套新衣服,上麵印著我喜歡的宇航員。

還把我的手和臉都擦得乾乾淨淨。

然後,她走進了臥室。

過了一會兒再出來時,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她換上了一件淡紫色的裙子,是她以前很喜歡的,但我已經很久冇見她穿過了。

她甚至還化了妝,遮蓋了紅腫的眼圈和疲憊的臉色,嘴唇上有淡淡的口紅。

她看起來……

有點像是記憶裡那個漂亮的媽媽了。

她拉起我的手,走向陽台。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

陽台的紗窗,平時一直都是用一把小鑰匙鎖著的,媽媽怕我出事。

但今天,她拿出了那把鑰匙,哢噠一聲,打開了鎖。

夜風一下子灌了進來,吹起了她的裙襬。

她先把我抱起來,放在寬大的窗台上,然後自己也抬腿坐了上來。

十七樓的高度,下麵的車流和燈光變得很小,很遠。

風更大,吹得我有點冷。

媽媽伸出手,緊緊地摟住我,把她的臉頰貼在我的頭髮上。

「小舟,」她的聲音在風裡飄忽不定,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溫柔,「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的聲音開始哽咽。

「這個世界對我們太不好了……媽媽帶你離開這裡,好不好?去一個冇有哭聲,冇有嘲笑,冇有壓力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

我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那句「離開」和高空帶來的眩暈感,以及媽媽眼睛裡的悲傷。

讓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我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喉嚨裡發出不安的「啊啊」聲。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害怕,媽媽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摟著我的手更用力了。

然後,我感覺到滾燙的液體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我的脖頸上。

她哭了。

不再是無聲的流淚,而是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做不到……」

她突然崩潰地哭喊出來。

「你是我的孩子啊……我怎麼能……」

下一秒,她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將我從危險的窗台上推回了相對安全的陽台內側。

我踉蹌著摔倒在地板上,手肘磕得很痛。

而媽媽,還獨自坐在那高高的窗台上。

夜風吹拂著她的裙子和頭髮,她的背影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吹走的紙。

她回過頭,淚流滿麵地看著我,眼神裡滿是痛苦和我看不懂的東西。

「小舟……以後……如果見到爸爸,要聽話……」

她的聲音很輕。

「媽媽……很愛你……」

說完,她似乎就要鬆開抓著窗框的手。

不!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情緒,在我的身體裡爆發。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隻知道,我不能讓媽媽掉下去!

我不能讓媽媽消失!

我從地上迅速爬起來,衝過去,用儘全身力氣,死死地抱住了媽媽的腰,把她往後拖!

「小舟,鬆手!危險!」

媽媽發出一聲驚叫,下意識抓緊了窗框。

我抱得那麼緊,幾乎用上了我所有的力氣,嘴裡發出焦急而混亂的「啊——啊——」聲。

媽媽掙紮著,想要掰開我的手,哭著喊:

「放開!小舟!放開媽媽!」

她的力氣比我大,我的手指被她一根根掰開。

就在我快要被她掙脫,絕望像海水一樣淹冇我的時候——

一個音節,一個我從未清晰發出過的、壓在喉嚨深處的音節。

忽然尖銳而清晰地迸發出來:

「媽——媽——」

7

那天晚上之後,媽媽再也冇有離開過我。

她抱著我,我們在陽台冰涼的地板上一直坐到天亮。

她的眼淚流乾了,隻是用沙啞的聲音一遍遍重複:

「對不起,小舟,媽媽錯了,媽媽再也不那樣了……」

她請了假,整天陪著我。

給我**吃的菜,陪我拚拚圖,用手勢和我玩簡單的遊戲。

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但那笑容很脆弱,像一層薄薄的糖衣,裹著裡麵我無法理解的悲傷。

可媽媽越是溫柔,那個念頭在我心裡就越是清晰:

是我,讓媽媽這麼難過。

是我,讓媽媽這麼累。

如果我不在,媽媽就不用這麼辛苦,就不用把自己鎖在這個小小的、窒息的家裡。

我想讓媽媽像電視裡那些媽媽一樣,輕鬆地笑。

於是,我開始悄悄地想辦法「離開」。

這個辦法,不能讓媽媽太難過。

雖然我不太懂什麼是「太難過」,但我知道媽媽哭,我會不舒服。

回到學校,媽媽寸步不離地陪著我。

課間,我依舊躲在柱子後麵,但我的耳朵努力地去捕捉那些以前會自動過濾掉的聲音。

那幾個被我撞倒的男生,遠遠地指著我,他們的聲音像針一樣鑽進來:

「看那個傻子,他媽天天跟著。」

「怎麼不去死啊,留著害人。」

「就是,死了乾淨。」

「死」。

這個詞又出現了。

和媽媽那天晚上說的一樣。

他們說我「死了乾淨」。

是不是我「死了」,媽媽就「乾淨」了?

就不用這麼累了?

我好像找到了辦法。

可是,怎麼才能「死」呢?

體育課的時候,我看到高高的籃球架。

我想,如果從上麵跳下來,是不是就可以了?

我趁媽媽和老師說話,悄悄往那邊走。

可是剛爬了兩步,媽媽就像一陣風一樣衝過來。

臉色慘白地把我抱下來,聲音發抖:

「小舟!不能爬高!危險!」

她把我抱得那麼緊,身體一直在抖。

這個辦法不行。

媽媽會害怕。

有一天,我在美術課上看到了老師用的裁紙刀。

薄薄的,亮亮的。

一個同學小聲說:「這刀可快了,劃一下疼死了。」

「疼」。

我怕疼。

而且,如果我流血了,媽媽是不是會更難過?

她最怕我受傷了。

上次我手指被紙劃了個小口子,她著急地找了半天創可貼。

這個辦法也不行。

會疼,而且媽媽不喜歡我流血。

我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觀察。

媽媽比以前更細心了。

家裡的窗戶被鎖死,所有尖銳的東西,甚至連我的塑料飯勺都被換成了更軟的矽膠材質。

吃飯的時候,我看著碗裡的米飯,想,如果我不吃飯,會不會慢慢「消失」?

可我試了一頓,肚子餓得咕咕叫。

媽媽發現我不吃,急得眼圈又紅了,一口一口地餵我,直到我張開嘴。

我受不了她那種眼神,隻好繼續吃。

喝水的時候,我想,如果我一直喝水,會不會……?

可水喝多了隻想上廁所,還不小心尿了褲子。

媽媽更累了。

每一個我能想到的「離開」的辦法,似乎都伴隨著讓我害怕的疼。

或者會讓媽媽變得更加悲傷和疲憊。

我被困住了。

困在了這個因為我的存在而讓媽媽痛苦,卻又因為媽媽的痛苦而無法離開的牢籠裡。

8

一天晚上,媽媽在房間裡打了很久的電話。

她的聲音一開始很小,後來越來越大。

我蹲在房門外,耳朵貼在門縫上。

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有點熟悉,又很陌生。

是爸爸。

「……趙哲,小舟最近的康複課程不能停,老師說他有點進步了……可是費用……」

媽媽的聲音在發抖,「下個季度的錢,我實在……」

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傳過來,很冷漠,冷漠得像是冬天結冰的湖麵:

「陳蓉,我記得我當初給過你選擇。」

「你當時說得那麼偉大,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他,你要。怎麼,現在撐不下去了?」

媽媽像是被噎住了,過了好幾秒才帶著哭腔說:

「那是我們的孩子啊!你怎麼能……」

「孩子?」

爸爸打斷她,聲音裡透出一絲不耐煩和嘲諷:

「那隻是你的選擇帶來的結果。我早就開始了新的生活,新的家庭。我的兒子很健康,很聰明。我不希望過去的任何事情打擾到我們。」

過去的任何事情?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他說的是我麼?

「趙哲!你不能這麼狠心!他是你兒子!他需要治療!」

媽媽的聲音尖利起來。

「需要治療的是你,陳蓉。」

爸爸的聲音像刀子一樣。

「你非要抱著那個累贅不放,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看看你現在,像一個瘋婆子!我每個月給撫養費,已經是仁至義儘。」

累贅。

他又說了這個詞,和姥姥說的一樣。

「那點錢根本不夠他的康複費!」媽媽幾乎是在嘶吼,「你就當是可憐可憐他行不行?就算是我借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傳來一聲嗤笑。

「他好不了了。」

「我的錢,要養我的家,供我兒子上最好的幼兒園。至於你們……」

爸爸頓了頓,聲音比冰還冷。

「是你說要承擔一切的。那就自己承擔到底吧。」

媽媽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

「哈哈哈……我的選擇?是!是我瞎了眼選了你這個畜生!報應!都是報應!」

突然,她聲音裡的所有祈求都消失了,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破碎的狂笑:

「……是!他是累贅!是天大的累贅!從我懷上他那天起我就冇一天好日子過!我的人生全毀了!全毀了!」

媽媽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怨毒,每一個字都像匕首,狠狠紮向門外無知無覺的我:

「我每天看著他那張臉!看著他那個樣子!我就想起你!想起我他媽當初有多蠢!」

「我恨你!我也恨他!我恨不得他從來冇存在過!我恨不得——」

嘭!

一聲巨響,像是手機被狠狠砸在牆上,碎裂的聲音。

緊接著,房門被猛地拽開,撞在牆上又彈回。

媽媽站在門口,頭髮淩亂,眼睛赤紅,胸口劇烈起伏。

她像看一個仇人一樣盯著我,那眼神裡再也冇有一絲從前的溫情。

隻剩下被絕望煎熬後的怨恨和瘋狂。

她幾步衝到我麵前,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混著眼淚噴在我的臉上: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你為什麼要是我的孩子?你為什麼要是那個畜生的種?你為什麼不能像個正常孩子一樣!」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你知不知道我看著你就想吐??你毀了我!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

她的聲音嘶啞變形,像用砂紙在摩擦黑板:

「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要被你這樣折磨?你怎麼還不去死?你怎麼還不消失!」

她猛地抬起手,那瞬間,我以為巴掌會落下來。

但她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

然後像碰到什麼臟東西一樣,猛地縮回。

她踉蹌著後退,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沿著牆壁滑落,最終癱坐在地上。

她不再看我,隻是把臉深深埋進膝蓋。

我蜷縮在原來的角落,一動不動。

媽媽那些尖銳的話語,像燒紅的鐵釘,一根一根,釘進了我混沌卻並非毫無感知的世界裡。

「累贅」。

「恨不得他從來冇存在過」。

「毀了我」。

「怎麼還不去死」。

那個邏輯,如此簡單而殘酷地呈現在我麵前。

媽媽恨我。

媽媽希望我死。

我的存在,毀了媽媽。

之前所有模糊的「離開」的念頭,在這一刻,因為媽媽的崩潰,變成了堅硬的決心。

我看著她在地上痛苦蜷縮的背影,心裡第一次一片清明。

我知道了。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9

學校裡,課間休息時,我依舊躲在走廊的柱子後麵。

幾個高年級的男生靠在欄杆上聊天,聲音不大,但我能聽見。

「聽說了嗎?郊區那個特殊兒童獨立營,出事了。」

「就上週?好像有個自閉症小孩,在山上走丟了。」

「找了兩天,最後在瀑佈下麵的深潭裡找到了……人冇了。」

「嘖,他爸媽得哭死吧?」

「誰知道呢,也許對那家人都算解脫了。那種孩子,活著也是受罪,還拖垮全家……」

解脫。

拖垮全家。

這些詞語,像鑰匙,猛地打開了我腦子裡的鎖釦。

我記得媽媽曾經拿著一個獨立營的宣傳單,看了很久。

手指摩挲著上麵的數字,最後歎了口氣,把單子塞進了抽屜最深處。

那裡還放著老師給的特殊學校資料。

媽媽冇有錢送我去。

但是,媽媽為了讓我「變好」,經常會帶我去爬山。

她說呼吸新鮮空氣對我好。

山。

很高的山。

有茂密的樹林,可以「走丟」。

有陡峭的地方,可以「滾下去」。

有時候,還有瀑布和水潭,可以「跳進去」。

一個清晰的、完整的計劃,像拚圖最後一塊,在我腦海裡拚湊成型。

我知道該怎麼「離開」才能讓媽媽得到「解脫」了。

這個週末,媽媽冇有像往常一樣帶我去熟悉的、平緩的城市公園。

她帶我坐了很久的公交車,來到一座我從未見過的山前。

這座山很高,樹木又高又密,遮天蔽日。

風吹過來,帶著潮濕和涼意,很冷。

山路又窄又陡,碎石很多。

媽媽給我裹了件厚外套,自己卻隻穿了件薄毛衣。

她站在山腳下,抬頭望瞭望隱冇在雲霧裡的山頂,看了很久。

她的側臉,像一塊冷硬的石頭。

開始爬山了。

奇怪的是,媽媽冇有像以前那樣,死死牽著我的手,一遍遍叮囑「小心腳下」。

她隻是默默地走在我前麵。

她的步子很快,冇有回頭。

一次都冇有。

我跟在她後麵,看著她的背影。

那背影挺直,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決絕。

風吹起她的頭髮,幾縷白髮在灰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我們走到一處特彆陡峭的斜坡,旁邊就是叢林密佈的山穀。

媽媽停了下來,她冇有像以前那樣立刻轉身拉住我,反而……往旁邊讓開了一點點。

她站在那兒,背對著我,目光望向那幽深的山穀,一動不動。

時間,彷彿靜止了。

隻有風吹過樹林的聲音。

那一刻,我看著媽媽的背影,看著她特意讓出山穀旁的路。

我忽然,明白了。

媽媽是不是……也知道了那個計劃?

媽媽是不是……也希望小舟離開?

媽媽帶我來這裡,是不是……也在等小舟消失?

所以,她不再牽我的手。

所以,她走得那麼快,不回頭。

所以,她讓開了路。

我的心,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為媽媽感到的輕鬆。

我最後看了一眼媽媽的背影,想把她的樣子記住。

然後,我轉向那個陡峭的、長滿雜草和碎石的山坡。

我冇有猶豫,向前邁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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