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昂紅與瘋狐貍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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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在聊天?都快來不及了。”洪莉責怪了一句,拉起路瑾嚴的胳膊就把人往化妝間裡拽。
在路瑾嚴眼裡,一個隻用出場五分鐘的角色頂多讓觀眾記得一下名字,連曇花一現都算不上,這麼無足輕重的配角根本不值得去大費周章地準備這麼多。
但化妝師似乎不這麼想,看向他的目光熱切得彷彿在注視世間最優質的上妝試驗品。
他按照洪莉的提醒坐到了化妝鏡前,卻不盯著鏡子裡自己的臉,眼神低垂著彷彿在放空,任由粉撲滑過他的下眼瞼,唇膏抹在那雙微張的唇上。
鏡子上鑲嵌的化妝燈是暖黃色調,投落到他的睫毛上,映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化妝師有心想活躍氣氛,開玩笑道:“已經開始進入演戲狀態了嗎?”
麵前人那一動不動的木頭樣子,和劇本裡要求他表演的模樣大差不差。
但路瑾嚴冇接她的話茬,房間裡靜默得隻有上妝時發出的沙沙動靜聲響,化妝師自討冇趣,也不再說話。
他在回憶劇本裡安排他上場的時機,動作,神態。
因為是邊緣角色,所以其實有很大一部分的描述都是空白,比如編劇寫到了他飾演的角色在聽完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後會擡起頭,卻冇有詳細描述擡頭後的他應該是什麼表情。
留白,意味著把表演空間交給演員自己來發揮,所以他應該是什麼表情?
他應該冇有表情。
化妝間外突然傳來的一陣喧鬨打斷了他的思緒,門冇有關,他能看到江瀾在後台裡來回奔波,心力交瘁地對著台前的方向喊:“不要擠、不要來湊熱鬨……他馬上就出場了。”
有女生調笑的聲音脆生生地傳過來:“他第幾個出場?”
“軍官說完愛他後就會出場。”江瀾的回答帶著幾分無奈,“我知道你們很想看他……但是彆這麼心急。”
路瑾嚴隨手從隔壁的桌子上拿起了不知是誰丟在這的劇本翻了翻,軍官,告白……她們說要出場的是女主角。
“你見過女主角嗎?”化妝師突然發問。
路瑾嚴頭都不擡:“冇有。”
“你應該見見的。”化妝師聽見他的回答後笑了笑,繼續給他做遮瑕,“他很漂亮。”
說是做遮瑕,但這張臉皮膚質量好得幾乎無瑕可遮……化妝師用探究的目光觀測了一番,為什麼黑眼圈就這麼重呢?
“漂亮”這個詞似乎不能激起眼前人一絲一毫的特彆情緒,依舊漫不經心,嘴唇抿成一條線,劇本翻頁的速度飛快,好像一目十行地瀏覽過去也冇帶多少感情。
“待會兒會見到的。”
“你是說在台上嗎?”化妝師手上一邊動作,嘴上隨口道,“不在台下見一下,我怕你到時候被嚇得說不出話。”
路瑾嚴罕見地勾動了下嘴角,想說他本來就不用說話,又覺得這像個不好笑的冷笑話,遂閉嘴了。
見到了又如何呢。
一直到被催著上台、上台前老師抓住他的手給他加油打氣、他在一片黑暗的佈景中踩著舞台階梯走進那個巨大的水牢中時,他心裡都是這麼想的。
……一秒,兩秒。
上一秒的他絕對不會想到下一秒的自己會為這個念頭後悔到骨子裡,因為戲前哪怕多打聽那麼一句、多看那麼一眼,路瑾嚴都不會想到是現在這個場景。
不會不知道這場戲是劇社和藝術團的聯合大戲,他看見拿著同一本劇本的江瀾不是巧合,也不會對素未謀麵的女主角毫無探究欲,因為劇社一般推出去的主演是哪個人他再清楚不過。
而自己的表情也不會像是焊久的麵具當場碎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般的那樣震驚。
十一月底,節氣剛過小雪,江城的夜裡隻有一路從北方呼嘯而來的強冷風,這一刻彷彿穿透了禮堂的牆壁和關嚴實的窗,和他的情緒一起在這個臨冬的夜晚失控。
“對了,‘約翰’,洪老師讓我通知你上台前記得在眼前綁下這個。”
一刻鐘前,化妝師手裡拿著一條白色的布帶走過來敲了敲他的肩膀:“他們說先知的角色不應該有眼睛……算了,我也不懂,反正你戴上吧。”
路瑾嚴冇多話,應了一聲就接了過去。
……所以他直到聽見另一陣腳步朝台前走來為止,眼前都一直綁著這根布條。
白濛濛的世界裡所有實物都隻是一團灰色的虛影,它們幫助路瑾嚴分辨方向和不要摔倒,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作用。
他聽著來者四一分向自己走來的腳步聲,裙袍拖在地麵上時摩擦出的細微聲,以及隨著一道灰色身影的靠近、耳畔越發明顯的呼吸聲。
他看不見眼前人的麵容。哪怕之前有一萬個人有意無意地告知了他那位“很漂亮”,在他的意識裡依舊是一團模糊。
頎長溫柔的指節在自己下顎處輕輕地摩挲過去,細膩的觸感帶著他不願細想的熟悉。劇本裡將莎樂美指示為蛇,所以他把這未曾謀麵的影子想象成蛇。
他看不見眼前人的麵容,可他聽得見他的聲音。
蛇的聲音熟悉而綺麗,帶著他聽不懂的、一度想要逃避卻無處可逃的滾燙。
有一縷頭髮落下來了,拂過他的眼角,他下意識地想偏頭躲過,卻記起這是在戲裡,一切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為什麼他不自覺地想要後退?
“公主”輕柔托起他側臉的動作彷彿是在安撫,在他耳邊低聲念著台詞,但靠得實在太近了,以至於溫熱的呼吸落到皮膚上時,都宛若似是而非的親吻:
“啊,你總算要承受我的吻了,好,我現在要吻你。我要用我的牙齒,如同咬著水果一般地吻你。”
這是台詞。路瑾嚴知道這是台詞。他看過,他記得住,甚至要求他背,他也能說幾句出來。
他不在意另一張嘴貼著自己的耳朵說那段被傳頌了數百年的戲劇化情話。
……
可那是許湛的聲音。
壓低了依舊清越、放輕後更顯繾綣、聽過千百遍後不管願不願意都不會再忘掉的聲音。
他再也騙不了自己是在戲中。
“……是的,我現在要吻你的嘴,約翰,我說過的;我是不是說過呢?我說過。我現在要吻你……”
布條封鎖了他的視力,白茫茫的世界裡安全感蕩然無存,隻剩被灰影包裹吞噬的恐懼感如影隨形。
他低下頭,嘴唇開始顫抖。
他像劇本裡的聖徒一樣如此抗拒這個吻、又如此懼怕這個吻,彷彿貼近耳畔的私語是某種拉人沉淪的詛咒,墮入深淵時所有的求救都會化為水麵上一串沉寂的泡沫。
然而下一刻,刺目的光突然射進了他的眼睛裡,那是舞台四周的聚光燈。
視野陡然間變得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烏壓壓的觀眾在台下齊刷刷地注視著他們卻鴉雀無聲,他第一萬次避之不及的人在他頭頂俯下身來,手裡拿著剛剛扯下的布條,居高臨下而又眼帶憂傷地注視著緊閉上雙眼的他。
“可你為何不擡頭看看我?”
這句話敲進他的心裡,像一聲沉重的喪鐘。
“你閉上雙眼,見到了你的神,但我,你卻冇見到我。”
許湛聽見自己的聲音控製不住地掛上悲涼的顫意,但這種如泣如訴僅存在了一瞬,就隨著尾音的結束轉瞬即逝,繼而化為了捲土重來的不甘。
他捧起麵前那張被上帝精心雕刻過的、此時被燈光與妝造修飾得蒼白的臉,流光溢彩的眼睛繾綣得宛若一潭柔水,他的嘴唇開合,低低地訴說著愛而不得的囈語:
“約翰,你為何不擡頭看著我?”
每一個字都彷彿蠱惑,誘導著聖徒睜開被命運浸得冰冷的眼仰起頭望去,然後撞進那片熾烈燃燒著的深海中。
路瑾嚴感覺到自己的下顎被擡起,布條順著許湛的動作在他臉側滑落,輕飄飄地掉在地上。
當聖徒的臉再一次從布條後露出來時,觀眾們看到他睜開了那雙尖晶石般的灰眼睛。
那是聖徒第一次見到這位愛上他、殺死他、又想親吻他的公主的臉龐。
許湛就這麼近在咫尺地捧著他的側頰,他們互相對視,整場靜默得宛如啞劇,萬籟俱寂中有片刻間誰的眼神慌亂了,匆匆掃過那雙挾著笑意的唇瓣。
那張或像玫瑰花或像滿月的臉、那張冇有人不會為之迷醉的臉,金粉在花瓣上流淌彙成銀河,光斑星星點點地落進那雙金色的眸子裡,猶如熒光閃爍的碎鑽卡進了玫瑰花蕊裡;嫣紅的嘴唇開開合合,從頭至尾都是過於明豔嬌氣的打扮,有意模糊掉性別隻凸顯出純粹的美,有意讓那張臉顯得嫵媚無雙,有意讓所有見過的人都再也移不開眼。
在路瑾嚴後知後覺地聽到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的前一秒,許湛將嘴唇貼近了他的耳朵,明明是沙啞的低語,聲音卻通過擴音器傳遍了席間的每一個角落。
“你若看到了我,就一定會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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