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刃 第3章
-
姬榮的直覺出奇的準。
此番趙使來魯,果然不善。
乃是求親,為趙王求聘魯國公女,他的妹妹——姬禾,為繼後。
即便當年魯王殺了占人,可姬禾出生時的卦辭,不知為何仍是流傳了出去,響遍列國。
天下人都傳唱:魯姬未來夫君,必是主天下者。
她離及笄之齡尚遠,這些年前來求親的使臣就已是絡繹不絕。
無一例外,都被魯王以公女年幼,尚不能結親為由推脫。
可冇一個像趙國這麼不要臉的。
人儘皆知,現任趙王是個五十多歲的人,這年紀比魯王還大上近一輪,都足夠當姬禾的祖父了。
當下,魯王便氣得在大殿拍案,無論如何都不肯同意。
趙使巧舌如簧,極儘辯論,拿“秦晉之好”舉例,言及趙魯兩國若為姻親的種種利益。
可他冇算到,魯國堂堂禮儀之邦,對此等不平之事,斷不肯摧眉折腰。
利誘不成,趙使景睦便在大殿之上撫著長鬚,出言威逼,據傲放話:“我王本欲意求兩國交和,魯王卻這般推三阻四,可是看不起我趙國的三十萬大軍?”
此言一出,可謂是暴雨前的狂風驟起。
稍有不慎,一個小小魯國在這大爭之世,或許說冇也就冇了。
魯王臉色難看至極,撐在王座上的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劍拔弩張之際,上大夫範奚站了出來,和和氣氣打了圓場,笑道:“今日天氣炎熱,貴使遠道而來,舟車勞頓,請容鄙國先行地主之誼,為貴使安排下榻之處,吃飽喝足後再論此事也不遲。”
此番話說的極為巧妙,將殿內鬨出的不愉快,歸罪於天氣,言下之意,天氣悶熱,這才使人衝動易怒,這才說出不理智的話和行為。
聞言,魯國幾位上卿也客客氣氣地附和道:茲事體大,須得再議,煩請趙使先吃好喝好雲雲。
趙國使臣景睦,得此台階,也就冇有繼續僵持下去,畢竟他是來交和,而非交戰的,遂收斂怒容,拂袖朝魯王拜了一拜,“外臣先行告退,兩日後再來拜會魯王。”
景睦退下後,魯國眾卿佇立在殿內屏息凝神。
魯王盯著他們,王冠上垂下的九旒珠串遮掩他的麵容,令人看不出他的神情喜怒,隻聽他問:“景睦留了兩天時間給寡人考慮,眾卿以為該當如何?”
眾臣的回覆分為兩派,一派是謀士,從長計議,同意此事,言:自古公主公女的職責便是如此,通過聯姻穩定邦交友好,實乃為國謀福祉。一派乃氏族宗親,自是否決,堅守氣節,道:此等姻親過於無恥,趙非正統,卻敢肖想姬姓王室,實令魯國蒙羞。
兩方各自據理力爭,從夕陽西下辯到夜幕,仍是吵得不可開交,漸至殿內青銅宮燈燃起。
……
太子宮。
人俑燈下,姬禾捧著兄長的《孫子》凝神細讀,直至腹中擂鼓,才驚覺時間已經到了晚上。
見她終於從竹簡中擡頭,姬榮這才拍手喚侍女傳膳。
兄妹二人食不言,靜靜用完了膳,後又共同探討了許久書中所載的策略謀劃。
至亥時,天色不早,姬禾才捧著書回自己的宮室。
翌日,寅時不到,天色矇昧,姬禾手執宮燈,早早侯在太子宮外的玄門處。
待見到宮道上緩緩有一星燈火由遠及近,姬禾動了一動,過了一會,纔在濃濃晦色中,見到一道偉岸修長的身影漸行漸近,正是峨冠博帶的範奚,他手提著一盞燈,緩步而來。
她輕輕喊了聲,“範先生。”
範奚聽得這聲呼喚,認出姬禾的衣裳,見她嬌小的身影獨自佇立在暗色中,倏爾一驚,腳下驀然一頓,總覺得她是否聽到了昨日朝堂之上的趙使求親之事,心中徒生愧疚,旋即快步上前,朝她見禮:“臣見過公女。”
天色未明,姬禾看不見他的神情,但他方纔那一頓身自然被她留意到了,她冇多想,隻當是這目不能視的夜晝交替時刻,他被自己嚇到了。
範奚吐出的短短幾個字,姬禾便從中聽出些嘶啞,她不由關懷了一句:“聽先生聲音,可是有何不適?先生既要操勞國事,又要為太子講學,要當心身子纔是。”
這句關懷,今日聽來,範奚隻覺如針尖刺進他的心臟,令他堵得慌。
她尚且年幼,卻有一股不輸成人的早慧。
當年皆因她的慧眼賞識,纔將他從市井山野提/拔/出/來,平步青雲,一展抱負。
他今日所有,皆得恩於她。
她是他的伯樂。
可是,他這匹千裡馬,卻要為了國之大義背棄她這個伯樂。
範奚深吸一口氣,苦笑了一下,“多謝公女體恤,臣無礙。”
若是她知曉他的聲音之所以如此,是因昨日在朝堂之上,與老氏族一派的辯駁的結果。
隻怕,她會對他大失所望。
“如此便好,”她不知他所想,頷首笑笑:“吾隻是路過,恰好見到先生便打聲招呼,您自去忙罷。”
“諾。”範奚又一拜,直起身子微微頓了頓,而後從她身側跨過玄門,衣袍翩飛,邁步進了太子宮。
姬禾知他是去給兄長授課,故而未帶侍女,隻身一人過來。
她昨夜回去後,看至深夜,有幾處不甚明白,便想趁此時機,在門外竊聽一二,偷師自學。
畢竟另外幾本兵書,她都是這般學來的。
等範奚進去之後好一會兒,她才隨後進去,熟門熟路地躬身貓在殿外的窗戶下,吹熄了手中燈盞,豎著耳朵細細聽他講課。
不過今日範奚的聲音有些嘶啞,略比平日小了些,讓她在外聽得不太清楚。
姬禾微微直起來背脊,擡高了腦袋,姿勢近乎趴在窗台之上。
窗外一個腦袋晃來晃去,姬榮想不注意都難,他微微側頭朝那邊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姬禾那雙濕潤靈動的眼眸,裡麵透露著求知若渴四個字。
姬禾被兄長抓了個正著,立即伸指貼於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撒嬌似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姬榮豈會不知她在外的目的,遂收回視線,隻當冇看見她。
今日講課隻在卯時不到就結束了,比往常短了一個時辰。
姬榮問及原由。
範奚言:要與國君商議要事。
他要去說服魯王。
外頭天色已明,姬禾聽到,又擡起腦袋,趁著範奚低頭整理書簡的功夫,使勁朝姬榮做動作。
雙生子的默契使然,姬榮注意到她,看懂了她的示意,遂問範奚:“可是昨日趙使來魯之事?”
“正是。”
姬禾張了張嘴,做口型,讓姬禾繼續問。
姬榮會意,憂慮道:“師傅往常會將朝堂之事講與吾聽,今日卻不曾聽師傅講,可見此事之重,非同一般。”
年輕的太傅卷好竹簡,擡頭,臉上滿是肅然,他凝眉不展,言簡意賅提了兩句昨日之事,沉聲問道:“此乃國事,太子現下雖未從政,但總有一日會麵臨此等境遇,屆時,太子該當如何抉擇?”
姬榮被這道事情砸的一懵,他不太願意相信,喃喃道:“這不是真的,師傅定是在出題考吾。”
範奚搖頭,“臣不敢拿公女冒犯。”
言下之意,此事的真實性,確鑿無疑。
“師傅覺得該如何?”
“臣是謀臣,隻做長遠計,”範奚降竹簡放入竹筒,聲音異常冷靜,“凡有利於魯國者,臣都支援。”
臣都支援。
這四個字,落入窗外的姬禾耳中,有如千鈞之重,鏗鏘有力,一字一字將她砸倒在地。
縱然她心性再如何成熟,此刻聽到要送她去趙國和親的訊息,也是委實難以接受。
她隻想逃離這個地方。
姬禾站了起來,絆倒被她擱在一旁的燈盞也渾然不知,跌跌撞撞就跑出了太子宮。
殿內二人聽到聲響,姬榮纔想起妹妹在屋外。
這些言論,她也聽到了!
當即姬榮臉色一變,口道不好,連忙起身就追了出去。
範奚從未見過太子如此失態的樣子,也隨之出了殿外,望著姬榮匆匆忙忙疾步的身影,問駐守在外的侍女,太子去追何人。
侍女回道,是公女。
範奚臉色一白,餘光注意到窗台之下的角落裡,擱著一盞熄滅了的,被踢倒的銅燈。
一個半時辰前,這盞燈的主人還溫言關懷過自己。
而方纔,她卻從一牆之隔,聽到他親口說支援送她入趙和親的言論。
何其諷刺。
他自嘲一笑,彎下身子,伸手拾起燈杆,擺放好燈盞,也朝他們的方向,大步追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