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刃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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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田大典完畢,
第三日是獻蠶繅絲。
這三日,都在桑園的行宮渡過。
第四日,回宮的當天傍晚。
姬禾正把采摘回來的三枚桑葚,
擺在姬穗的牌位前,燃香告訴她。
忽然聽聞扶光殿傳來盛夫人胎息不穩的訊息,
她連忙過去。
扶光殿中,
太醫署資曆最高的太醫,
全數被傳了過來。
原因是,盛夫人白日采桑操勞,孕期月份尚小,
以至動了胎氣。
姬禾第一次見到魯王臉上有了明顯的慌亂與緊張地神情。在聽到症狀尚輕,
喝安胎藥便可無恙時,
魯王才恢複一貫的穩重。
她想起,君父臉上那種慌亂與緊張神情,在她母親去世前病危的時候,
冇有出現過。在穗兒去世後,
王後憂悲成疾的時候,冇有出現過。在其他內命婦小產的時候,
也冇出現過。
那一刻,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一個男人,唯有麵對真正喜歡的女子,
纔會表露真情。
也許君父對母親和姨母有的,
從來都隻是相敬如賓的夫妻之情。
換而言之,唯有蒹葭纔是整個魯宮裡,
真正得到王心的女人。
她不由想起幼時,
母親與君父相處的模式,向來是客客氣氣。
彼時,
她便以為這是琴瑟和鳴,夫妻恩愛。
仔細想來,自有記憶起,母親好像一直都是鬱鬱寡歡。
姬禾五歲時,曾見過母親望著北方齊國的方向落淚,問母親為何而泣,她便會摸著自己的腦袋說,是因為思念母國的親人。
她依偎在母親懷中,“母親不要哭,我和兄長還有君父,都是母親的親人,您想家了,就看看我們,我們都在您的身邊,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母親輕柔地撫拍著她的背,歎息:“日後你長大了,總要嫁人的,那時候,你也會離開母親。”
“那我不嫁,不嫁,我不會離開母親。”
“傻禾兒,你是魯國的公主,註定了要走與母親一樣的路……”
那時候,她還不太理解話中的含義。
現在忽然聯想起來,姬禾更加肯定了君父與母親之間,是冇有愛情的。
他們的結合,僅僅是結兩國之好。
而自己和兄長的出聲,也隻是兩國聯姻生下的工具。
然後他們再像君父和母親他們一樣,再各自與其他人聯姻,再生下新的工具。
子子孫孫,薪火相傳。
這便是王族的宿命。
姬禾感到一陣惡寒。
為母親,為姨母,為這宮中其他遠道而來的異國女子。
為自己和菽姐姐,將來的命運。
是夜回去,姬禾與姬菽照顧王後服完藥歇下,兩姐妹就守在床榻旁,不覺瞌睡了過去。
夜半,姬菽驚醒,習慣性給王後蓋被子,一扭頭就瞧見一旁的姬禾倚在床邊,臉頰通紅,她伸手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觸摸之下,一片滾燙。
“禾兒,禾兒醒醒,你發燒了。”姬菽一邊輕輕拍著她,想將她喚醒,一邊喊人傳太醫。
姬禾病了。
考慮到她的病情,不適合與病著的王後同住一個屋簷,魯王派人將她送回了自己的殿中休養。
她極少生病,幼時偶爾病了,也有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
此時病著,姬禾腦中一片混沌,迷迷糊糊中,時常好像看見了母親的樣子。
有時是端莊地站在她的床前,一臉擔憂地伸手來探向她的額頭。
有時是喊她的名字,輕柔地給她擦臉和手。
一舉一動都是關懷備至,是她很久都冇有體驗到的久違的嗬護感。
姬禾努力地睜開眼睛,眼前哪有什麼母親。
來人是魏夫人,以及她身後的一眾妃嬪。
魏夫人見她醒來,拍了拍胸口,欣喜道:“慶陵可算醒了,你燒了一天一夜,昏睡了三天,在不醒來,可就危險了。”
接著便是諸位妃嬪,輪番圍上前來表以慰問。
來一個,姬禾就挨個拉住她們的手摸了摸,以此來尋找,在昏睡時給她關懷的那雙手。
但這些內命婦們,皆是手如柔荑,柔弱無骨,完全冇有印象中那份溫暖有力的感覺。
姬禾想了想,印象裡那人是喊她的名字,可是眼前這些人,向來隻會喚她的封號‘慶陵’。
那個人,不是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看來,不過是她病中做的夢而已。
於是,姬禾道:“昏睡的這些天,多謝諸位的關心和照料,禾銘感五內。”
“慶陵打小是我們看著長大了,自家人說什麼謝字,你好了便好,王上和我們也就能放心了。”魏夫人撫摸姬禾的鬢髮,道,“餓不餓,想吃什麼告訴妾,妾給慶陵安排。”
姬禾隨意說了道食物,魏夫人等人便歡歡喜喜退出殿去。
殿內清靜了許多,姬禾靠坐起來,揉了揉太陽xue,問媯巳:“我當真昏睡了這麼久?”
媯巳點點頭。
“我迷糊中,可有說些什麼。”
“公女思念懿德王後,經常喊著母親。”
“這幾天,都有誰來過?”
“太子榮天天都過來,公女菽因照顧王後,走不開,隔天便會來看您,盛夫人和王上來過一次,還有便是範大夫了。”
“師傅?師傅如何進來的?”
姬禾十分意外,畢竟外臣不得入後宮。更何況,以範奚如此守製的性子,竟也會行此‘不合禮數’之事。
實在太令她詫異了。
媯巳如實道:“範大夫是隨太子榮進來的。”
是了。師傅能來此,必然是隨兄長進來。
她果真病糊塗了。
“兄長今日來過冇?”
稚辛搖頭,補充道:“算時間,就快來了。太子榮日日都是在朝會之後,纔過來。”
姬禾頷首,交代:“待會兄長來了,先彆告訴他我醒了。”
說完,她便閉著眼躺了回去,扮昏睡。
想給兄長一個驚喜,嚇他一跳。
他們一進來,姬禾就察覺到了。
兩種腳步。
像是怕驚擾到她,走得尤為輕。
先是姬榮在問稚辛與媯巳,她今日的情況。
兩個人很聽話地遵從姬禾的吩咐,冇有照實說。
姬榮在她床前坐了會,摸了摸她的額頭,冇有感到燙手的溫度,又給她掖了掖被角,聲音滿是擔憂:“禾,你要好好的,快快醒過來,最近宮中多事之秋,我已經失去一個妹妹了,你可千萬彆有事。”
姬禾裝不下去了,瞬時睜開眼睛,喊了聲兄長,我冇事。
見到她醒來,姬榮簡直有種喜極而泣的衝動,對著姬禾臉上伸手捏了捏。
“疼疼,你捏我做什麼!”
姬榮一本正經,“怕我在做夢,捏捏你是不是真的醒來了。”
“我幫你證明不是做夢。”說罷,姬禾伸手撲向姬榮,在他手臂上擰了一下。
“好妹妹,快住手,我信了這不是在做夢。”
兄妹二人鬨成一團。
範奚見到姬禾這樣一幅有精氣神的模樣,知曉她無恙了,也終於放下了心。
他想上前關心兩句,但此時魏夫人她們正端著膳食過來。
殿中湧入了這麼多人,礙於環境不便,範奚旋即悄悄離開。
姬禾似有所感地擡頭,透過重重簾影,依稀看到範奚離去的背影。
自穗兒去世之後,她就搬進了瓊琚殿給姨母侍疾,有很長一段時間冇有去上課,冇見過範奚。
唯有前幾天的籍田上,遠遠見到範奚一次,但都冇有麵對麵說話的機會。
如今範奚主動過來探望她,卻也不得其時。
不消多想,姬禾便迅速掀開被子,起身下地,不管周圍人的反應,撥開人群朝外追去。
“師傅——你是來看我的嗎?”
簷下的範奚聽見這聲呼喊,腳下一頓,回首轉身,就看見姬禾中衣單薄的模樣,帶著幾分病後初愈的蒼白虛弱。
她剛跑過來,裙裾還在飄擺,一雙未穿屐履的腳就這樣顯露出來。白衣光腳踩在粗糲的地磚上,被身後雄踞龍盤的高大殿宇襯得更為嬌小。
範奚遠遠朝她一揖,隨後快步走上前來,凝眉道:“公女怎麼鞋也不穿就跑了出來。”
聞聲姬禾低頭一看,將腳縮了縮,直至被裙襬擋住,她嗡聲道:“等我穿好鞋子再出來,你就走掉了。”
“不會,臣走得慢。”範奚沉吟,“公女若想召見臣,命人傳喚便好,不必自己跑出來。”
“你剛剛明明隨兄長進來了,為何不與我說話,就悄悄走了。”
範奚解釋:“殿中貴人多,臣是外男,不宜衝撞貴人,更不宜久留。”
這樣的理由情有可原,姬禾聽著,覺得自己可以理解,但她心內卻也莫名地湧上一絲絲連自己都不知緣何來的委屈,“可是我就想見到你,想和你說說話。”
範奚察覺到,今日的姬禾格外的情緒敏感。
他自然也想留下來,關心她,照顧她。
但,他冇有資格。
於是範奚用哄人的口吻,勸她回去,“風大,公女身子初愈還需將養,先回去好不好?改日,臣再來拜見公女。”
適時,殿中的媯巳和稚辛也一臉焦急地拿了件披風、提著她的鞋子趕了出來,稚辛把披風批在她身上,媯巳蹲著為她穿好鞋子。
姬禾見身後,魏夫人她們也都出來了,於是點了點頭,含笑朝範奚揮手,“師傅,那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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