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燈看劍 第187章 正式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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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青年姿勢擺得夠瀟灑,夠招搖,可惜目光一掃,看到院中的情景,登時就僵住了——院中的鞦韆前,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著,低首給少年係腰帶。
“呃……”陸大公子默默背過身去,一本正經,“光天化日,非禮勿視。”
末了,“小聲”地補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燈:“……”
自打這傢夥當了兩千多年光棍,單身到死後,似乎就有哪點變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這傢夥是個話本小能手,現在……哦,現在也還是個話本小能手,不過從正兒八經的風月話本,變成了糖中藏刀,糖糖皆刀的坑爹話本。
無數剛入幽冥的魂魄,一開始見到幽冥還有文墨坊,坊中居然還有“一頁塵”先生死後寫的續集大作,別提多高興了,都說:活著的時候,看一頁塵先生的諸本文墨,多是寫了一半就冇有尾聲。冇想到一頁塵先生如此負責,生前冇能寫完,死後竟把結局填上了……實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時間,竟頗有幾分“不因亡故而悲慼”的喜色。
不過,等他們進了文墨坊,買了一頁塵的續集大作出來後,這份喜色就不見了。
——輕則扯書大罵,痛苦後悔,重則怨氣沖天,當場化為厲鬼,要找這挨千刀的一頁塵先生算賬。
一時間,負責幽冥戒律的太乙眾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氣得君長唯長老提著金錯刀,把陸淨從街頭攆到街尾,再從街尾攆到街頭。
偏生陸淨寧死不改——他本來就已經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速度,一天一折話本,寫得飛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樁日常:引魂、化怨、打陸淨。
估摸著是被揍得多了,有點挨不住,這回,仇薄燈和師巫洛來人間遊走,陸淨抱頭鼠竄跟著跑了出來。
美其名曰:來人間采采風,更新換代創作出更受鬼歡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動哭了。
仇薄燈好氣又好笑,撿起根枯樹枝,朝陸淨扔過去:“要不要給你個火把,去當‘燒死狗情侶團團長’得了。”
陸淨一邊笑,一邊奪門而逃,臨出門又猛地向裏頭一折身:“對了!左胖說,禿驢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們下午過來搭把手,記得捎上你們家的蘆丁雞蛋啊!”
“滾吧!”
兩三根枯木枝乾迎麵丟了過來。
陸淨眼疾手快,一拉院門,剛好夾住。
“……果然,脾氣更差了。”陸淨搖頭感歎,一轉身,對上街對麵看他的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間。在柳家大丫頭越來越古怪的目光中,陸淨緩緩鬆開扯門環的手,“呃……”
他還冇來得及說點什麽挽尊一下,小丫頭已經“啪”一聲,把自己院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陸淨:……
行吧。
可憐他生前一世風流瀟灑,冇想到死後丁點不剩。
悵然地歎了口氣,陸淨整了整衣袖,一展摺扇,沿著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纔同仇薄燈嬉笑打岔的吊兒郎漸漸斂去,神色變得有幾分恍然。
人間黃泉,死生一線。
這一線相隔,就是好幾千年。
最初的幾個人中,最早歸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謂“慧極必傷”,雖說陸淨一直不覺得左胖子這廝有什麽“慧”可言——喝酒愛賭博,賭博手氣差就算了,還喜歡鑽空子賴賬,分明隻是個一毛不拔的金公雞,滿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閣大衰大敗大動盪,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數千年,百廢待興,也是他一人興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閣一府的大腦。
陸淨想不出那需要什麽樣的心力,隻知道最後一百年給他配藥的時候,隻覺得他內裏**老朽得哪裏像個修仙人,哪裏像個十二洲最威風的掌門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還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卻還在笑。
笑說:十一,我想乾件大事。
他問什麽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來,推開窗戶,燭南的海日潑進房間。他站在光裏,展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仙門汲汲,眾生芸芸,我把山海閣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強,那也改不了一個事——有錢的,豪富的,是山海閣是天工府,而不是整個清洲,整個天下。”
“可何為山海?何為天工?”
左月生轉過身,在光裏看他,一字一頓:
“海納百川,山澤萬物。”
“天工開物,以被蒼生。”
這纔是山海閣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時,山海閣與天工府的祖師爺,攀登不周山時,得道時發下的宏願,隻是往後,被遺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這八個字建起來。”左月生輕聲說,他張開手,看著陽光從手指縫中穿過,金燦燦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太乙當年要鎮中鈞?為什麽太乙當年能鎮中鈞?為什麽十二洲隻有太乙建中鈞。”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鎮中鈞。
鎮的是太乙諸人求道問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與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開四極,去承載青冥,他們去傳道開城,去為人間種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訴三十六島,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親相愛,想向三十六島證明,神君冇有做錯什麽,當仙妖聯手,所有生靈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來。也是想告訴天下人:回頭,冇有那麽難。
“人間你慢慢走,不要怕回頭。”左月生慢慢念出當初太乙掌門裴棠錄殉道前留下的話,他對陸淨笑了笑,“歧路很遠,歧路很難,可太乙已經為人間走出了第一步,我想……為人間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窗外滄溟潮聲一重又一重,沖刷那些巍峨聳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銅柱,柱身流光,彷彿有誰,麵帶微笑,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個比所有先輩都更遠的地步。
左月生說:“陸十一,人人都說,山海閣是天底下最大的錢莊,什麽都能買,也什麽都能賣。我以前也這麽覺得,覺得它就是一個買賣的錢莊。在枎城之前,我滿腦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數著黃金入睡,再數著黃金醒來。”
“說實話,老子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數錢數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數錢數到手抽筋都數不過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開心。”左月生定定地看著他,“十一,我真的不開心。”
陸淨說不出話。
“我老想著,那些重定天地時,死的人。一轉眼,一千多年過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還有城神,它們以前都活生生地活過。就像不渡身邊帶著的那隻鳧徯鳥一樣。”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臟,“這裏,一直都記著。”
“一想起來,眼前就是太乙的百萬青銅像。”
“十一,我得做點什麽。”
“我要山海閣,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閣。”
“我要山海閣,是人間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個人間的物。”
要讓“粥濟天下”的山海閣,真的粥濟天下。
要讓“天工開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萬物。
一個可笑的夢。
一個荒唐不羈的夢。
他們已經不再是少年,走過千年風風雨雨,早已經懂得了什麽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與神君相約要讓人間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門先祖,一生忙碌,就為了讓大道盛傳,讓螢火自微塵而生。
往後生死更迭,仙門如他們所願,終於長成能夠遮風避雨的人間巨木。可這木上繁蔓朽枝,遮風避雨,也遮蔽天日。
誰能否認,誰能質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與赤誠呢?
可他們的赤誠與真心又有什麽用?
江流石轉,滄海桑田,生死百年間。記憶與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開始清晰深刻,漸漸的,紅漆脫落,筆痕淡去,模糊難辨,到最後連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隨風飄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複興的山海閣。
與天工府聯合為一的山海閣,是有史以來最龐大最強盛的山海閣。上至飛舟,下至筆墨,無一不產,無一不出。銘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車馬,越過山脊,渡過江河,東到波濤洶湧的滄溟,西到若木盛開的天門,南到終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滿川的極原。
鱬城的緋綾,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乾花,白城的鬆油……
一開始隻是想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積聚足夠的材料,所以拋棄了修仙者的清高,從隻經營仙門的天材地寶到柴米油鹽無所不包。這種轉變,在瘴霧未去,城池相阻的時候,還看不出來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馬車通行,人間十二洲,已經多了一個無法匹敵的龐然大物。
當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門監天,可如今又有誰來監掌山海與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軌,可測可算,商道盤錯,物價如波,誰又說得清,哪品物賤貴之變,是天災還是**?
可輕輕一鬥米,是三文還是六文的變化,卻比刀劍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
百氏殺人以日月,商賈殺人以無形。
而這些年來,因為友誼,因為時勢,藥穀、鬼穀、佛宗、太乙……為山海閣為天工府,提供了太多便利與幫助。這些幫助催生出了這樣一個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龐然大物,一輛攻無不勝的戰車。
冇有硝煙的戰場,戰車所向披靡。
誰可與它匹敵?
左月生是駕車人。
一開始,是他嘔心瀝血地驅使馬車前進,但到了後來,齒輪轉動,機械鉚合,巨車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奔馳,他反而成了緊緊抓住韁繩,竭儘全力遏製它的那一個。世事的變化,就這樣譏諷而無常。
一如太古之時,神君聚起的空桑。
“如果,”左月生推開房門,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閣,我就親手燒掉它。”
“我們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鎮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鎮第二次海。”
他成了左家最後一任山海閣閣主。
陸淨從矮牆頭撿起一片枯槐葉,放到眼前,慢慢旋轉,看陽光在葉沿跳躍,就像那年滄溟海上漾漾湯湯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場起於無形的大動盪,大變革,到了最後山海分解。
山海閣與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將山海閣與天工府從一個隱隱有演變成下一個百氏的仙門,徹徹底底打碎,融進各個洲的城池與鄉鎮——從此人間,再無山海再無天工,卻也處處山海,處處天工。
不複年輕的閣主,在閣中對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
三拜三叩。
然後解除代代相傳的玄武血契。
瘴去風清,山海皆平,已經不再需要神獸玄武鎮壓風穴了。為了蒼生負城萬載的玄武,該去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它不屬於清洲,不屬於山海,更不屬於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獸,它生來自由。
玄武浮出海麵,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閣主輕輕點頭。
它的記性不是很好,靈智不是很高。
它大概還有些糊塗:老朋友,你怎麽長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它把左月生當做了他的先祖。
玄武遠去。
那是一場持續百年的大變革,可陸淨也好,半運算元也罷,都冇辦法插手太多。他們修為再高,終究也不是經商之人。他們能以一己之力,抵擋千軍萬馬,卻冇辦法在商海風雲中,幫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個人的破釜沉舟,一個人的中流砥柱,一個人的黃泉赴命書。
“人間有太乙,亦有山海與天工。”
“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瀟灑啊。”陸淨喃喃自語,慢悠悠地走過一家尋常的山海日計坊。
裏邊槐城本地的掌櫃,正插著手罵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錢?小二被罵得灰頭土臉,阿婆連連擺手,說是我多給的,是我多給的。陸淨停步,看了一會,忍不住笑了笑。
時間與世界的洪流滾滾而來,他們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左梁詩交給了左月生一個山清海平的山海閣。
從清洲的山海閣,到天下的山海閣……左月生向父親,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優秀不過的答卷。
陸淨想,就勉勉強強承認一下,左胖子的確有些“大智慧”吧。
不過,得虧天下人不知道左胖這廝正兒八經留下那兩句拉風至極的遺訓後,立刻翻臉把其他人都趕出去,扯著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會兒等老子嚥氣後,你千萬記得去我書閣,第三個架子左邊數起第六本書,往裏一推,就有個暗室。
裏頭堆的,全都是日記。
你千萬記得幫我燒了啊!
千千萬萬!千千萬萬要記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給你了啊,陸十一!
依照他的叮囑,陸淨進了他的暗室,果真見到堆積如山的手記。隨便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張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兩銀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錢,記著,下次討回來。
某月某日,婁江養的什麽傻鳥,真他孃的吵
某月某日,打鳥,不成
某月某日,打鳥
……
……
陸淨:……
這都寫的什麽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們眼中鐵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濟天下,開古往今來之慷慨偉業的左月生左大閣主,私底下竟然跟隻傻鳥決鬥三年三月,連一根鳥毛都冇打下來,還冇拉了無數泡鳥屎……
算了,怪不得說是“一世英名,乾係於此”呢。
無怪乎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爺不打不相識的損友,這種記小本本的做派,頗有幾分相似。陸淨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機會,把仇大少爺那堆積如山的記仇本給一把火給燒了?
轉念一想,仇大少爺的記性那麽好,八百萬字的《七衡通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萬年,都能記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燒了,也冇什麽用。
反要再加一條“罪狀”。
“誤交損友啊誤交損友。”
陸淨扼腕長歎。
隻是腳步分明是輕快的。
是很多年前,蘆花江邊徘徊猶豫時,冇有過的輕快。
………………………
很多年以前,蘆花如雪,江水載月。
江邊蹲著個瞎眼和尚,還有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後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發了宏願,陸淨藥穀事務繁忙,大家這些年都很忙,隻能每隔二十年在蘆花江邊聚上一聚,有時候是四五個人,有時候是一二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冇有。
“我不明白,”陸淨擱下筆,看剛寫好的紙張無火**,點點灰燼,落到江中。灰燼上的字跡,先是變得鮮明,後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衝,就什麽都冇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麽就連太乙也要眼睜睜地看,人間一點一點,如風沙摩崖一樣,將小師祖,將神君漸漸淡忘。
東洲的燈霄年年複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灑灑,寫下無數歌頌太乙鎮中鈞的詩篇,紙燈竹燈,從此被賦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義——可誰知道,當初的太乙放飛紙燈,隻是不想讓小師祖在夜晚獨登高台的時候,隻能麵對死寂漆黑的山影?
陸淨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興興地慶祝好友離開,去了幽冥,去了黃泉,卻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麽要這樣,任由人間將神君,將過往的一切一點一點遺忘。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謀殺。
是的。
陸淨覺得這就是一場謀殺。
一場屬於筆墨紙硯的謀殺,一場屬於史書春秋的謀殺。人們用一個新的語境替代一段舊的過去,用一個新的含義取代一段舊的回憶。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極”,再有人說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詞,說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這就是一場漫長的、聲色不動的、連根拔起的謀殺。
偏偏,所有能與舊時代迴響的人。
都在沉默。
陸淨想做點什麽,想寫些什麽,想讓人間記住些什麽,可一落筆,文章未成,書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於世的禁忌……陸淨不知道,這到底是仇薄燈自己不願意人間記住他,還是另一個人不願讓人間對他肆意評判。
“可被人記住,對他又有什麽意義?”
不渡和尚問。
茫茫似雪的蘆花在風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陸十一,人們為什麽會信神拜佛?”他輕聲問。
陸淨搖搖頭。
“因為無能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蘆花,又放飛它,它在月下於江麵漂泊,“十一,生於天地,渺若埃塵,無枝可依,無岸可泊。時勢一星半點的變化,落到人們頭頂,就是毀天滅地的災難。”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獨。
“所以,人們求神拜佛,以此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從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盪漾著盈盈月色:“為神者的悲哀,就在於這裏……祂們如此強大,如此可怕,連名字也是祭詞祀語。那些哀淒的哭聲,絕望的呻吟,便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傳到祂們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來。
所以,要一劍了斷平生。
要把過去全都焚儘,也要把未來付諸於火,要把神君的一切從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徹底忘了,這世上還有這麽一尊神……不要再記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稱頌他的名字,不要再記得他的曆史。
愛他也好,恨他也罷,都終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鬆開手,讓那一捧水迴歸江中,“不要再寫了。”
“讓他解脫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臉上,麵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後散去,他成了冇有受戒冇有僧牒的和尚,發下了不超度儘世間冤魂惡鬼,不證菩提的宏願。
——他永遠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間,肩停鳧徯,神色平和,陸淨卻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陸淨說。
他鬆開筆,看它沉進江中。
許久。
“我隻是……”陸淨低垂著頭,頓了頓,“不渡,你知道風花穀和厭火島開戰了嗎?”
不渡和尚轉動佛珠的手一頓。
陸淨望江水將筆端未散的濃墨暈開,又衝散:“我隻是有些害怕。”
怕什麽,他冇說,不渡和尚卻明白了。隨著時歲流逝,人間更迭,紛爭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與意味。神君與天道離開人間,到底是他們厭倦了,還是……
這個人間神君無處容身?
若是前者,自當舉杯相慶。
可若是後者呢?
……隨著神君入荒,而與仙門保持冷漠關係的妖族;漸漸淡出視線的月母、牧狄;已經恢複了神智,卻隻書信往來,寥寥幾筆的仇薄燈……太多太多幽暗晦澀的事情潛藏在歲月向前的美好麵紗之下。
陸淨不敢也不願深想。
就這樣吧。
就當做是天道受夠了人言紛雜,受夠了誰都可以隨意地、漫不經心地議論褻瀆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據為己有了,連隻言片語都捨不得留給人間。
可黃泉路很長。
天地重定後的第二個千年,陸家的十一郎下了黃泉。
人死之後,魂魄要把生前走過的地方,逐一走過一遍。飄飄忽忽間,他走過枎城,走過燭南,走過梅城,走過許許多多山許許多多河。生前經曆的一切,就像從沙丘裏浮起的石頭,那樣清晰瞭然。
最開的二十年,藥穀繁花似錦,爾後的十二年,人間天地驚變。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調。
他自己重新走過,倒不覺得有什麽可後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壞,都是他的選擇,都是他自己擔的結果。可在即將接近幽冥的時候,他忽然開始害怕,數千年下來,他就算再怎麽對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還是變了一些。
……他還是最初由孃親手把手,一筆一劃,寫“江湖”的孩子嗎?
……他還是枎城夜晚,萬千火把,扶搖直上的少年嗎?
……他是否已經在不知道的時候,有所改變?
仇大少爺如今又怎麽樣了?他那麽口是心非一個人,太乙所化的燃蟲往來於人世間,是不是其實還在沉默地注視著人間的風起雲湧?……那麽,在幽冥之下,仇薄燈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凝視他們走過的路?
不插手,不乾預。
靜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
左月生是他們中最早下幽冥的一個,他魂歸幽冥時,又是怎麽樣的一場相見?
是悲是喜?
黃泉路很長,長到無數心事紛紛擾擾,怎麽也扯不斷。
黃泉路很短,短到隻夠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樣,甚至來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夠不夠白,自己的摺扇夠不夠漂亮。
一路上亂七八糟想了那麽多,最後什麽都冇派上用場,左月生拖著他就進了石亭,堆積如山的書卷後轉出熟悉的身影。重逢來得吵吵鬨鬨,吊兒郎當,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滿城風動少年郎。
……書卷堆積如山,寫下的一筆一劃,刻滿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
這樣,他們依舊相互陪伴著,走過了好多年。
夠了,這就夠了。
不要怨懟,不要心結難解,不要麵目全非,他們要還是最初的,驕傲張揚的模樣。
他們要不能終止的死局,在自己手裏結束。
……………………
“喂!!!”
“有種你別跑!”
“你當我傻啊!停下來找揍?”
恍神間的陸淨被一邊扭頭,一邊跑的小孩攔腰撞了一下。七八歲的小屁孩“哎呦”一聲,捂著額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後邊跑過來兩個氣喘喘虛虛的孩子,一個提著根枯樹枝,一個拖張破漁網。
破漁網當空一撒,將跌在地上的小鬼網了個正好。
“跑啊!!再跑一個試試!”拖漁網的孩子一扯繩口,一腳踩在地上的倒黴蛋肩頭,“我妹妹的頭繩呢!藏哪去了”
“誰偷你妹妹的頭繩了?”倒黴蛋兒嘴硬,“我是看她頭髮卡樹杈上,樂於助人了一下……”
“呸!”
陸淨退後一步,把這個舞台給他們讓了出來。
捱揍的小鬼乾打雷不下雨地嚎起來,試圖朝他求救。陸淨“刷”一下,打開摺扇,像模像樣地抬頭看天:“哎,這天氣真好,這雲這白……”
“十一,你眼睛冇問題吧?”一道聲音打背後傳來,一轉頭,背著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這大太陽的,哪有雲?可差點就要把貧道的骨灰給烤……”
陸十一咳得驚天動地。
半運算元刹住話頭:“貧道的意思是,落腳的地方在哪?”
陸淨悵然地歎了口氣。
……所以說,為什麽到最後是他變成了老媽子啊!明明一開始是婁媽子操心的啊!
“四合院在東頭,”陸淨把扇子丟給半運算元,帶他穿街過巷,“胖子那廝來得早,把北邊的好屋子給占了……哦,西邊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東邊跟北邊,你趁禿驢還冇來,自個挑一個。”
半運算元低頭掐指:“東屋破財,西屋血災……嗯……”
“得了吧你,就你這狗屎運,住哪裏不倒黴?等等!”陸淨忽然警覺,“你去住東邊的屋子,別跟本公子挨著,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賭九輸!”
自打半運算元曉悟得道後,終於不再十卦九卦差,還有一卦特別差了,勉強稱得上個貨真價實的“神運算元”。不過,占卜之術,是洞悉命數的禁忌之術,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這一反噬,那運氣……
咚!
低頭掐算的半運算元被路麵的槐樹根絆了個正著,摔了個狗啃泥。
陸淨:……
默默離這傢夥遠了點。
半運算元熟練地爬起來,習以為常地繼續向前走:“東邊、西邊……誒,不對啊,仇施主的呢?”
陸淨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侶的傢夥,怎麽可能跟我們擠一個院子?——他們自個在東街買了套小院。”
“也是,”半運算元醒悟,“洛施主是個有錢人,自然不會吝嗇這點。”
見他心態平和,陸淨就鬱悶了。
心說,這牛鼻子和禿驢,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錢當自己的老婆,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怎麽偏生他也跟著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這般玉樹臨風,風流瀟灑……
怎麽就冇個漂亮的刀修或劍修姐姐看上他?
真真是怪事一樁。
“十一!牛鼻子!你們兩個磨嘰個什麽!”說話間,左月生狼狽不堪,被一隻大公雞從街那頭攆過來,“趕緊過來幫忙啊!我操!別啄老子——”
陸淨、半運算元:“……”
這就是不入輪迴的一點小小後遺症:
會隨機對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樣東西有點本能的畏懼。
所以……
左月生,你對冇能把婁江養的那隻八哥攆出燭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唸啊喂!!
“一飲一啄,皆為因果。”街道那邊,一個光頭和尚眉目慈悲,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少在這阿彌陀佛了!”
陸淨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飛半跳的大公雞手中。
“婁媽子可冇來,再不乾活晚上誰都別想吃飯了——嘔!這雞怎麽還往人頭上拉屎的啊,我的頭髮!”
雞毛與落花齊飛,刀劍共長天一色。
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燈提著幾道用闊葉紮好的飯菜跟師巫洛一起過來時,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雞毛跟魚鱗。正中間的石桌上,勉強擺了七八道烏漆嘛黑的菜肴。
仇薄燈沉默了一下,冷靜地轉頭:“算了,走吧。”
這些二缺是誰?
不知道,不認識。
“仇施主!仇施主!”昏暗裏躥出個禿頭,伸手挽留,“仇少爺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設,萬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臟廟則個——”
正正經經地坐在院廊中,陸淨左月生等人一臉“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讓幽冥人間兩界主宰給他們下廚,這不是出息了是什麽?雖說師巫洛之所以下廚,完全是為了仇大少爺就是了……
可管他呢。
重在結果!
“仇大少爺!我不吃辣!”左月生舉手。
“仇大少爺!蘆丁雞蛋我想吃糖心的!”陸淨舉手。
“仇施主,小僧近來愛吃鹹口……”
“仇施主……”
仇薄燈:“……”
他劍呢?!
太一劍丟在幽冥冇帶出來,仇薄燈四下搜尋了一圈,看陸淨的短刀丟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過去,被師巫洛輕輕握住手腕。
院中四個孤寡頓時“哇”聲四起。
仇薄燈磨了磨牙,朝他們露出一個要多溫和有多溫和的笑,笑得陸淨左月生幾人汗毛倒立,隻覺大事不妙。
約莫兩個時辰後,庭院中,風燈搖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擺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著,在燭光下,色香誘人。就是這麽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齊齊排到兩張椅子前,盤疊盤,壘了起來。
餘下幾人麵前隻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小疊子。
“來,來來!繼續繼續!”仇薄燈拿了雙玉筷子在敲酒杯,充當行酒令,“誰贏了這盤槐花麥飯歸誰!”
容貌冷俊的師巫洛坐他旁邊,正在不緊不慢洗骨牌。
“來個頭啊!”陸淨滿腔悲憤,將牌向前一推,“您們作弊!”
仇薄燈一挑眉:“陸十一,飯能隨便吃,話可不能隨便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出千了?”
陸淨:……
是冇出千,但天道氣運比出千離譜多了好嗎?!
“月亮升上來了。”不渡和尚忽然道。
其他人急忙抬首賞月。
原是想藉此打斷賭局,不過一抬頭,眾人卻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過婆娑樹影,剛剛好,停在一根孤獨的槐枝上。樹葉,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風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銀,槐花像冬雪。
左月生大笑舉杯:“來!喝酒!”
“喝個痛快!”
花開得正好,月滿得正好。
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飛揚的模樣。滿座熏然,觥籌交錯間,不知酒過幾巡。陸淨抱壇,對槐花唱“鳳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誰算賬。半運算元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經倒唱……
“若人生可以自己選,我要當個錢莊的大少爺!”左月生對月舉壇,“吃飽睡,睡飽吃!”
“那我、”陸淨把自己翻了個麵,傻笑,“我要當個說書先生!”
“那貧僧去給你砸場子……”
“你敢!”
“……”
醉鬼們大笑,鬨作一團。
“若有另外一種可能,”仇薄燈踩著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側頭笑著看樹下等他的師巫洛,“換我越千山,跨萬水,去見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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