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星辰已遲暮 第1章
1
三年前,溫家的仇家尋隙報複,將最年幼的養子江澈拐入黑煤窯。
三個養姐為了尋回他,懸賞百億,不計代價。
可當他瞎眼瘸腿地逃回家時,卻撞見與他早有婚約的二姐溫欣另嫁他人。
大姐溫情作為證婚人正在致辭,三姐溫暖作為伴娘遞上婚戒。
原來,溫家早在兩年前就收養了楚蘅。
隻因長相相似,她們便將所有的愧疚都傾注在他身上。
她們解釋:“媽受刺激將阿蘅認成你,我們隻能將錯就錯。”
可江澈無法接受,逼著她們在楚蘅和他之間做出選擇。
三人短暫沉默後,一致選了他。
可就在當晚,神智不清的養母點燃彆墅,與楚蘅葬身火海。
那場大火,讓她們從親人徹底變成了仇人。
她們怪他步步緊逼,容不下楚蘅,才害她們永遠失去最親的人。
厭惡,辱罵,毆打,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直到江澈反複異常吐血,最終確診了胃癌晚期。
他握著那張冰冷的“死亡宣判書”,剛走出診室,卻看到本該死去的養母和楚蘅正陪著溫欣做產檢。
大姐三姐將溫欣圍在中間,楚蘅則一臉幸福地將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
江澈渾身血液凝滯,剛想站出來質問。
大姐的聲音幽幽傳來:“經過這一遭,江澈已經學乖了,要不告訴他真相吧。”
“不行!”
三姐立馬否決:“讓他知道阿蘅活著,還和阿欣有了孩子,指不定會作什麼妖,不如在孩子生下來之前,多敲打敲打他,讓他徹底安分!”
溫母也無半分癡呆的模樣,不禁感慨。
“我們最痛苦絕望的那段時間,是阿蘅陪我們度過的,現在阿蘅要當爸爸了,我決不允許任何人趕他走。”
溫欣垂眸,也沉聲道:“雖然江澈成了廢人,但我不會嫌棄他,隻要他安分守已,我會給他一個交代的。”
江澈愣在原地,淚水從僅剩的眼睛裡奪眶而出。
他好想問問老天,為何對他如此不公。
明明被打斷腿,被戳瞎一隻眼的是他,可她們卻把所有的愛和愧疚都彌補給了楚蘅。
他隻是想一切回到最初,卻被她們用“假死”的謊言折磨的體無完膚。
望著溫欣一臉孕相的幸福模樣,他想起醫生那“活不過一個月”的診斷,慘然一笑。
一個將死之人,拿什麼和活人爭?
他會如她們所願的。
江澈沒有上前質問,隻是默默轉身,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醫院。
往日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湧來。
自從那場大火後,他無數次想過死。
他割腕自殺,法醫大姐就用縫衣針替他縫合卻不給止疼藥,慢慢欣賞他的痛苦。
他想跳樓,商界女強人未婚妻就封鎖所有高層建築。
他無奈隻能從三樓跳下,全身骨折讓他痛苦了整整三個月。
出院後,律政精英三姐偽造他的精神病例,將他關進瘋人院每天受電擊治療。
她們不允許他死,要他活著贖罪。
可是他們都活得好好的,要他贖哪門子的罪啊?
他踉蹌地開啟家門,胃部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
他哇地一口吐出血來,鮮血順著他的前胸,浸透了他淺色的褲子。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熟悉又冰冷的聲音。
“你又在演什麼苦情戲碼?”大姐板著臉,連忙撇開眼神。
三姐捂著鼻子,眉頭緊鎖:“惡不惡心?趕緊弄乾淨!”
就在江澈趴在地上狼狽地擦地時,溫欣小心翼翼挽著一個男人進來,隨手甩給他一張紙。
“這是傭人細則,以後你就照上麵的做。”
他望著那張密密麻麻的紙,聲音嘶啞:“這是什麼意思?”
溫欣眉頭一擰:“我們找到了阿蘅的雙胞胎弟弟楚彥,他最近生了病,需要人照顧。”
她頓了頓,居高臨下地看著江澈:“隻要你照顧好他,等他康複,我們就原諒你之前的過錯。”
江澈目光落在那張和楚蘅一模一樣的臉上,心如明鏡。
她們還想騙他,什麼雙胞胎弟弟!
不過是溫欣迫不及待將楚蘅接回家的藉口
真病人照顧假病人,真是可笑。
“好,我照顧他。”
江澈低下頭,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等不到溫欣的孩子生下來了。
很快,痛苦就會結束了。
從此,江澈拖著虛弱的病體,麻木地執行那張表上幾乎變態的要求。
“魚香肉斯裡為什麼沒有魚?”
楚蘅一拳狠狠砸在江澈臉上,打得他耳膜出血。
“火龍果裡還有一個籽沒挑乾淨,你想硌死我嗎?”
果盤整個扣在江澈臉上,糊了他一臉的果肉。
“說了多少次,洗腳水必須45度!”
兩個傭人立刻上前,按著江澈的頭,將他的臉狠狠按進洗腳水裡。
江澈全都默默忍受了。
半夜三點,楚蘅又突發奇想,想要吃新鮮烤肉。
可當江澈忍著滿手燙傷將烤肉遞給楚蘅時。
一陣風吹過,將幾縷煙氣吹到楚蘅眼前,他立刻誇張地大叫起來:
“好嗆啊,你要嗆死我嗎?”
三個姐姐聞聲衝過來,楚蘅立刻帶著哭腔,委屈不已。
“江澈就是故意的,明知道我一個病人不能聞煙味,故意把煙扇到我這邊。”
溫欣看向江澈那雙慘不忍睹的手,剛想上前就被大姐緊緊拽住。
大姐厲聲咆哮:“你不想照顧楚蘅可以滾,沒必要這樣害他!”
江澈雙手皮肉粘連,痛得不住顫抖,虛弱地解釋:“是風吹過去一點煙氣,下次我注意”
“下次?”三姐冷笑:“你還想有下一次?看來之前的教訓還是不夠深刻!”
溫欣立刻會意,上前猛地拽住江澈的頭發:“隻要你認錯,我可以放你一碼,不然,我讓你永生難忘!”
江澈仰著頭,一字一句:“我沒錯。”
話音剛落,他就被粗暴地拖到庭院中央,雙手被麻繩死死捆住。
而繩子的另一段,正牢牢係在三輛重型機車的尾部。
溫情,溫欣,溫暖各自跨坐上去,眼神冷酷。
“彆這樣”
他已經是癌症晚期了,受不了這種折磨。
“嗡!!”
驟然爆發的引擎轟鳴淹沒了他破碎的哀求。
滾燙的尾氣直噴著江澈的耳眼口鼻。
他像片被狂風捲起的落葉似的,狠狠摜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行。
摩擦,翻滾,留下長達數十米的血痕。
意識徹底消弭前,他隻感覺皮肉在燃燒,骨頭也被拖散架。
再次醒來,江澈渾身纏滿了繃帶,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他倒吸涼氣。
耳邊模糊傳來溫欣遲疑的聲音:“我們,是不是太過了?”
他聽見大姐斬釘截鐵道:“你想害他嗎?不狠,他永遠學不乖!”
就在這時,醫生憤怒的聲音插了進來。
“你們就是江澈的家屬?像他這種癌症晚期病人,怎麼能受這麼重的傷?”
2
江澈想要阻止為時已晚,醫生已經將癌症診斷書遞了過去。
他隻能閉上眼睛。
不知是恐懼還是興奮,他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迎接他的會是什麼?
是她們刻薄的嘲弄,笑著說:“你終於要死了!”
還是心疼的眼神,哭著說:“姐姐不能沒有你。”
耳邊儀器滴答滴答,他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節奏。
“溫總!”
管家突然推門而入,臉上帶著焦急:“楚少爺見不到你們,吃不下飯,這會正在鬨呢。”
溫欣那隻幾乎要碰到診斷書的手,猛地縮回。
三人眼神交彙,瞬間達成了共識。
“回家!”
她們甚至沒再看病床上的江澈一眼。
等醫生撿起診斷書,看著空空蕩蕩的病房,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與荒謬。
“她們剛纔可能是沒聽清”
她試圖安慰江澈:“我記得之前你隻是得了個小感冒,她們就緊張得不行,包下了整個醫院。”
“我現在打電話告訴她們,你得了癌症,她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治好你的”
“彆去!”
江澈伸手拽住了醫生的衣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們恨不得我死,何必呢?”
二人僵持了兩秒,醫生最終歎了口氣,推開門離開。
病房裡隻剩下儀器單調的滴答聲。
江澈望著窗外的落葉,又飄零了一片。
住院的這段時間,癌症的擴散和傷口感染幾乎將江澈折磨的體無完膚。
被血浸透的床單換了一套又一套。
醫生緊急將他叫到辦公室,語氣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江先生,癌症導致你的免疫力極度低下,現在你的傷口嚴重感染,你必須接受最少一個月的強化治療。”
“否則你連半個月都撐不到了。”
江澈好像在聽,又好像什麼都聽不清。
他隻是極輕,極慢地點了點頭。
然而,當他渾渾噩噩回到病房時,卻發現他的病床早已被清空。
他還沒來得及找個護士問問,手機螢幕亮起,跳出溫欣的簡訊。
“阿蘅想吃你熬的粥,三十分鐘內到家,彆讓他等。”
盯著那行冰冷的文字,江澈自嘲一笑。
趕著送他去地獄麼?
也好。
或許隻有他死了,她們就都好了。
一切都會變好。
在那個世界,他還是她們捧在手心的乖弟弟。
他隻需要將這具殘破的軀殼留給她們,將一切留給她們。
他還剩二十五分鐘。
醫院門口,大雨如注,路麵上連車影都看不到。
江澈深吸一口氣,一瘸一拐地衝進瓢潑大雨之中,瘋狂奔跑起來。
他像隻落水狗一樣推開家門,剛想去浴室收拾一下自己。
“站住!”
大姐抬腕看向梵克雅寶手錶,聲音冰冷:“你超時了30秒。”
三姐皺著眉,嫌惡地上下打量他:“你是從糞坑裡爬出來的嗎?”
“纏得跟木乃伊似的,怎麼照顧阿彥?”溫欣望著他一身滲血的繃帶,雙眼隻剩厭惡。
“礙事,自己給我撕了!”
江澈甚至一點掙紮都沒有,抬手抓住被雨水泡白的紗布邊緣,狠狠一扯。
粘連著新生皮肉的紗布被硬生生扯下,血流如注。
“等等!”
溫欣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乾脆,下意識出聲。
但江澈根本不聽,幾乎自殘似的,撕扯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狠。
彷彿要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屈辱全都撕下來。
鮮血順著他的手臂,身體流淌,滴在地毯上暈開刺目的紅。
劇痛讓他臉白如紙,搖搖欲墜。
“阿澈!”
三個人幾乎是下意識同時衝上前。
“姐姐,房間裡有蟲!”
樓上,楚蘅帶著哭腔的尖叫適時響起。
三個女人的動作瞬間僵住,同時望向樓上。
“姐姐就來,彆怕!”
江澈握著滴血的紗布,最後的視線,是三個姐姐同時奔向楚蘅的背影,和旋轉暗下來的天花板。
3
江澈醒來時,天早已黑了。
結痂的血黏在他身上,動一下就滲出黃水。
就在他艱難起身時,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恍惚擦過他的小腿。
“汪~”
他猛地僵住,低頭看見一隻瘦骨嶙峋的博美犬,正可憐兮兮的繞著他打轉。
“虎子!”
他驚喜地蹲下身,顫抖著抱起它。
虎子是他十八歲生日時姐姐們送他的禮物。
可楚蘅一句“不喜歡狗”,虎子就被無情地扔出了家門,他再也沒見過。
“虎子,你老了。”
他將臉埋進虎子稀疏的毛發裡,淚水無聲滾落。
“你也知道我快死了,是來找我的嗎?”
門突然被推開,楚蘅尖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這死狗怎麼還在這裡?!”
江澈回過頭,下意識將虎子抱得更緊,聲音帶著卑微的乞求。
“我會把它安排好的,絕對不會打擾到你”
“你安排?”
楚蘅走近幾步,目光陰毒地掃過他。
“你以什麼身份安排?一個寄人籬下,瞎了眼瘸了腿的廢物?”
“你就應該永遠被關在黑煤窯,像隻發爛發臭的狗一樣爛死在大山裡,你為什麼要回來?”
楚蘅的咆哮,卻讓江澈渾身劇震。
黑煤窯
他從未跟人提過他被拐進的是黑煤窯,他怎麼會知道?
不等他反應過來,楚蘅猛地伸手,一把將虎子搶了過去。
“汪——”
一聲淒厲的慘叫,虎子的頭在楚蘅手上180度反扭,口吐鮮血。
“虎子!”
江澈崩潰大喊,掙紮著想去搶虎子。
楚蘅冷笑著,抬手將它狠狠摔在地上。
“虎子,我的虎子!”
江澈撲倒在地,抱起那尚有餘溫卻已軟綿綿的小身體,鮮血沾滿了他的雙手。
樓下傳來急促奔跑上樓的腳步聲。
楚蘅迅速用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撓出幾道血痕,嘴角勾起一抹勝利的笑。
“等著吧,我會證明,溫家早已沒有你的位置了。”
房間門被猛地推開,眾人看到的是楚蘅捂著流血的胳膊,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溫欣第一個衝進來,上前抱住楚蘅。
“阿彥,沒事吧?”
楚蘅立刻縮排她懷裡,指著江澈聲音顫抖。
“我隻是說狗身上有細菌,會傳染給我,他就突然暴怒,放狗咬我!”
“不僅如此,他聽見你們上樓,他就故意把狗摔死,想栽贓給我!”
溫欣冷眼瞪向江澈,隻見他眼神空洞,隻一遍遍呢喃著:“我的虎子,沒了”
看著他懷裡虎子的屍體,溫欣的怒火直衝頭頂。
“還在裝!”
“江澈!為了爭寵,你連從小養大的虎子都下得去手?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大姐看著這混亂的場麵,眼神也冷了下來。
“既然他如此不知悔改,那就把他關進狗籠裡,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放出來!”
很快傭人就推來了巨大的狗籠。
然而就在傭人開門準備牽出裡麵的藏獒時,那藏獒突然發了瘋,掙脫束縛就直撲人群。
“啊!”
楚蘅的尖叫聲中,江澈看見三個姐姐毫不猶豫同時衝過去,用身體將楚蘅緊緊護在身後。
混亂中,不知是誰撞在他身上,猛地將他推向失控的藏獒。
“啊!”
劇痛瞬間淹沒了他。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僅剩的好腿上皮肉被撕裂,骨頭被咬碎的脆響。
鮮血噴湧而出,他整個人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藏獒再次撲向他的脖頸。
“砰!”
火藥味在空氣中蔓延,藏獒倒在他身上。
他僵直著身體,最後的視線裡,溫欣右手舉槍,左手緊緊將楚蘅護在懷裡。
4
在漫長的昏迷中,江澈做了一個夢。
陽光明媚,漫天花瓣飄落。
溫欣一身潔白婚紗,手捧鮮花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熱淚滿眶。
養母在一旁喜極而泣,大姐三姐們牽著他的手。
幸福得讓他心尖發顫。
是夢嗎?
不,這本該是他的人生啊。
手背傳來尖銳的刺痛,將他從夢境中生生拽出來。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裡,是護士正在給他拔掉輸液的針頭。
被緊緊包裹的小腿傳來劇痛,提醒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空氣中隱隱彌漫著他最熟悉的香味。
他艱難地側過頭,看見楚蘅半躺在隔壁的病床。
溫欣正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著小餛飩。
他吃得太急,輕微咳嗽了兩聲。
大姐連忙緊張地替他拍背,三姐轉身去給他倒溫開水。
這熟悉至極的畫麵,像鈍刀一樣反複切割著江澈的心臟。
那是溫欣經常為他做的鮮蝦小餛飩。
曾經被這樣小心翼翼包圍的人,也是他
江澈一時恍神,沒顧上移開視線。
直到溫欣推了推他床頭櫃上那碗明顯糊掉的餛飩,語氣帶著一絲施捨般的愧疚。
“藏獒突然失控,也不是我們能預料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虎子我已經安葬好了,趁熱吃吧。”
難得的溫柔讓江澈有些不知所措,他悶聲端起那碗餛飩。
剛拿起勺子舀起一個,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
突然,嗓子一陣難以抑製的腥甜猛地湧上。
一大口濃稠的鮮血順著他的口鼻噴湧而出。
即使他有意伸手去接,還是有大量的血濺到了餛飩裡。
看來,他連半個月都堅持不到了。
“啊!”
楚蘅突然大吼一聲,捂著嘴一臉嫌棄。
“你!你故意的是不是?惡心死我了,我吃不下去了!”
溫欣的臉色瞬間陰沉如墨,她猛地起身,一把打翻了江澈手中的碗。
粘稠的餛飩連湯帶水,劈頭蓋臉地澆了江澈一身。
“你非要作是吧!白白浪費我特意給你做的餛飩!”
“既然你這麼不識好歹,那你就自己在這待著吧!”
另外兩個姐姐也立刻起身:“走,給阿彥換病房,離這個晦氣的東西遠點。”
很快病房又變得空蕩蕩。
江澈呆坐在病床上,望著床單上那片刺目的汙漬。
他緩緩伸出手,撿起一塊掉落在床單上沾血的餛飩,塞進了嘴裡。
鹹的,苦的,帶著濃重的鐵鏽味。
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味道了。
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這餛飩,他不稀罕了。
這姐姐,他也不要了。
5
出院前,醫生再三建議他再治療一個月。
可他連半個月的時間都沒有了。
辦完出院手續,他轉身離開。
剛走到醫院門口,他就看見三個身影逆著光朝他走來。
江澈的腳步頓住了,心中竟升起一抹可笑的期待。
她們是來接他出院的嗎?
然而,她們徑直走到他麵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三姐拿出兩個紮滿針的巫蠱娃娃,狠狠摔在江澈腳下。
“這是在你房間找到的!”
“江澈,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媽媽和阿蘅已經死了,你居然還用這種下作手段詛咒他們!”
高亢的聲音,瞬間引得圍觀人群議論紛紛。
“天啊,真是白眼狼!”
“溫家養他那麼大,養母都死了還要詛咒她!”
“聽說是怨恨溫家又收養一個養子,就連那個養子也被他害死了!”
江澈看向地上的娃娃,又看向躲在姐姐身後,一臉得意的楚蘅。
他知道,這必然是楚蘅的手筆。
溫欣緊盯著他,像是最後一絲期待:“到底是不是你?”
可他太累了,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看來你是預設了。”溫欣終於耐心全無,冷冷對著保鏢招手。
“既然他這麼喜歡紮針,那就把這些針,全都紮回他身上,讓他好好也嘗嘗這個滋味!”
當著眾人的麵,幾個保鏢立刻上前,粗暴地按著江澈。
鋼針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手臂,肩膀,後背。
“呃!”
劇痛讓他悶哼出聲,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一根又一根,他始終死死咬著牙,直到最後一根針紮完。
“知道錯了嗎?”溫欣冷聲問。
江澈閉著眼,聲音麻木而空洞:“我…我錯了。”
“大聲點,你是要死了嗎?”溫欣冷喝。
江澈猛地睜開眼,用儘全身力氣嘶啞大喊:“我錯了!我是畜生!我是白眼狼!我該死!”
叫喊聲在醫院門口回蕩,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瘋狂。
圍觀的人群發出唏噓,有人搖頭,有人鄙夷。
三個女人終於滿意了。
溫欣冷冷瞥了他一眼:“記住今天的教訓!”
說完三人不再看他,轉身離去。
人群散去,江澈一根根拔下嵌入他皮肉的鋼針。
遠處女孩清脆的笑聲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抬起頭,看見醫院門口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坐在輪椅上,正被家人簇擁著。
女孩鼻子上戴著氧氣管,穿著精緻漂亮的洋娃娃裙子。
他的家人圍著他,臉上帶著強忍的悲痛,卻努力擠出笑容,七嘴八舌地誇獎著。
“我們花花真漂亮啊,像個小公主。”
“那是,我們花花最可愛了!”
似乎是察覺到江澈的目光,女孩伸出枯瘦的小手,對著他彎了彎。
“大哥哥。”
江澈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女孩的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江澈手臂上被針紮過的紅點。
“大哥哥,你疼不疼?”
江澈的心猛地一顫,一股酸澀湧上鼻尖。
她以為這些是江澈輸液治療留下的痕跡。
江澈苦澀一笑:“疼。”
女孩身體微微顫抖,聲音很輕很輕,彷彿在說一個秘密。
“我也很疼,但是,很快我就不疼了。”
這時,女孩身旁的西裝男人上前低聲解釋道:“我們是葬禮定製公司,花花得了腦瘤,醫生說,他活不過今天了,我們專門為他定製了童話葬禮,讓他以最想要的方式,開開心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大哥哥。”女孩輕輕拉了拉江澈冰涼的指尖。
“你願意參加花花的葬禮嗎?”
江澈的心猛地一揪,蹲下身,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哥哥願意。”
女孩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滿足而純真的笑容。
隻是那笑容隻維持了一瞬,她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如紙,呼吸急促起來。
她握著江澈的手緊了鬆,鬆了又緊,最終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花花!”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瞬間響起。
江澈握著那雙逐漸失去溫度的手,一陣強烈的恍惚感襲來。
他死的這天,會有家人圍著他哭嗎?
會有人…記得他也曾是她們心尖上的寶貝嗎?
江澈緩緩站起身,拉住準備離開的西裝男人。
“請問,可以給我也定製一個和花花一樣的葬禮嗎?”
6
男人愣了一下,最終什麼都沒問,而是拿出一個合同模版。
“好的,先生,請問需要通知您的家人嗎?”
江澈怔了怔:“我沒有家人。”
男人沉默半瞬:“好,您簽字就可以了,我們給您安排。”
江澈接過筆,剛簽下名字,一個冰冷暴怒的聲音在他身後炸響。
“江澈!你要給誰辦葬禮?”
原來溫欣並未真的離開,而是一直站在角落。
楚蘅靠在她懷裡,委屈巴巴:“我們都活得好好的,江澈居然給活人辦葬禮,難道是紮小人不成?就又想換個更陰毒的方式詛咒我不得好死嗎?”
身體上的針孔還在隱隱作痛,江澈愣在原地,一股悲涼瞬間將他淹沒。
臨終之際,他隻是想給自己辦一場體麵的葬禮。
為什麼連這點卑微的願望,也能被扣上謀害的原罪。
“這葬禮是我給自己定製的”江澈聲音嘶啞:“我快死”
“閉嘴!”
溫欣粗暴地打斷他,眼底陰沉又濃三分。
她上前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我說過,沒有我的允許,你隻能活著,活著贖罪!”
可是,他真的要死了啊。
江澈看著她盛怒的臉龐,帶著笑容緩緩搖頭,絕望中又帶著解脫。
可笑。
原來,他唯一的自由,竟然是沒有人能留得住他。
溫欣瞬間被他的眼神刺痛,她更加煩躁,一種失控的憤怒幾乎吞沒了她。
“執迷不悟是吧?”
她拽著江澈的手腕,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徑直走向醫院旁邊那片正在施工的工地。
幾米的深坑就在江澈眼前,溫欣的聲音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你不是想死嗎?好啊,那我成全你!”
話音未落,她猛地用力一推!
“啊!”
江澈整個人狠狠摔下幾米深的坑底,前身重重撞在堅硬的坑壁上,生生吐出一大口鮮血。
溫欣抄起一旁的鐵鍬,毫不猶豫鏟起泥土。
“溫總,這”有工人試圖阻止。
“滾開!”溫欣厲聲咆哮。“誰敢攔著,一起埋!”
混雜著石塊的泥土重重砸在江澈身上,他無力掙紮,幾次站起來又被砸倒在地。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大雨。
很快,被水浸濕的泥土埋到了他的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像是一條瀕死的魚,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泥水嗆入氣管的劇痛和窒息。
風在他耳邊呼嘯,雨點砸進泥漿,濺起渾濁的水花。
在他渙散的瞳孔裡幻化成一片片飄落的櫻花。
那是多久以前了?
老宅的櫻花樹下,少女溫欣漲紅著臉,摘下一支櫻花夾在他耳畔。
“阿澈,我喜歡你”
她穿著他送的潔白連衣裙,臉頰比滿樹的櫻花還要緋紅。
“風有約,花不誤,年年歲歲不相負”
是誰在他耳邊承諾?
是風?是花?還是那個早已負他的少女?
多美的謊言啊。
江澈緩緩閉上眼睛,任由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7
冰冷的儀器滴答聲將他從混沌的夢境拉回現實。
他不知道是誰送他來的醫院,也不知道究竟昏睡了多久。
他扭頭看向手臂上的輸液針,沒有絲毫猶豫,用儘力氣拔掉了它。
一旁的護士立馬驚呼:“江先生,你不能拔針,你全身軟組織挫傷,還有吸入性肺炎,再加上你的癌症”
護士頓了頓,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如果不住院治療,你隨時都會死!”
“我知道。”江澈的聲音虛弱但異常平靜。“但我不在乎。”
護士愣愣看著他心如死灰的眼神,最終紅著眼眶,無奈鬆開了手。
江澈又回到了那個家。
推開門時,大姐正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翻著解剖書。
看著他渾身泥濘的狼狽模樣,她嗤笑一聲:“呦,還能自己回來?看來精神得很嘛,死不了。”
溫欣從樓上下來,冷冷瞥了他一眼。
“讓他作,真的作死了,我也不會管他,咎由自取。”
江澈目光空洞地掃過她們,彷彿在看兩個陌生人。
他沒有回應,拖著身體一步一步朝著樓上走去。
就在路過楚蘅房間時,裡麵的聲音讓他猛地頓住腳步。
“計劃快要成功了,溫家那三個蠢貨姐妹,真是太好騙了,我隻要勾勾手指頭,掉幾滴眼淚,她們就像哈巴狗一樣過來舔我!”
“那個養子江澈?嗬,都快被她們活活整死了,省得我動手。”
江澈的血液瞬間凝固,他開啟手機錄音鍵,輕輕靠近門邊。
“江澈還不知道呢,當初是我和你們合作,將他拐進黑煤窯,然後在他被拐後,故意出現在溫家人麵前。”
“完美的替代品,懂嗎?哈哈哈哈!”
滔天的恨意幾乎將江澈吞沒,他猛地推開楚蘅的房門。
“楚蘅,果然是你!”
房門的突然開啟嚇了楚蘅一跳。
但看清門口站著的人是江澈時,隨即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譏諷。
“是又怎麼樣?”
楚蘅挑起眉,反而上前一步,臉上是扭曲的快意。
“就是我!看著你被拖走,看著你被賣進黑煤窯當奴隸,吃不飽穿不暖,天天被毆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快!”
“我們長得那麼像,憑什麼你就能錦衣玉食,被她們捧在手心?我偏要毀了你,然後拿走你的一切。”
“至於那三姐妹,很快就輪到她們了。”
江澈咬著牙:“你就不怕我告訴她們?”
楚蘅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告訴她們?那也得她們信你纔有用啊!”
話音未落,楚蘅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塞進江澈手裡,抓著他的手腕用儘力氣朝自己虛晃。
同時爆發出驚恐的尖叫:“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現在就走!”
“你乾什麼,放手!”江澈拚命想掙脫,卻身體虛弱不敵他的力氣。
“砰!”
房門被猛地撞開。
“江澈,你瘋了?”大姐厲聲嗬斥。
“我沒有,是他陷害我!”江澈連忙大喊。
溫欣卻根本不聽他說什麼,衝上去就一把抓住江澈握刀的手腕,用力搶奪。
“鬆手!再不鬆手,彆怪我不客氣!”
江澈看著溫欣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心如刀絞。
“溫欣,你為什麼不聽我解釋?他”
楚蘅一驚,猛地朝前一撲,手臂故意劃過刀身。
幾抹血珠滲出,他立刻發出淒厲的慘叫。
“殺人啦!”
江澈試圖繼續解釋:“你們聽我說,他就是個騙子,他”
“噗嗤!”
時間彷彿凝固了,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江澈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冰冷的刀身深深地沒入了他的小腹。
溫熱的液體正洶湧地順著刀身,從溫欣握刀的手流淌下來。
8
滴答,滴答。
溫欣茫然地看著自己握刀的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我沒有真想捅你,我隻是不想你傷害阿彥”
江澈慘然一笑,卻沒有力氣再聽下去了。
身體重重摔倒在地,黑暗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江澈再次在醫院醒來,已不知是幾天後。
身體的疼痛變得遙遠而麻木,隻有床頭“危重病人”的標識提醒著他。
他時日無多了。
病房裡空無一人,他的手機在床頭嗡嗡作響,是溫欣打來的。
他如同木偶般點開接聽鍵。
溫欣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不再是那麼冷冰冰。
“阿澈,今天是楚彥的生日宴,我希望你來參加,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那頭似乎隱約傳來大姐的怒喝:“不行!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溫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抑製的煩躁和急切:“我受夠了!我不要再等了!”
她,終究是心軟了嗎?
是在他瀕死時捅了他一刀之後,終於生出了一絲遲來的愧疚?
可惜,來不及了。
一切都太遲了。
電話那頭還在爭吵,江澈卻聲音微弱地問道:“姐姐,今天,你們能陪我一天嗎?”
他預約的葬禮工作人員就要到了。
生命的最後一天,他不想孤零零的一個。
他也想身邊,有親人陪伴。
沉默。
長達半分鐘的沉默。
大姐率先開口:“阿澈,希望你不要每次都在阿彥最重要的時刻,提這種無理的要求。”
江澈甚至沒有聽溫欣接下來想說什麼,直接結束通話了電話。
不重要了。
電話結束通話,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個地方。
溫家最初收養他時,住過的老宅。
葬禮的工作人員收到資訊趕來時,楚蘅的生日宴會正在全網直播。
江澈看著螢幕裡,楚蘅西裝革履,渾身昂貴的奢侈品,被眾星捧月地簇擁在中央。
溫欣,溫情,溫暖穿著精緻的晚禮服,圍在他身邊,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容。
江澈苦澀一笑。
她們忘了。
今天,也是他被溫家領養的日子。
每年的這個時候,她們都會給他舉辦盛大的宴會。
可她們所有人都忘了。
他放下手機,安靜地坐在老宅破舊的鏡子前。
工作人員耐心地為他穿上設計精美的墨黑西裝,將他的發型打理的一絲不苟。
隨後拿起一個用柳條編織的草環,小心翼翼地戴在他乾枯的頭發上。
鏡子裡,那張臉毫無血色,因為病痛虛弱微微歪向一邊,看向手裡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是十年他們拍的全家福,他被幸福地簇擁在中間。
“像嗎?”江澈問。
工作人員哽咽著:“像,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一樣。”
“謝謝,你們可以走了。”
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隨後腳步蹣跚地朝著院子裡走去。
屋外,他像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眯起眼睛望向那棵枯死的老櫻花樹。
恍惚間,老樹抽出嫩芽,櫻花又飄了漫天。
幼童清脆的笑聲在他耳邊回蕩。
“這就是弟弟啊!好可愛!”
他看見三個少女興奮地奔向小小的自己。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襯衫,侷促地站著櫻花樹下,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布娃娃。
“小臉都臟了,姐姐幫你擦擦。”大姐和三姐爭著要用手帕給他擦臉。
“從此以後,你就是媽媽的親兒子了。”溫母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溫欣看著他,微微怔神,語出驚人。
“媽媽,弟弟好可愛,等我長大了,我能嫁給他嗎?”
“臭丫頭!那得看你有沒有福氣!”
微風吹過,拂動他額前乾枯的碎發,也吹動了草環上的柳葉。
眼前曾經枝繁葉茂的大樹,如今隻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
和他一樣,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手機又在震動,溫欣的訊息跳出來。
“阿澈,你怎麼還沒到?我真有急事!”
“你在哪?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