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仙行 第986章 萬物以我為因,世界以為我果
回歸異界和往常一樣,李澄心吃了安眠藥,躺在了床上靜靜的等待。
小小的白色藥片在舌尖化開,苦味像一把鈍刀,緩慢而堅定地劃開他的喉嚨,沉入胃裡,再沉入血液。他閉上眼,聽見自己的心跳由急到緩,由緩到微,最終像一枚被遺落的鼓槌,輕輕滾到鼓麵的邊緣,再也不動。
直到睡意襲來,他的雙眼也一片朦朧,呼吸隨之拉長,體溫隨之抽離,意識卻前所未有地澄明——彷彿有人把世界的音量鍵一點點擰到最小,隻剩下最純粹的黑暗與最純粹的光。
黑暗與光同時降臨。
他感到自己的魂像一枚剛落下的雪花,從眉心輕輕剝離,旋轉著、飄蕩著,既不沉重,也不輕盈,隻是被一種溫柔的引力牽引,垂直地、緩慢地、無可抗拒地離開軀體。
雪花穿過天花板,穿過屋頂,穿過夜空,穿過雲,穿過稀薄的大氣,穿過所有曾被稱作「現實」的邊界。每升高一寸,他對塵世的記憶便淡去一分;每升高一尺,他對「李澄心」或「李忘川」這兩個名字的羈絆便鬆開一環。
可偏偏在最該遺忘的時刻,他反而把塵世看得更清:兒子在夢裡翻了個身,前妻把台燈調到最暗,表哥替他在病曆上寫下「原因不明」,前妻把合照一張張存進名為「最後」的資料夾……所有畫麵像被拉長的膠片,在他魂體的邊緣無聲滑過,最終化作雪花表麵一層極薄的霜。
再升高,霜化了,膠片斷了,塵世縮成一粒黯淡的塵埃。忽然,一道無聲的裂縫在頭頂裂開,像夜色被撕開一道口子,又像深海裡突然出現的斷崖。
裂縫裡沒有風,沒有溫度,沒有時間,隻有一種絕對的「通道感」。那是一條介於兩界之間的甬道,介於生與死、此在與彼在、肉身與魂體、故事與真相之間的甬道。
往常,他總是一瞬便墜落異界;而這一次,彷彿因為窺見了因果,因為自己的修為和認知好似超越了天地,因此李澄心的肉身雖然沉淪,但無法阻攔他的知覺。於是,他成了甬道裡唯一的觀光客,一個在生死迴圈往複、卻仍能「看」的幽魂。
甬道漆黑,卻有光。那光不是顏色,不是亮度,而是一種「可被感知」的黑暗,像最濃的墨裡摻了一粒最亮的星,像最深的夜裡睜開的一枚眼。
他懸浮其中,既無前,也無後,既無上,也無下,唯有「存在」本身在呼吸。每一次呼吸,甬道便收縮一分;每一次收縮,便有低吟自四麵八方湧來。
低吟初起時,像潮水拍岸,鬆散而遙遠。
漸漸地,潮水彙聚成河,河彙聚成海,海彙聚成風暴。
那風暴裡裹挾著無數聲音:有老嫗在破廟裡低聲禱告,祈求風調雨順,卻隻換來連年蝗災;有少年在暴雨裡咒罵,罵天罵地罵自己,罵到最後隻剩下一口血沫;有士兵在屍山血海裡怨恨,怨恨為何偏偏是自己活了下來;有母親抱著夭折的嬰兒憤怒,憤怒命運為何連一粒米都不肯施捨;有賭徒在暗巷裡苟且,用最後一枚硬幣換取一夜虛假的安眠;有娼妓在油燈下數錢,指縫裡沾滿洗不淨的肮臟……
無數聲音層層疊疊,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李忘川的魂體牢牢罩住。他本該恐懼,本該掙紮,卻發現自己隻是「聽見」,像站在一座巨大的迴音壁中央,所有聲音都穿過他,卻不留痕跡。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這些低吟並不屬於他,也不屬於天地;它們屬於每一個在塵世裡掙紮的生靈,屬於每一粒塵埃在風中的哀歎,屬於每一滴水在火中的嘶鳴。
而他,既是神隻,又是凡人。神隻在於:他能洞悉所有悲喜,能「聽見」萬物;凡人在於:他無力滿足任何禱告,無力改寫任何咒罵,無力撫平任何怨恨。
矛盾像一把雙刃劍,同時刺穿他的胸腔。就在劍刃最鋒利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甬道隨之靜止,黑暗與光同時凝成一麵鏡子。鏡子裡沒有他的臉,隻有一條無限延伸的絲線——絲線的一端係在他的魂體,另一端沒入鏡麵深處,像係住整個宇宙。
他伸手觸碰,指尖傳來極細極銳的震顫,像琴絃,又像心絃。震顫裡,他看見了因果的紋理:
——第一次吞下安眠藥,是因;肉身死亡,是果。
——龍魂的召喚,是因;他在異界一次次醒來,是果。
——他在異界的經曆,是因;塵世中多出的每一次呼吸,是果。
——他寫下小說,是因;兒子在夢裡微笑,是果。
——他今日與妻兒合影,是因;此刻在甬道裡駐足,是果。
絲線驟然亮起,像一條被點燃的導火索。火光照亮了他魂體的每一寸紋理,也照亮了甬道深處一個更為龐大的圓環,圓環之內,所有生靈的聲音化作一道道細流,流向圓心;而圓心,赫然是他自己的魂。
那一瞬,他聽見一聲無聲的霹靂,劈開最後一層迷障——「萬物以我為因,世界以我為果。」
原來,他並非被龍魂「選中」,而是他自己「選擇」成為這條因果鏈的樞紐。他的死亡,不是終點,而是;他的蘇醒,不是恩賜,而是債務;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揮劍、每一次敲字,都在為整個世界「代償」,代償那些無法被滿足的禱告,無法被撫平的怨恨,無法被洗淨的肮臟。
他即是「因」,也是「果」;既是「債」,也是「償」。當他明白這一點時,甬道開始坍縮,黑暗與光像兩股潮水同時退去,露出一條由無數低吟鋪就的長階。長階儘頭,是異界的風,是龍魂的咆哮,是尚未被償還的最後一戰。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留戀。魂體踏上長階的刹那,所有低吟忽然化作同一句話,像萬千生靈齊聲低誦:「去吧。去成為你自己的果。」
於是,雪花不再飄零,而是化作一柄透明的劍,劍鋒所指,是因果的終極。李忘川拾階而上,背影在黑暗中漸漸發亮,像一枚被點燃的因,終將焚儘整個世界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