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仙行 第1015章 日升月落,鳥獸生息
雷淵深處,霧潮終年翻湧,黑紫色的雷漿像倒懸的河,從天空垂落到穀底,偶爾濺起一簇簇暗銀火樹,照出嶙峋石骨。李忘川披一襲舊白衫,衣角已有褶皺,鬢邊的霜色在雷光裡閃出冷鐵般的光澤。
他沒有撐靈力護罩,任憑雷絲舔舐肌膚,留下細微的電紋,像天道用朱筆在他身上書寫無聲的批註。一步,一步,紫電神珠突兀的在手背閃爍,彷彿重歸故裡的激動與興奮在這一刻迸發。
雷淵中心的外圍是一座天然石台,方圓百丈,孤懸雷海。石台邊緣生著一株老梅,枝椏焦黑,卻開著雪色小花,雷火不侵。李忘川踏上石台那一刻,風停了,雷音忽遠。
他抬眼,便看見了獨孤嫣然。少女立在梅下,素衣如晝,麵容寡淡到近乎忘卻,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朱,膚色帶著久不見日的微蒼。第一眼,她像芸芸眾生裡最尋常的女童;
第二眼,卻又覺這幅“尋常”被無限延展,延展成一張洗淨鉛華的留白,任天地在其上落筆。她的眸子極黑,黑得能吞掉倒映其中的雷光,卻又在那極黑裡孕著一點溫柔的星芒。
獨孤嫣然沒有開口,隻是微微頷首,像舊雨故人,又像陌路清風。李忘川亦未出聲,他拱手,一揖到地,兩道目光在雷火與雪梅之間交彙,一眼百年。
隨後少女轉身,一步走入梅樹,身影化作風中細雪,散作雷淵最輕的歎息,石台重歸寂靜,隻餘李忘川一人。他盤膝而坐,麵向雷海,雷潮仍在腳下奔湧,卻不再發出怒號,而是成為低沉的鼓點,為他奏響一場無人知曉的祭禮。
李忘川闔目,他先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更漏,滴答,滴答。隨後聽見更宏大的脈動,大地深處岩漿的吐息,高空罡風與雷的摩擦,乃至萬裡之外潮汐推月的輕歎。
心跳與天地的脈搏如同一對親密無間的舞者,漸漸同頻共振。他宛如一塊被歲月精心雕琢的舊石,一半深埋在肥沃的土地中,一半沐浴在燦爛的天光下。
此刻,他那九竅玲瓏心宛如一架古老而神秘的琴,傳出了一聲聲悅耳的輕吟,如天籟之音,將心跳譜成了一曲動人心絃的旋律,成為了天地間最為動聽的樂聲。
於是,他“看見”太陽自東極躍出,光箭穿透雷霧,點燃石台老梅的花蕊;又看見月輪自西溟浮起,清輝像一層薄霜,替他斂去鬢邊最後一縷黑。
日升,是天地在吐故;月落,是乾坤在納新。他不再區分晨昏,而把自己變成晝夜交替的縫隙,讓光與暗從體內穿過,留下溫度與陰影,卻不留下執念。
雷淵無鳥,他卻聽見羽翼破風。一隻無形青鸞自虛影中振翅,羽上雷紋流轉;一頭幽影狻猊踏火而行,鬃毛垂落星輝。它們並非實體,而是天地氣機在識海投下的圖騰,宛如象征著它們真實存在過。
李忘川的呼吸開始模仿青鸞的振翅,長吸,緩吐;又學著狻猊的潛伏,屏息,猝然一放。血氣在經絡裡化作鳥道獸徑,竅穴成為巢穴與獸窟。
他忽覺肋骨間長出無形的羽,忽覺脊椎化為一截雷火鍛打的骨鞭。羽與鞭交錯,人與獸的界限被抹去,隻剩“生”的原始衝動,在雷淵裡求活,在雷淵裡求變,在雷淵裡求歸巢。
雷,為何落?潮,為何起?花,為何在焦土中開?李忘川開始拆解這些“為何”。他把雷的轟鳴拆成千萬縷細絲,發現每一縷都是正負電的追逐;
他把潮的怒吼拆成無數水珠,發現每一滴都是月與海的私語;他把花的綻放拆成一次呼吸,發現那是根須在黑暗裡對光的宣誓。拆到最後,隻剩一條最樸素的線:還是那因與果。
雷因雲生,潮因月起,花因春開。而“我”,因何而在?這一問,如鐘杵撞心,餘音回蕩。當所有答案都指向“因果”,他反而陷入更深的迷茫。
他想要大聲呐喊萬物以我為因,世界以我為果,可是如今他卻又有了躊躇。若一切皆循因果,修士的“逆天”又從何談起?若大乘隻是順從,那攀登與匍匐有何區彆?
雷光忽盛,照出他眉心的褶皺,像一道道未癒合的傷。他在石台上枯坐了不知多少晝夜,鬢角由花白變作雪白,肌膚由光澤變作滄桑。老梅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雪色花瓣落在他膝頭,像一封封無人拆閱的信。
迷茫像霧,從腳底升起,淹沒口鼻,淹沒心跳。他幾乎聽見“道”的嘲笑:順天者,如何勝天?直到某個刹那,一片梅瓣落在他的唇上。
冰涼,帶著幽微的香,那香穿過口鼻,直抵靈台。他忽然明白:“順”並非“從”,而是“乘”。乘一葉扁舟,可逆流亦可順流;乘一縷長風,可扶搖亦可迴旋。
關鍵在於,舟與風,皆為我所用,而非我為它們所役。因果如河,修士如舟。舟不抗拒河流,卻可以選擇河道;不違逆潮汐,卻可以借潮汐躍上浪尖。
大乘,不是把自己煉成天地最完美的“器”,而是把自己煉成天地最契合的“竅”。讓萬物之氣自“我”竅中流過,而“我”隻負責在流過的一瞬,輕輕,轉一個彎。
想通這一轉,他的氣息驟然變了,雷火不再灼燒他的肌膚,而是化作細小光鱗,貼附於毛孔;罡風不再撕裂他的衣袖,而是繞他旋轉,成為無形的冠冕。
元神宛如從身體中被緩緩分離,舉手投足的軌跡與天地同軌;識海裡,元神逐漸在雷光的澆注下化作了真正的神魂,緊接著卻漸漸虛化,像要散作億萬光點,與星辰對話。
殼為器寶,他的骨骼、血肉、經絡,每一寸都在雷與火的反複淬煉中趨於完美,卻又保留一處“不完美”的縫隙,讓天地之氣得以出入;
魂為天靈,他的記憶、情感、執念,被提煉成一滴純粹的光,懸在神魂最深處,像琥珀中封存的火種。而那唯一的“路”,便是循著因果的藤蔓,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卻終將抵達藤蔓儘頭的那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