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仙行 第1024章 不去尋因,隻為心中的果
李忘川一步落下,天地便換了顏色。不是風馳電掣的萬裡,而是乾坤自轉的咫尺,他回到了自己的初生之界。
九天之上,沒有雲霞,也沒有罡風,隻有一重灰白色的穹殼,像被歲月遺忘的巨卵,靜靜倒扣在虛空。殼壁薄得近乎透明,卻隔絕了所有日月星輝。
白日裡,鳳凰殘魂的火羽在殼外燃燒,被殼膜折射成一輪蒼白太陽;入夜後,火羽熄滅,殘魂的冷輝又化作一枚冰輪,懸於穹頂,可李忘川清楚,那都不是真正的日月,隻是火之本源缺席的投影,是蛋殼尚未破裂前的昏睡之光。
他淩空而立,青衫垂落,白發被無形之氣托起,像一尾靜止的墨魚漂浮在羊水般的空氣裡。低首俯瞰,大地不是大地,而是一片溫熱的胚胎肉壁,起伏的弧度帶著酣睡的韻律,每一次鼓脹,都像嬰孩在夢裡翻身。
風是脈搏,微弱卻固執,從肉壁深處傳來“咚——咚——”的回響;水是羊水,淡紅而粘稠,蜿蜒成細流,在肉壁的褶皺裡閃閃發光;草木不過是剛冒出的絨毛,纖弱得經不起一次呼吸,卻倔強地綠著,像對世界說“我在這裡”。
生靈呢?
走獸、飛禽、唯獨人影全無。唯有自然孕生的霧、水、風、火在自行生長、自行凋落,像一出沒有觀眾的默劇。
李忘川緩緩降下,腳尖離絨毛草尖尚有三寸,卻激起一圈漣漪,那不是風的漣漪,而是世界本能的悸動。
他伸手,指尖觸到一縷乳白霧絲。霧絲冰涼而柔軟,帶著初生嬰兒的體溫,纏繞他的指節,又怯怯鬆開,像怕生的孩子,躲在母親懷裡偷看陌生人。
“天。”
他低聲喚,聲音輕得像怕驚碎蛋殼。霧絲抖了抖,散成無數微光,卻隻是本能地聚散,沒有語言,沒有意識。
他俯身,掌心貼地。肉壁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像隔著一層麵板的心跳,一起一伏,卻渾然不知掌心的存在。
“地。”
他再喚,聲音沉了些,帶著安撫。肉壁起伏的節奏未變,隻是本能的胎動,沒有靈智的波動,沒有山川湖海的回應。
李忘川怔住。他習慣了抬手召雷,揮袖移山,習慣了天地萬物皆有靈,如今麵對自己的初生之界,卻像在對著繈褓中的嬰兒說話,聲音再溫柔,也得不到回答。
一縷沒來由的歎息從心底升起。他想起白瑤、贏玉、幽冥龍、奇奇,他回到這裡的其中原因之一便是想要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安然渡劫,無需擔憂;可真正驅使他回來的,是那片被喚醒的大地給予的啟示,如果破碎的世界尚且有生命,那麼自己的初生之界,也理應擁有心跳。
他淩空盤膝,懸停於絨毛草海之上,雙手結印,卻不是催熟,而是聆聽。他要聽這天地的第一次心跳,要等這胚胎的第一聲啼哭。
灰白穹頂之上,鳳凰殘魂的火羽忽然微微一亮,像是對主人的歸來表示歡迎,又像在提醒:火之本源尚未歸位,蛋殼仍需等待破曉。
李忘川閉目,唇角勾起極淡的笑意。
他並不急。催熟是巫神的手段,而他的方式,隻是陪伴與等待,像農夫守著田壟,像母親守著胎動,像守夜人守著第一縷晨光。
於是,九天之上,一人、一界、一枚尚未破殼的宇宙,靜靜對峙,又靜靜相依。
他盤膝坐下,閉上眼。大乘之後的心湖,本已澄明如鏡,此刻卻泛起細小漣漪。
漣漪裡,突兀的浮現過往因果:第一次吞藥是因,肉身沉眠是果;龍魂召喚是因,異界蘇醒是果;今日喚醒大地是因,一念大乘是果……因果如鏈,環環相扣,鏈鏈相生。
可此刻,他忽然看見鏈尾懸著一枚空環,那裡沒有因,隻有一枚孤零零的果。
他睜眼,再次望向灰白天穹。霧絲緩緩沉降,落在他肩頭,像嬰兒無意識蹭來的臉,地麵起伏的節拍,與心跳同步。
李忘川忽然笑了,笑得極輕,像怕驚擾一場夢:“原來你不是不回應,隻是還不會說話。”
他伸出雙手,左手托天,右手撫地,像抱起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那就由我來教你第一句話。”
他不再去追問:是誰讓初生之界誕生?是誰把乾坤交到自己手裡?是誰在因果鏈外懸著空環?
他隻在心底默唸:“不去尋因,隻守此果。”
念聲落下的刹那,灰白天穹裂開一道細縫。淡金色的光,從裂縫裡緩緩滲出,像嬰兒第一次睜眼,看見世界。
光落在他掌心,凝成一滴金色淚珠,淚珠裡,沒有過去,隻有未來:未來有山,山上有雪;未來有水,水中有月;未來有城,城裡有人;有人抬頭,看見天穹上寫著兩個無法看清的字。
仔細觀察,終於輕笑,原來那就像是兒子筆記上上的名字,這方天地早就有了自己的標記,那是“忘川”與“澄心”的重疊。
金色淚珠滴落,滲入地麵。灰白胚胎開始劇烈起伏,像嬰兒第一次大聲啼哭。乳白霧絲瘋狂生長,纏繞李忘川全身,卻不是束縛,而是擁抱。地麵隆起,化成一張稚嫩的臉,張嘴發出無聲的“啊”,那“啊”裡沒有語言,隻有最純粹的歡喜。
歡喜化作暖流,逆湧進李忘川經脈,與他大乘後的龍形脈流交彙,龍形脈流發出長吟,鱗片由赤轉金,由金轉琉璃。
李忘川聽見自己的心臟,與初生之界的心跳,第一次完全重合。
咚——咚——咚——一聲,一聲,沉穩而遼闊,像兩顆星球在胸腔裡互相撞擊。
他低頭,在嬰兒般的地耳邊輕聲說:“天。”霧絲凝聚,化作一個模糊的金色符籙,懸在穹頂。
“地。”地麵起伏,凝成一枚同樣模糊的符籙,嵌在腳下。
“人。”他指了指自己。
霧絲與地脈同時一震,兩道符籙合攏,化作一枚透明的種子,落入他掌心。種子沒有根,也沒有芽,隻有一枚光的胚芽。
李忘川合攏掌心,輕聲補完最後一句話:“因果。”
種子裂開,光如瀑布,灑向四方。灰白天穹褪去,露出第一抹蔚藍;灰白大地褪去,露出第一寸青綠。初生之界,第一次有了顏色。
顏色蔓延,像潮水淹沒沙灘。山巒隆起,河川蜿蜒,城池在光影裡生長,人影在街巷裡走動。所有畫麵,沒有過去,隻有未來。
李忘川站在潮水中央,像站在一枚巨大的果核裡。果核外,沒有因;果核內,隻有果。他忽然明白了,因果並非一條直線,而是一枚圓環。
環外,是巫神寫下的天道;環內,是他親手栽下的未來。他不必追問是誰種下這枚果核,他隻需讓這枚果核,開出屬於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