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領主 第267章 歡呼和憂慮
一聲嘶啞的呐喊劃破了死寂的空氣:“他們退了!敵軍——撤退了!”
這聲呐喊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風臨城殘破的城牆上下激起了層層擴散的漣漪。
一個滿身血汙、鎧甲儘裂的士兵踉蹌著爬上垛口,舉起了手中殘破的旗幟,用儘最後力氣揮舞。起初是零星的、不敢置信的低語,隨即,這低語彙聚成狂潮,守軍們從藏身的掩體、從戰友的屍體旁掙紮著站起,舉起捲刃的長劍、崩口的戰斧,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與歡呼!那聲音裡沒有勝利的驕狂,隻有劫後餘生的宣泄,是瀕死者重新呼吸到生之氣息的嘶吼。
城堡高高的露台上,一直緊繃著臉、指甲掐入掌心的老貴族們猛地鬆開了拳頭,好多身體微微晃動,不得不扶住身旁的石欄。貴族們身後,以優雅著稱的貴婦人們,早已不顧儀態地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間滑落,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更多的貴族湧上露台,他們相視無言,隻能重重地拍打彼此的肩膀,眼中閃爍著淚光與難以置信的狂喜。風臨城的雄獅紋章旗幟被高高升起,在夾雜著硝煙與血腥氣的風中獵獵作響。
城門口,風神教那支僅存的萬人隊,這些信仰堅定、即便在最黑暗時刻也未曾放棄祈禱的戰士們,此刻沒有歡呼,而是齊刷刷地單膝跪地。他們將額頭抵在染血的劍柄或長槍杆上,低聲頌唱著對風神的讚歌,莊嚴的聖歌與城頭守軍狂野的歡呼奇異地交織,卻絲毫不顯突兀,彷彿在訴說同一種感恩——對生存,對堅守,對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終得保全的深深感恩。
這歡呼與聖歌如同燎原之火,迅速點燃了死寂的城市。
在城市各處,那些未曾逃離、蜷縮在地窖、躲藏在斷壁殘垣下的領民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他們臉上還殘留著恐懼與麻木。他們聽著那震天的聲浪,看著遠方城牆上舞動的人影,呆滯的眼神漸漸煥發出光彩。一個、兩個……越來越多的人從藏身之處鑽出,走上滿是瓦礫和屍骸的街道。他們起初隻是茫然地站著,隨後,有人開始笨拙地揮舞手臂,有人張開乾裂的嘴唇,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啞聲音。
最終,所有的克製與恐懼都被衝破。積蓄了太久太深的絕望、失去親人的痛苦、對未來的茫然,在這一刻儘數轉化為失而複得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爆發出來!男人、女人、老人,甚至還不懂事的孩子,都加入了這場哭泣般的呐喊。他們相擁而泣,跪在廢墟之中,親吻著滿目瘡痍的土地。淚水衝刷著他們臉上的汙垢,也彷彿在洗滌這座城市的傷痛。
亞倫俯瞰下方。曾經繁華的內城,如今隻剩下一片慘不忍睹的骸骨。焦黑的梁木從坍塌的屋舍中刺出,像巨獸斷裂的肋骨。殘缺的屍骸無人收殮,散落在瓦礫之間,被暮色染成詭異的暗紅。一麵殘破的雄獅旗掛在斜塔上,有氣無力地飄動,如同他此刻的心跳。這座王城,他僅剩的依仗,已然千瘡百孔,元氣大傷。
指尖深深摳進石縫,冰冷的觸感卻壓不住心底灼燒的痛楚。一千名士兵,這就是他僅剩的全部實力。而比兵力枯竭更讓他窒息的,是權力的被迫讓渡。那份墨跡未乾的協議,像一條毒蛇盤踞在他腦海。
風神教…將與皇室共享征稅之權,有權乾預王室法理程式…
“乾預…”他低聲咀嚼著這個詞,牙齦幾乎咬出血來。君權神授?如今神權卻要淩駕於王權之上,分享他派拉蒙家族世代守護的權柄。還有那“國王之手”,新攝政王——東境大公威廉·卡文,那個永遠眼神算計的老狐狸,將要與他共組內閣,分庭抗禮。
為了勝利,為了派拉蒙王國不至於徹底傾覆,他飲下了這杯苦酒。但苦澀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猛地轉身,走下塔樓,沉重的皮靴踏過碎裂的石板,在空曠死寂的廊道裡回蕩。進入暫時充作指揮所的大廳,他“砰”地一聲關上門,將外界的慘狀隔絕。壁爐裡跳躍的微弱火焰,映照著他陰晴不定的臉。
他走到一張鋪著殘破地圖的巨大橡木桌前,雙手撐在桌沿,骨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死死盯著地圖上象征風臨王城的那一點,彷彿要將它看穿。
“分我的權…”他喉嚨裡發出低吼,像受傷的困獸,“用生存來綁架我…逼我交出祖輩的榮光…”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隻有爐火劈啪作響。壓抑的呼吸聲越來越重。
“不!”這一聲怒吼耗儘了他積攢的力氣,他頹然向後靠在冰冷的石牆上,胸口劇烈起伏。
但絕望隻持續了片刻。他抬起眼,眼中重新燃起幽暗的火焰,那是屬於王者的不屈,即便身處絕境。權力被奪走,就必須扶植新的力量來平衡。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越過滿目瘡痍的中部,猛地按向北方那片廣袤寒冷的土地。
“貝克拉爾…”他喃喃自語,北境侯爵,那個像北地磐石一樣堅韌的男人,始終堅定不移地站在王室一邊。“忠誠…需要獎賞,更需要…繫結。”一個念頭迅速成形,清晰而堅定,“北境大公…對,一個新的頭銜,更大的權柄和封地。讓他,成為我北方的壁壘,抗衡東境的野心。”
指尖繼續南下,劃過南境的森林。“同屬派拉蒙家族,同氣連枝,這提拉德等人…還有那些南境領主,他們在戰爭中幫了大忙,還提供了補給…需要加賞,需要將他們更緊密地綁上王室的戰車。”
最後,他的手指點在了一塊男爵領上。一個年輕的麵孔浮現在他眼前——佩恩。那個出身低微卻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隆帝齊的學生,德隆多次讚賞過的軍事天才。僅僅一個男爵?太委屈了。
“佩恩…”亞倫念著這個名字,聲音裡注入了一絲力量,“德隆,我的老朋友,你看中的人,不會錯。”他需要這樣的新鮮血液,需要銳氣和智慧來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滿室的陰冷和胸口的鬱結都壓下去。他走到窗邊,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廢墟和更遠處洛坎聖山,隱現的風神教尖頂,以及威廉大公營地的燈火。
“權力如同流水,不會靜止於一潭。既然被迫開閘泄洪,那我就挖掘新的河道,引導它流向忠於我的土地。”
他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劍柄,那冰冷的觸感此刻給了他一絲奇異的慰藉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