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煙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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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中學初中部有一個好玩事——在校曆職的美術老師教不長久。
第一位老師教了一年因為結婚懷孕而辭去工作,專心在家做全職太太;第二位老師嫌工資低,教了三個月的課便跑去跟朋友合開工作室,自己當老闆。
年段室裡都在猜,新來的這一位能呆多久——三年三個月還是三天?
窩在角落裡看書的陳覓被叫到,“陳老師,你覺得呢?”
陳覓翻過一頁手中的雜誌,油墨印刷的精裝頁麵上印有北歐風的簡約傢俱,她笑:“凡事遇三生變,這不好說。”
新來的男老師叫謝如竹,個高,穿著淺色破洞牛仔褲,一雙塗鴉版的匡威帆布鞋,腳踝露起,笑的時候連天都變得晴朗。
他住在陳覓隔壁,日常生活出門進門難免碰到,兩人交情不深,日常碰到點頭微笑就算帶過。
教職工宿舍總共五層高,兩室一廳帶個小陽台,棗紅色的牆麵頂層焊有捐款人的姓名,長方形的樓層反而更像供人祭奠的墓碑。
然而不懂是不是造材上的偷工減料,陳覓偶爾能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
有時候是一陣細密的耳語,有時候是忽然炸起的喧嘩,還有的時候就更熱鬨了——謝如竹時斷時續的喘息,說:“不行了……再下去命得給你。”
“不早就是我的嗎?”另外一道男人的聲音交疊。
陳覓晚上因他們而失眠,經常翻來覆去到半夜,再爾爬起,就著夜色踩著月光,端一杯涼白開水站在陽台前麵,無目的地吹風看霓虹燈火,盯著街對麵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不抽菸,抽菸更睡不著。
無形之中她窺探到謝如竹的秘密,都說好奇害死貓,這對陳覓來說不算什麼好事。
謝如竹性格活潑,幾天的功夫,全年段的同僚全成他的朋友。
陳覓同他依然保持不鹹不淡的距離,偶爾幾位老師聊起,會問:“陳覓,小謝就住你隔壁吧?”
“嗯。”她多此一舉做了個解釋:“但我跟他不太熟。”
週末陳覓照例跟許牽招約會,彌補上次作廢而未能去看的電影,一個不尷不尬的爆米花片,她後半截撐頭昏昏欲睡,懵懂中睜開眼,半明不亮的晦暗中是許牽招若隱若現的臉。
恍恍惚惚,差點以為這就是一輩子。
跟電影一樣乏味無聊的一輩子。
“你在想什麼?”許牽招出來後問,還剩半桶的爆米花報銷給了垃圾桶,影廳裡的人等不及彩蛋先匆匆散開。
兩人踩著商場冰冷的燈影往前走,許牽招回憶剛纔影廳中陳覓的眼神,像毛毯一樣的厚重溫暖,讓他差點誤會自己擁有能夠吻她的資格。
然而身在一個類似戀愛的環境裡,卻不等同於戀愛。
陳覓冇有解釋,她清楚自己要跟許牽招過一輩子,該留白的地方就彆交代得太仔細。
晚飯是在一家石鍋拌飯店裡解決,地處偏僻的店麵,狹小得僅能容納三兩張桌子。
他們位於臨窗一邊,街道景象一覽無遺,環衛工人推著撿起地上的礦泉水瓶,暈黃的光溫柔拂過他的背。
陳覓朝外看著,並不言語。
許牽招拿手蓋在她的手背上。
城市中巨大的廣告牌霸道占據一片視線,知名人氣男偶像精緻到失真的臉龐晝夜不分地、深情注視這座城市。
陳覓收回目光,視線轉了一圈後若無其事地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溫熱的觸感在旁邊空調冷氣的轟炸中顯得愈發放大,旋緊她的神經。
“下午的電影蠻無聊的。”許牽招牽起嘴角小幅度地笑了下,“這幾年的電影部部拿影壇奇蹟做噱頭,部部總讓人失望。”
陳覓的手被他握在手裡,像腦袋塞進鱷魚嘴,一下子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他說了什麼?電影,對,讓人失望的電影。
她不合時宜的僵硬反應無形中不斷切割兩人的距離,悶頭單單吐出一個嗯,心裡為被束縛住的手感到煩躁。
許牽招還在繼續就影壇的前世今生繼續感慨:“想想還是以前的片子好看,不管內地還是港澳台,各有各的精彩。現在的電影就像一個壞掉的玩具,隨便來個人胡亂擺弄已經破碎的殘肢就叫作品和藝術。”
肥牛石鍋拌飯做得很慢,隔壁桌比他們晚來點兩份辛拉麪的現如今已經吃上。
陳覓的胃連同心攪在一處,生悶冷餓,隻叫她想發火。
天空百無聊賴下起雨,氤氳玻璃內外的景象。
許牽招發出他的邀請:“我家有幾張老碟片,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老闆娘適時端來兩份肥牛拌飯打斷,“清湯是免費贈送的,請好好享用。”
陳覓名正言順抽出自己的手,左手握勺,右手拿筷,挑走一溜掩在米飯裡麵的絲瓜。
她輕輕鬆了口氣,像劫後餘生。
然而人生的進度條往往不是由自己做主。
陳覓看到許牽招坐在她的對麵,安靜純黑的陶瓷碗內米飯和菜的擺放未亂,他的手一直放在木紋餐桌上,固執遲鈍地等待她的回答。
能怎麼說呢?
人生總要撒點生不由己的謊,好遮掩過場麵上的一時難堪。
比如現在她垂下眼,語氣極輕地說道:“牽招,我愛你。”
暈濕的燈光重得掉在影子上,氣氛拖不動時間往前的步伐。
掛在牆麵上石英鐘,分針往前走動一格。
“所以,我不太想草率地對待自己,也不想這樣對待你……”陳覓說不下去,歎了口氣,“對不起。”
同妻跳樓的那篇報道怎麼說?——哦,在交往期間,還不是女孩丈夫的男人對她禮貌剋製,從不在肢體行為上越矩。當女孩提出希望兩人進一步的願望時,那個男人這樣回答:“我不想那麼草率地對待你。”
他們的藉口都爛到大同小異。
然而還是不缺真心相信的有情人,許牽招目光濕潤,再次牽起陳覓的手,“是我唐突了。”
看,他還覺得自己不對。
陳覓又一次地深惡痛絕地憎恨自己,比混雜在飯間無意中吃到的絲瓜還感到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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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結束以後,許牽招開車送她回學校。
在開到便利店的時候,陳覓叫他停下,“送我到這裡就好,我買點東西,你也早點回去吧。”
便利店內冇什麼人,周煙躲在收銀台後麵玩手機。
陳覓要了包黃鶴樓,剛刷完付款碼就立即把煙拆開,可動作到一半卻又忽然停下,她想起這是在室內,訕訕地把煙放進口袋裡,“不好意思。”
“冇事。”周煙笑,“隻不過很少看女性抽男式煙,你倒是我遇見的頭一個。”
陳覓不著急回去,索性靠在收銀台邊上同周煙閒聊,“男式香菸的味道重,又衝,一口能攢滿一個肺的尼古丁,方便擠走很多亂七八糟的心事。”
周煙調整了下旁邊關東煮的小爐子,“你這形容挺奇怪,傷心事難道從肺裡出來?”
“不,不是。”陳覓搖了搖頭,手指無意識搓過煙盒,她目光散了線,好一會兒纔沒意義地笑出聲,“比喻而已,難受的時候何止肺,五臟六腑都跟著疼。”
小爐子內的湯水不再沸騰,竹簽串起的蘿蔔海帶和魚丸剩下太多,應該可以偷偷帶回去給思源做宵夜。
周煙無意識朝陳覓那瞥一眼,她不知道在看什麼,一縷頭髮從耳後垂下,掉在臉頰旁邊,為瑣事煩惱的人,很難快樂。
她剛準備開口安慰陳覓幾句,自動門忽然朝兩邊拉開,呆板的機械音重複:“歡迎光臨。”
周煙探頭,一位穿著白襯衣黑色牛仔褲的男人闖入她的視線中,男人拉起陳覓的手,發現她手中的煙,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來買菸的。”
陳覓下意識蜷縮起手指,想徒勞把一切藏起。
“對不起。”許牽招重重歎了口氣,“我冇想到一句話給你帶來那麼大的壓力。”
從來都不是他的錯。
許牽招轉頭對周煙說道:“麻煩給我三串魚丸,一串魚豆腐和兩串海帶結,還有兩串藕,微辣少醋。”
周煙動作很快,三兩下就遞出一杯裝在透明塑料杯裡的關東煮來。
許牽招冇搶走陳覓手中的煙,而是接過周燕手裡的關東煮轉交給她,“你晚飯一口冇吃,空腹抽菸對身體不好,再難受想發泄也多少吃點。”
溫湯映在掌心裡麵,時間久了,溫度灼人。
陳覓能說的隻有對不起。
“都說了,不怪你,是我自己太心急。”許牽招撩起掉在她臉邊的一縷發,“我們之間,什麼時候開始由你來喊好嗎?”
回去是許牽招徒步送她到教職工樓下,兩人邊走邊聊,隻不過大部分的時候見都是他在說,陳覓在聽。
“下次約會帶你去遊樂園,我長那麼大都還冇去過,是不是很悶?”
“還有最近要舉辦一場書展,我想你一定會很感興趣的,哈哈,這樣冇求證就胡亂斷言,我肯定又唐突了。”
不知不覺一份關東煮吃完,他們也到了教職工的宿舍下麵。
許牽招正色對陳覓說道:“今天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陳覓,其實我也很喜歡你,但我不能仗著自己的喜歡就變成對你的負擔。”
如果要說對不起,那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的確立就註定了陳覓的罪不可赦。
欺瞞,謊言,罪惡能夠堆砌成塔。
陳覓閉眼,世界落入孤零零的黑暗中,“翻篇吧,牽招,這件事請,我們翻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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