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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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什麼交易?”該來的還是來了。薑格初問。
老胡又摸著鬍鬚三下,說:“天有輪迴,人有福禍,道不可扭轉乾坤,唯有一法可以一試,那就是以命換命,用你自己剩餘的陽壽,為你的孩子續命。”
怎麼可能?!薑覓無法出聲,急得鼻尖上都冒了一層汗。
老翁再度摸胡三下,指腹滑過彩石,他又開始發出機械般的聲音,像齒輪卡住了那般,一頓一頓的朝外吐字。
“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決定的,你可以慢慢考慮,到時候也不需要再準備柳枝。”
老翁說完作勢要走,薑格初喊道:“慢著。”
嘶嘶聲不停,沉默許久的薑格初挪著虛弱無力的腳步,手扶著石桌,坐下來對老翁比了個請的手勢,用力閉了閉眼睛,止不住雙唇哆嗦,聲音乾澀。
“如果冇有一點付出,我反而憂心。以命換命,很公平。”薑格初說,“成交。”
老翁歎息:“夫人愛女心切,可真這麼做,你不也還是冇能得償所願,與她同歡。”
薑格初輕笑:“沒關係,她好我就是好的。做孃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去死。”
做孃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去死……
薑覓的心宛如被擰了一下,酸澀得眼尾有些熱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顫著指尖伸到了她麵前,是竭力忍耐著不適的承歸,試圖用肢體語言和眼神安慰她。
她抿抿唇,同樣掙紮著擡起指尖,和他的食指輕輕碰了碰。
“我該怎麼做?”薑格初問。
老翁從口袋裡又摸出一枚彩石,放在壓著柳枝的那枚邊上,摸著鬍子三下,這一次,很長的一段話,也說得平靜無波,每個字拉長,像是在吟誦咒語,音節幾乎都在同一個平調。
“你,不用急。現在,還不是時候。要等到上弦月亮起,在十四日子夜完成。”
斷斷續續的句子,聽得薑格初焦躁,她問:“什麼意思?”
“你先要將,兩人的三魂時辰,寫在紅箋上,還要,你和她的一縷頭髮,一片指甲。”
老翁每說出一個字,薑覓都感覺尾音有嘶嘶聲在迴響,身體的眩暈感不斷加重,天地都彷彿被倒置了一般,薑覓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承歸那張泛白的臉變得像水影。
薑格初沉吟:“這些東西並不尋常,你習的是哪一派法術?”
老翁聲音正常些許:“看來夫人還是不願信我。”
“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勉強你,你繼續說完,我自行斟酌。”薑格初說。
“傍晚,你淨好身,帶一麵銅鏡和一支紅燭來此處,我會提前把黑白棋子擺成逆轉的八卦,你要把紅箋用彩石,壓在我預留的地方,對著銅鏡把你們兩人的頭髮指甲,綁在一起燒掉。”
薑覓發現老翁在和薑格初對話時,語調和語氣都是正常的。
隻有涉及柳枝和其他神神叨叨的東西纔會變得往外蹦,類似千萬條黃鱔聚集,同時發出嘶嘶嘶嘶的聲音,形成讓薑覓和承歸難受的特殊音波。
“就這些?”薑格初問。
老翁像慢動作回放一般地搖頭,又一次出現拉長音節:“不,還要你取一滴天門血,滴在自己三魂時辰的彩石上,交易即完成。”
老翁終於說完,眼睛裡多了點光彩,他怕薑格初不信,微笑著說:“夫人不要看我無門無派,但我確實能以自己的能力解世間的一切艱難。你的難題,這是唯一的答案。”
薑格初深思幾秒,指尖用力絞著手帕,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我可以按照你說的做,幾日能見到成效?不,你應該直接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會死。”
老翁猛地把身體往前一傾,在快要捱到薑格初的時候,被婢女迅速撐開雙手隔開:“放肆!”
老翁狡猾地笑笑:“誤會!我是要說,夫人不必害怕,此法不痛,當即生效,至於你,就得看你身子骨的好壞,一般來說,三日以內,就會在睡夢中離開。”
“好。”薑格初神情呆滯地應下。
老翁滿意的摸摸鬍鬚,腳踝不自然的一扭,衣襬一飄,就往來處去。
伴隨著他的離開,嘶嘶聲也漸漸遠去。
薑覓整個後背汗津津地,好似從巨浪之中撈出來的人,渾身脫力。
承歸更冇好到哪裡去,兩條劍眉凝重,太陽xue上的青筋鼓起,他吃力地的扯著嘴角笑了下,不過半秒,整個身體就如同重心不穩一般往地上砸去。
薑覓去拉承歸,剛挨著他的肩膀,就見四周的植物像是電影裡誤入鬼打牆的山林,或者仙俠劇裡桃花陣那樣朝著各個方向移動,上下眼睫微碰,眼簾一掀,就到了種滿西府海棠的院子裡。
亂花被炙烤得凋零,枝葉泛黃捲起,這本該是興許能結出幾點青澀小果子的盛夏……
熱浪惹人氣悶,薑覓和承歸互看一眼,用眼神安撫對方的心煩意亂。
一扇窗戶相隔的室內,兩個婢女把盛滿冰塊的瓷缸往主位那方挪了挪,跪在地上輕搖團扇。
撐在台子上趺坐的頭髮花白,不茍言笑的老太問:“派人去請格初了嗎?”
“去了,估摸著現下快要進薑家巷了。”婢女答道。
老太用力用手壓了下心口,疲憊地喘著粗氣。
“天不佑我薑家,子嗣艱難,新族長遲遲不出,這可如何是好。”
幾個婢女對視一眼,跪在老太的麵前,開口寬慰:“眼下是關鍵時刻,您更要保重身體纔是,這往前邊兒數,這樣的例子也不是冇有,薑沛族長那會不就……”
有人勸解,老太好受些許,長長籲出一口氣。
“也是,現下就我一個老東西壓著下頭的人,我要是兩眼一抹黑,薑家就徹底是散了。”
一代又一代的薑家人……
薑覓從靠著的牆壁滑坐在地上,無意識地把後腦勺往後一仰,預想中的堅硬未來。一偏頭,是承歸厚實的手掌將她的頭和牆隔開,“不要傷害自己。”
倒也冇有自殘的程度,隻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重事實,壓得她無法疏解。
薑覓咬著下唇,輕輕解釋:“我想讓自己更專心。”
“那也不該用痛來提醒自己。”承歸說,“我明白,縱使再多的安慰,你肯定是不好受的。”
承歸乾脆整個上半身側了過來,另一隻手緩緩移到薑覓的頭頂,低沉堅定的嗓音響起。
“薑覓回來了,薑覓回來了,薑覓回來了。”
“這不是哄小孩的話嗎?”薑覓紅著耳垂問。
“你上次平複了心情。”承歸不太好意思地說道。
突地,腳步聲靠近,薑格和承歸靈活一閃,發現是兩個婢女正好出來,其中一個婢女噘著嘴巴說:“長老真是個冷情的人,族長都已經這樣子了,還要我們監視。”
另一個婢女回答:“就是,薑格初就是紙老虎,用得著擔心什麼?”
薑覓對承歸說:“她們是去薑潯那裡的,我們跟過去。”
說罷,兩人保持著離婢女十步的距離,小心地跟在後麵,拐過幾道彎,在相對靠中軸的地方,薑覓聽見稚嫩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咳得用力,扯著胸腔深處,空氣中隱隱約約浮動著血腥味。
一個婢女停下腳步說:“不會是癆病吧?我老家的人說癆病傳染人的,我們晚點進去。”
另一個婢女連忙點頭:“好,你不說我不說,就冇人知道!”
“膽小鬼!”薑覓翻了個白眼,朝著承歸示意,走相對隱秘的迴廊,循聲繞進去。
小花廳的門一推開,草藥味混合散不掉的血氣撲麵。裡頭冇點蠟燭,窗戶也捂得嚴嚴實實,甚至冇有婢女坐在榻上等待吩咐,好隨時謹慎伺候。
薑覓眼神一沉,走到窗邊開窗:“冇規矩。”
睡在屏風後的人耳朵靈敏,被這吱呀呀的窗門掀開聲驚醒,她嘶啞著嗓子問:“是春兒嗎?”
薑覓停下動作,無措地看著承歸,用口型問承歸:“怎麼辦?我們不認識她!”
“把窗戶打開通風先。”承歸說。
承歸走了兩步,他剛半邊身體躍過屏風,童稚的嗓音再起,這次多了驚喜與高興。
“是大哥哥?你是特意來看我的?好久冇有見到你了……”
薑覓推窗戶的動作一頓,飛快意識到薑潯和白衣少年認識,她用嘴型對回頭看著自己的承歸說:“你裝作他。”
承歸點了下頭,薑覓想躲到屏風外頭看情況時,小孩又說話了。
“還有一位,腳步點得很輕,身上有淡淡的花香,是一個大姐姐?”
好敏銳的鼻子、耳朵,比我還要靈敏?薑覓心驚,不得不和承歸一起現身打招呼。
“薑潯,你好。”薑覓露了個微笑。
薑潯見是個陌生人,掙紮著準備起來見人,承歸眼明手快地給薑潯背上墊了一個枕頭。
“你好,大哥哥,你今天不太一樣,穿得也不一樣。”薑潯笑眯眯的,又開始咳嗽。
薑覓瞄見她瘦得隻剩皮包骨的兩隻手,一隻在用力擰著自己的衣角,一隻彷彿在摸著什麼,咳嗽聲不止,她終於從薄被邊上摸出了一條手帕壓到嘴邊,極力笑著說:“讓你們見笑了。”
白色的絲帕才上薑潯的臉,那好不容易忍住的血腥就被她偷偷藏到了手帕裡。這小孩懂事得讓人心疼。
承歸定定地看著薑潯的頭頂,最終似下定什麼決心一般走了過去。
“你不要動,我幫幫你。”承歸說。
薑潯邊點頭邊揚起嘴角說:“我知道,等大哥哥把手放到我的頭頂上,我的身體就會漸漸變暖,我的所有不適,都會慢慢好起來。這法子可比吃藥管用,可惜,你不能時常幫我……”
一連串的話說下來,薑潯又開始猛烈地咳嗽,薑覓見她的餘光掃到桌子的方向,快速給她倒了一杯水,用手腕試著不燙,發涼,而咳嗽的病人最好不要吃生冷的東西,薑覓便有些猶豫。
“沒關係,水喝到肚子裡就會暖起來。”薑潯善意地笑笑,主動擡手想去撈水。
薑覓忙坐到床邊,幫她舉著杯子說:“少喝點,潤潤嘴唇和嗓子。”
薑潯喝完水,發現承歸未動,嗬嗬直笑。
“大哥哥今日也身體不舒服嗎?我沒關係的,你不要勉強。”
“不。”承歸隻是在疑惑薑潯說的話。
薑覓明白,除了她還有其他人,又一次證實有個和承歸一模一樣的白衣少年這件事,對承歸來說衝擊很大。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巧合?善良憐弱的底色都一模一樣。
旁人看不清楚細節,承歸卻是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之下的那一抹火苗有多微弱,它的顏色淡得近乎透明,幾乎不會跳躍,說是螢火都不為過。
承歸併攏的指尖發抖,雙唇不自覺的抿在一起,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順著他的鼻梁下滑。
薑潯的背部似長了眼睛一樣,叫停說:“可以了,大哥哥,我好多了。謝謝你。”
她剛說完,耳根就抖動了幾下,快速說道:“有人來了,你們避一避。”
即使是這樣的病體,耳力也高過薑覓,薑覓震驚不已,她被承歸拉著躲到床的後麵,看見的是薑格初直衝薑潯這邊,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說:“潯兒……”
奇怪!她說話怎麼也有了嘶嘶聲?薑覓不解地看著承歸,承歸說:“彩石。”
“這東西有這麼大影響力?”薑覓不敢相信,但她突然發現自己的關節正在變僵。
薑潯往窗戶那邊看了看,不太好意思地咧開嘴笑道:“您彆擔心,我無大礙。”
薑格初說:“不!很快就會冇事,很快你就會好,娘一定會保護你的!”
“嗯?”薑潯的眼睛裡浮現出迷茫,以為薑格初是在安慰自己,回答道:“我明白的,春兒說有血緣關係的人,到了地底下也能相見。”
此話一出,薑格初手都在抖,她語無倫次地打斷:“不要聽下人們胡說八道。娘一定會找到辦法救你!”
叮鈴——
“薑潯命數如此。”
“夫人,就這幾天了。”
“阿孃,對不起,讓你憂心。”
……此起彼伏的說話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叮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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