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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南的雨季(ppl)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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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

麵前的槍殺了兩個人,他的父親和他的母後,蘇覺的眼睛對準槍口,他模擬開槍的姿勢,是個帥氣的動作,可是扳機卻無論如何也按不下。他放下槍,擡起手,穿過金絲玉環,摸到長了一層茸毛的頭發,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他目光柔軟下來,那些金絲像辮子一樣垂在腦後,讓他想起自己還未出家的樣子。

那是他介於孩子和少年之間的年紀,他還沒有成婚,留著長發,蒲甘男子都愛把頭發盤在頭頂,帶著女人一樣的印度發飾,他不是,他總把長長的頭發散開,任由它們搭在白色的木棉布製成的衣服上,他坐在芒果樹下念書,那把好頭發就隨著他靜伏,宮人們都說他像釋迦摩尼王子出家前的樣子。

他喜歡和妹妹比頭發,他的頭發比妹妹的更長,母親為他們捉來一隻鸚鵡,他和妹妹都想要,母親說:“你們比一比吧,誰能讓鸚鵡沿著它的頭發爬到頭頂,這隻鸚鵡就是誰的。”紹明當時才沒大一點,他耍了個鬼花招,把吃剩的黏糕抹在頭發上,鸚鵡就咬著他的頭發爬到他的肩膀。

不過妹妹得到了一隻珍珠耳環,因為鸚鵡咬掉了他半個耳垂,他的一對耳環是沒用了,見妹妹沒得到鸚鵡,整天悶悶不樂,蘇覺捂著耳朵,拿出一隻暗淡的珍珠耳環給她:“拿去吧。”

妹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糊滿鼻涕的手好奇地去拿耳環,蘇覺突然收回手,他摘下耳朵上的那隻圓潤的珍珠扔給紹明:“拿去吧。”

他的好耳環不多久就被紹明玩丟了,他氣,妹妹哭,母親笑,這是在香巴拉也不會有的快樂日子啊。

他在母親死的那年出家,說是出家,蘇覺自己知道,他是拋棄妹妹逃命去了,王宮容不下成年的王子,蒲甘的千座僧院總有他的容身之處,他的歸屬從王國變成寺廟,而他的妹妹不湊巧是個女子。

蘇覺落發後每日都為母親念經,他在佛前為妹妹超度,他不知道紹明的生死,他隻能日日超度,他完全沒有辦法。

蒲甘宮廷鬥爭愈演愈烈,北方人,天竺人,西邊的王國都來進犯,蘇覺真的認為他的妹妹活不了了,十四歲的姑娘,要出嫁了,如果妹妹活著,他希望妹妹嫁給一位將軍,這樣將軍出征,妹妹就可以離開王庭了。

某天天氣晴朗,蘇覺向上師提出了雲遊,出行的前一天,他在王宮受到父王的接見,出家出對了,舍了滿頭頭發,換來了父王青眼,至於妹妹,妙香國佛法高明,他會學習更多的佛法,祝妹妹早日進入極樂。

眾人擁簇著北行的隊伍,蘇覺身上掛滿花環,如同佛陀的塑像被擠在人群中,一個灰撲撲的少女衝破人群跌在他麵前,很快就被人擠走了,閃閃的珠寶迷了他的眼,芬芳的鮮花撲了他的鼻,誦經讚美聲糊住他的耳,舌頭上的奶油酥吞噬了他的口,蘇覺的身體淹沒在萬人之中,他騎上白驢徑直向北走。

他在妙香一帶求尋佛法,尋著了,就隨師父念經,尋不著的時候,他就四處遊蕩,有一天他在牛背上睡著了,再睜眼他發現他遊蕩到了蒲甘王城。

他竟然回家了。

蘇覺連忙叫村長把牛喂飽,他要北去,要往更北的地方走,哪怕是走到大都,走到蒙古人的地方。

在牛吃草的間隙,蘇覺向村子裡的人講經,他聽到了當朝局勢變換,他聽見了紹明的名字。

他回到了王庭。

妹妹告訴他,她已經死過很多次了,蘇覺不能不信,妹妹是那樣平靜,如果她見到他,一定會殺了他,妹妹說她曾經殺過他了,她這次不殺。

蘇覺完全相信了妹妹。

和紹明在一起的時間是快樂的,他們偶爾會做遊戲,那種幼稚的滾鐵環,拉結草的孩子的遊戲,他們假模假樣地扮演著友愛的兄妹,蘇覺虧欠妹妹很多。

我愛她。

“你說過的所有的勸說我都聽過了,王兄,你忘了嗎,我有千次輪回。”

“我愛你。”蘇覺跪在紹明麵前,紹明的腳趾甲染了橙紅的顏色,輕蔑地對著他,連紹明的指甲都比他勇敢,他把王冠磕在地上,“這個你也聽說了嗎。”

“你每次都說愛我。”

紹明執意要走,王室一無所有了,但至少還有高貴的血脈,她要去調兵。

“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愛哥哥。”

“你不想等陳荷回來嗎,她要是見不到你,她該多傷心。”蘇覺抓住她的腳腕,紹明腳上的金鐲咚的磕到他指節上,紹明說:“陳荷不會回來了,哥哥一定要活著,帶著蒲甘的王室活下來。”

隻要我活著,紹明一定會死,一陣風吹進帳子攪弄了火盆,盆裡的火星濺到羊毛地毯上,蘇覺踩滅了那些火,不讓它們驚擾陳荷,他幾乎是膜拜一般把槍放進陳荷衣服的口袋,這件衣服裡外不透水,彷彿是從天上而來的仙衣,蘇覺知道這是命運來到他身邊了。

陳荷如同一把堅韌頑強的野草,勁風按住她的頭顱,她便伏倒求活,寒冷凍褪了她的顏色,她就把枯黃披在身上當做新裝,農人用刀截斷她的腰肢,她萎頓了,但是根卻牢牢紮在地下,那些根汲取著所有的養分,像是要吸乾這片土地的生命,隻是這些根埋藏在地下,旁人看到陳荷,隻會讚歎地誇上一句:多頑強的野草啊。

陳荷醒了。

她喝乾一碗紅糖水,淡鐵紅的水順著她的脖子流下去,蘇覺不能忍受如此粗魯的吃相,他接過空碗,“慢點喝,小心嗆到。”說著他又給陳荷倒了一碗糖水。

陳荷大口把油膩的緬甸菜送進嘴裡,蘇覺在了,紹明能遠嗎,況且陳荷沒想好怎麼開口問紹明,畢竟她——說實在的——她把紹明拋棄了,就像用過的擦手紙扔在路邊,過了一天再急吼吼地去找,對著受汙染的馬路大喊我的擦手紙呢。

她隻好埋頭吃飯,行走了幾乎一個白天,辣咖哩好吃得能送她上天堂。

“謝謝,”陳荷接過糖水豪飲一口,她不停往嘴裡送米飯,還說著:“不能再吃了,再吃對胃不好。”

蘇覺把盤子撤到陳荷夠不到的位置,陳荷吃掉勺子上的最後一勺米,精準地把勺子投進桌對麵的盤子裡,“謝謝,不然要吃太多了。”她飯後覺出吃相不雅,於是矜持扭捏地擦嘴,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完全看不出她才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徒步,咖哩的顏色擦掉了,臉該白的地方白,該紅的地方紅,一點也沒病態。

陳荷不是普通人,蘇覺仔細看她,他從她吃飯就在看她,看到最後,蘇覺認定了陳荷是命運。

這和尚是不讚成我見紹明吧,這麼久了,一句紹明都不提,想到蘇覺作為,陳荷決定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槍在衣袋裡。

衝鋒衣掛在衣架上,古代的長杆衣架掛不成立裁的衣服,衣服的兩個肩膀奇怪地聳起,陳荷要去拿衣服,她掀被子下床,直接跪倒在地上。

“哈哈。”

徒步那麼久,有點危害也是正常,陳荷尬尷地撓小腿,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她能和情人的哥哥說什麼呢,他們有共同話題嗎,他不會把我殺了吧。

陳荷坐在地上的時候,蘇覺沉默地起身,他沒有扶她,而是去拿架子上的衝鋒衣。

架子一斜,衣服順著衣杆落到他手裡,他捧著衣服,腳步很慢,似乎有些沉重地走向陳荷,他把衝鋒衣遞給她。

“謝謝。”陳荷略站起來接衣服,蘇覺彎點腰遞給她,陳荷沒夠著,她伸出手指,蘇覺再彎腰給衣服。

你拋過來不就行了,在這兒演上帝亞當的創世紀呢,衣服裡麵有寶石,非常脆弱貴重,儘管陳荷覺得奇怪,她還是像接寶貝一樣雙手接衣服,蘇覺像捧著腦袋一樣捧著這件衣服,陳荷手都碰到衣服了,他擡了擡手,讓天衣蓋住陳荷舉起的雙臂。

手完全被覆蓋住了,手指終於碰到了蘇覺的手指,上帝完成了知識的傳授,陳荷莫名送了口氣,雖然她都不知道緊張感從哪裡來的。

衝鋒衣被洗過,肯定是不防水了,她還想為蒲甘生活多準備點傢俬呢,不然以後雨季可有得受了,陳荷十指收緊要拿衣服,因為蘇覺握得太緊,這個動作近乎於搶,“給我啊。”說著,在洋紅布料下,她摸到了一個冰涼的金屬,蘇覺還是彎著腰,起先她認為那是蘇覺的指環,但那個觸感不對勁。

陳荷鬆開手,一把槍先於衣服掉了出來。

衝鋒衣蓋住槍的瞬間,陳荷撿起槍,把槍口對準他:“你要乾什麼!紹明在哪裡!”

令人意外的是蘇覺的反應,陳荷等著他反抗,不料他隻是從華服後麵抽出一把蛇形匕首,長匕首的刃像遊走的蛇,他把這條毒蛇的尖頭對陳荷,“開槍殺了我,不然我就殺了你。”

他瘋了?

方纔槍口對準的不是自己,他想要自己在衣服下殺了他。

陳荷相信他的話,他匕首拿得鬆,甚至讓人擔心掉下來紮他的腳,他眼裡沒有殺意,冷風灌進帳篷,撩起他厚重的外袍,他的樣子平靜到像他們初見時的一座塑像,隻不過是粗心的侍女放錯了法器,把金剛的寶劍放到了佛陀的手裡,所以陳荷決定和他聊一聊。

況且以後是親戚,陳荷扶著床站起來,“彆激動,給你吃個好吃的,你吃過壓縮餅乾嗎,”小腿帶著大腿疼,她坐在床欄上扭了扭腰,“你是認真的嗎,是想為紹明報仇嗎。”

這個女人的一切都幼稚而可笑,如果不是妹妹,他不會為她念一句經,蘇覺靜默地看著她,他的眼睛很好看,和紹明一樣,眉骨高高的,使得眼皮褶了雙褶,眼尾散開像魚的尾巴,隻是裡麵裝著的瞳孔不是鮮活的瞳孔,他看人的眼神是一個死人的眼神,眼裡隻有映像了。

這是改變紹明命運的人,蘇覺為陳荷解釋,解釋他為什麼要陳荷殺他,他的話語也平靜,像是在聽佛經,隻不過經是旁門左道的經,上麵全是治人的文章,再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來,讓陳荷心驚肉跳。

“所以紹明不在你這裡?”

“殺了我,王室已經沒了,我不能再賠上妹妹。”

隻有他死了,才能斷了紹明的念想,他告訴陳荷,去錫蘭的船已經準備好了,妹妹說過她出國就會死,但是可以到錫蘭,這是她唯一能去的國家,他身為國王不能逃命,他或生成為俘虜抑或是重振蒲甘,或死給敵人一個交代,但是妹妹可以走。

他坐到王位上命令陳荷殺他,他們目光交彙,蘇覺不解道:“你能理解,為什麼不照做呢。”

陳荷罵他再敢說一下,蘇覺轉換了說辭,這次的說辭更真,他說自殺會下地獄,陳荷說我殺了你我下更深層的地獄,你比我想象的還自私。

她懂什麼,蘇覺從王座上下來,他慍怒地握著陳荷的手要陳荷殺他,陳荷死活不開槍,就算他的指甲陷進他的肉裡,她也不開槍,不是心疼他的命,她理解蘇覺,她也是為了紹明來蒲甘赴死,兩個為愛赴死的人歧路相逢了。

她理解,但她不是殺人狂。

“妹妹走早了,她如果看見你……都是你的錯。”蘇覺的手抓到陳荷的手上,死死把槍管往心口壓,讓陳荷產生了就此會把他捅穿的錯覺,她擡腳一踹,正中蘇覺小腹:“你要死自己去。”她收著槍退到帳邊,身體靠著刷過牛油散發著膻味的牆壁。

這一腳的力量不容小覷,況且陳荷腿麻,根本不知道蹬出去的力強,蘇覺被踹得一個仰倒,身上沉重的飾品把他狼狽地扯到地上。

“你……你殺不殺我。”蘇覺捂著小腹,斷斷續續說。

他要是個傳宗接代的男人,陳荷疑心自己已經去了他半條命,他生孩子嗎,陳荷口纔不差,要打哈哈。

陳荷這個無知的女人,她對一切的態度都像做遊戲,“該死。”他用正常的目光看到了那把蛇形匕首,然後用正常的樣子撿起來,“哎你彆威脅我,咱倆交鋒也不是第一回了,你彆看我現在好好的,其實我超級難過,趁我能安慰你的時候見好就收啊,不然咱倆隻能抱頭哭了——”

陳荷第一次見這樣的自殺。

蘇覺毫無預兆地把劍插進自己的脖子。

“……殺……殺了我……”

“你乾什麼!”她的槍掉了。

“來人啊,來人!”她剝離牆壁,腿軟在地上。

“都……知道……死……”

“你什麼意思!”陳荷爬在他身邊,他側著倒在地上,隻有脖子沒貼地,因為匕首的刀把撐在地上把他的頭支起來,像折斷了一般。

“殺了……”

“我沒學過這種急救,這能不能拔,救命誰來一下,媽的,來個人啊!!!”

刀側著插進去,他在倒氣,不過還能說話,這是聲帶沒斷嗎,正常都是先斷聲帶——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趁,死,前,殺……我……”

血流得好慢。

“殺……”

肯定是沒救了。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陳荷拔起刀,重重斬下。

“啊——————————————————”

血噴出來,斜著一道,如同劊子手殺人前往刀上噴的酒,那麼正巧地跨過蘇覺的肩,覆蓋了他的身體,這些陳荷都沒看見,她隻聽見有東西骨碌碌滾走了。

幽暗而紅的帳子裡,帳頂的火燭不安地搖動,雨吹進來落到地上的火盆裡,呲啦啦地冒出一股白煙,像是誰的靈魂,陳荷高舉著刀,血順著刀尖往下落,流到她指頭縫裡,等那些血乾了,她纔敢睜眼。

眯著縫去瞧,蘇覺的血蓋了無首屍滿身,渾然一件赭紅的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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