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南的雨季(ppl) 祭獻
祭獻
太陽出來了,江麵如同燒紅的銀水,濫濫地攪動葦草的根芽,紹明坐在大江西岸的石頭上,什麼都沒有了,唯有太陽千古不變,涼風吹動她暗藍的布衫,麻雀在遮人高的野草間翻飛,2025年,八百年後的陳荷也會看到這樣的日光嗎。
身後的帳篷缺了一個腿,密沒死,她把一角綁在樹乾上,小姑娘穿著紹明弄臟的絲綢衣服,裹著披肩睡在帳子入口,她身體壓住羊毛毯子,把帳篷圍得嚴絲合縫,不讓晨風驚動陳荷。
她悄悄地起身,換用石頭壓住帳腳,等她回來,手裡拎著一隻斷了脖子的兔子,王後坐在江邊,好像要融化進日光裡,密害怕,她一入宮,臉上的刺青還沒長好,就被身為公主的紹明挑中了,王後問,她答,王後笑了,她說白話,她當時好害怕,那個笑容網罩著她,她覺得可以維持一萬年。
“王後您彆死。”她扒了兔子的皮,“我給您烤兔子吃。”
紹明伸出手,密把匕首遞給她,匕首上沾了兔子的血,密不知道王後拿它做什麼,隻見紹明拿出一個壺,裡麵還有半瓶酒,她又拿出一個小瓶,倒出一半清酒在瓶子裡,剩下渾濁的瓶底則是淋灑在刀刃上,兔子血衝洗下來,紹明把刀刃燒紅,待刀冷卻下來,她掀起裙子,比劃兩下,匕首壓到小腿外側的麵板上,光利的匕首把皮肉壓出一條白線。
“王後!”密驚呼,她壓低聲音:“至少等陳荷——”
“彆把她叫醒了,讓她多睡一會兒。”紹明讓密閉嘴,她咬緊牙關,又覺得不合適,這時密遞上一條洗過的手帕,“王後您彆死。”
她害怕,但是這是王後的願望,王後隻見了陳荷纔有點反應,但是陳荷呢,她像觀音廟裡的神仙,雲車拉著她降下來,她最終也要乘著雲車飛走,王後愛上這樣一個女人,她替王後不值。
紹明搖頭,“我不死,”可是她的話並沒有讓密開心,紹明望著江麵,眼裡儘是憂愁,“我想多陪她一會兒。”
“還不是要死!”密沒了尊卑,她的眼睛大,但是是單眼皮,一哭眼睛就沒了形狀,隻是兩汪淚,“你要死我就叫醒陳荷!”
“閉嘴。”
密的話甚至不能叫反抗,她隻是大聲地說著她的無助,紹明看她一眼,她便住嘴了。
鋒利的刀刃割進皮肉,血液珠子一樣迸出來,一串血是一串珠子,小的彙成大的,淅淅喇喇往下滴,起先密以為她要割脈,她不敢說要割大腿內側,但是隨著刀刃旋轉,她發現紹明在剜肉。
“紹明!”
她第一次直呼如此尊貴的名字。
紹明的第一片肉剜掉了,隻連著一溜皮贅在小腿上,她疼得滿臉是汗,嘴唇發白,死咬著手帕嚥下聲音,她的手哆嗦得厲害,密當即幫她拿住刀,麻利地割開麵板把肉放在手心。
紹明下刀很深,麵板上隻有一個月牙形的口子,那片肉卻是連皮帶脂肪,末尾竟有一點肌肉。
“王後……”
密拿著那片肉,仔細地放在洗淨的石板上,隻聽紹明嗚咽著聲音,汗涔涔地說:“第二刀了。”
陳荷夢裡咽口水,可能是太久沒吃好東西了,她早就戒掉安眠藥,起先夢境還正常,是沒了藥的淺眠,後來就不行了,她麵前出來一張大桌子,上麵擺的是乾蒸蝦餃紅米腸,油條餛飩胡辣湯,最讓人稱道的是一整頭小乳豬,皮殼焦紅油亮,糖色蜜裡生光。
陳荷夢裡咂了兩下嘴,突然一個驚醒,她環視四周,“我咂嘴了?”,她自言自語,“沒有把,”她摸摸唇邊,“好不雅觀,”她吸了口氣然後咽口水,“也不怪我嘛。”
帳子掀開,陳荷容光滿麵地走出來,她抻腿伸手,還是疼,但是能走路了,紹明和密在河邊烤肉,她悄悄走過去準備嚇二人一跳。
“吃好東西不叫我?”
“正要叫你。”
紹明轉過身,她腿坐著沒動,臉都嚇白了。
“有這麼嚇人嗎。”
陳荷自顧自坐下,她下了決心,不管紹明說什麼讓自己走,她隻要纏著她就好了,她和紹明挨著並排坐,紹明把腿收了一點。
陳荷一直在觀察她,因此很敏銳地發現了這點動作,她裝作沒看見,“接下來要去哪裡?去斯裡蘭卡吧,船今晚就走。”被拒絕了,陳荷鍥而不捨地試探:“見你時就想說,不要帶著紗布了,悶著傷口不好。”
她上手去揭紗布,這一回,紹明很明顯地躲過了。
“不好看。”她說。
紹明的話變得少了,陳荷認為她心事沉重,昨晚的事揭過不提,她無話可說又對密講話:“你命真大。”
一句調侃,怎知道密也不接話,她隻是扇柴生火,火上烤著半隻兔子和三片肉乾,紹明指使密把兔子拿過來,“這半個是你的。”
“你吃過了?”
“我吃的,另外半隻王後讓我吃了。”密說。
“挺窮困。”陳荷對現狀下了結論,她騰地站起來,往帳篷裡走,兔子肯定不是紹明抓的,密也沒必要當奴隸,為了以後的日子,陳荷有些感激她,她從角落拿起揹包,忍著腿痛走到河邊,密和紹明都沉默,陳荷認為紹明依舊要死,她還沒迴心轉意,她把一條花花綠綠的包裝拿出來,問密道:“吃不吃巧克力?”
彩色圖片吸引了密的注意,她接過巧克力這個異域食品,小心地開啟包裝。
“不好意思,都化了。”陳荷一看,巧克力在蒲甘的高溫下都成醬了,她抱歉地笑笑,繼續掏包:“除了巧克力……我還有蛋白棒……你吃蛋白棒嗎,沒巧克力甜——”
“好了。”紹明打斷她,“讓她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吃這個就行。”密把三片肉從火上取下,自覺地退下,躲在樹後舔巧克力的錫紙包裝。
好吃!
她瞪大眼睛,對陳荷多了點好感,於是她鑽進樹林,真的不去打擾她們了。
密走了,陳荷靠在紹明身上,開心地笑:“早說想和我在一起不好了?以後呢?以後也在一起?”
紹明不讓她靠,她說要說話,但是密走了,她卻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陳荷掰下兔子腿給紹明,紹明說沒胃口,兔子沒多少肉,陳荷不多話,默默分食了剩下半隻兔子。
兔子隻用胡椒鹽調味,聞著香吃著柴,濤濤江水奔湧而過,陳荷漱掉刷牙水,說:“中國書裡有首詩,第一句是‘滾滾長江東逝水’,你看像不像,全世界的水都一樣。”
“‘滾滾長江東逝水’?‘水光瀲灩晴方好’。”紹明說。
“‘好’?好接什麼呢,你會的中國小學生都會,不要說這麼低階的詩……好?”陳荷頭腦裡想著生死,還要對飛花令,她半晌才說:“‘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好夢留人睡’。”
她自信了,兩條長眉彎彎,飛著神采。紹明知道她好勝,從打鴨子那次她就看出來了,陳荷連在愛情上都要分個高低,她讓著她,她也爭不過她,不過這次要分彆了,此去經年,她想贏一回。
“這個不好,你說這是夢拋下我。”紹明一點她嘴唇,拿起一塊燒透的肉乾舉到陳荷嘴邊,“懲罰你吃一塊。”
陳荷怕她絕食,想多讓她吃,“沒撒鹽,好腥,還是你吃吧。”
“不行,吃下去。”
紹明不動,肉乾撞到陳荷的門牙:“做錯事了要懲罰。”
“我吃了你也要吃。”陳荷不張嘴,含糊著說。
“我不吃,這是你的東西。”
紹明的眼神特彆認真,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彙聚在她的那隻眼睛裡,裡麵激蕩著她的靈魂。
陳荷被攝住心神,她聽著這奇怪而詭異的話,鬼使神差地張開嘴。
有點脆。
就在她嚼碎肉乾的同時,她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血腥味,這股味道直衝天靈蓋,好像是從肉乾裡發出的,不是,肉乾沒有這樣強烈的味道,“你給我吃了什麼?”從肉乾進口的瞬間,紹明的表情瞬間轉為迷戀,好像這個表情一直壓在她的臉上,就等著這一刻揭露出來給陳荷看。
“唔——”
她捂著陳荷的嘴,鎖住陳荷的腰,手蓋著陳荷半張臉,陳荷快要呼吸不了了,她知道這肉不是好貨,她去推她,手推她的肩,推她的腿,推完之後舉起來看,血順著腳踝往下流,在地上聚成血窪,天上飄蕩了幾絲殘碎的雲,不遮光,讓陳荷把一切看得細致,手上沾滿了血,血是從紹明裙子裡洇出來的。
紹明疼出滿身汗,手上沒了力氣,最終被陳荷推開了,她笑笑,她聽見了吞嚥聲,陳荷嚥下了她,我用我的血肉祭獻獨屬於我的神,紹明點點頭,理解了祭祀。
陳荷撕開她的裙子,裙子開了魚尾擺,露出腿上三道可怖的傷口。
“是人肉嗎。”她不是在問,而是在回答紹明的表情,“你的肉。”
紹明溫情地看她:“吃下我,帶著我回現代,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所以你要死了!”
陳荷的關注點甚至不再吃人肉上,紹明感到可笑,自己如此愛她,卻要放手,紹明不是大度的人,她腿上痛得發麻,一圈圈的疼痛從傷口蕩開,既然這樣,她也要讓陳荷痛,她的笑極大地刺激了陳荷,陳荷崩潰了:“你喜歡割肉不割大腿啊!!!割到動脈趕快死好了!!!”
“你不喜歡吃肥肉。”紹明回答得隨意。
這個紹明也壞得不輕。
陳荷漂亮的臉痛苦地扭曲了。
“我討厭你,我要洗胃。”
“你也可以上廁所。”
“為什麼啊,我該怎麼辦。”眼淚很快浸濕了整張臉,紹明心裡泛起難以抑製的妒忌,人一旦有了就會想要更多,她知道陳荷愛她,就想陳荷完完全全愛她,她看見陳荷哭,就想讓陳荷哭得更慘,她跳下樹乾,傷痕累累的手握住陳荷小半邊臉頰:“你委屈什麼,有什麼可哭的,回到現代,你生活不差,留在古代,我幾乎是你拴著繩子的狗,要委屈也是我委屈,”她扭著陳荷的臉,迫使陳荷看著石板上的兩片肉脯,“把剩下的也吃了。”
陳荷要吐了:“你也是壞人,你們一起騙我,一起欺負我,其實你壞得要死,你蠢得要命,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喜歡你的臉了。”
“這就難受了,你真沒用,憑什麼是你讓我擺脫輪回,如果是彆人,換誰來都好,誰都比你溫柔,比你有良心,比你更像個人,”紹明猛地止住話頭,再開腔,變成了顫音:“你看透我是這樣輕浮愚蠢的人,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嗎。”
她的眼神卻像是在說你不能愛我嗎,當然可以,陳荷贏了,她變得狡猾:“我們去斯裡蘭卡,我們三個一起在那裡生活。”
“為了讓我看到你年老的樣子,為了讓我厭倦你?”紹明氣得肋骨發疼:“你昨天說這話的時候是個人嗎,還是你被魔鬼附身了?”
“那你要我怎麼辦,就算你死了我還是擺脫不了你。”
“你放心吧,這樣的你我都喜歡,你的靈魂比你年老的樣貌醜陋一百倍。”
“我要是個爛鍋,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爛蓋。”
“有沒有蓋住你。”紹明挑釁她。
“不應該告訴你你能轉世找我。”
“因為你愛我啊。”
紹明嘲諷地伸出小腿展示她的傷口。
太愛了,所以不能看她死,陳荷氣得圍繞火堆轉了個圈,把火堆全掀翻了,她繞了好幾圈,從木柴灰下撿起兩塊烤乾的肉,抖了抖灰研究,“都切到肌肉了。”胃酸衝到嗓子眼,陳荷忍者沒吐,紹明樂著看她,最後她強行坐到陳荷懷裡,忍痛讓她給自己上藥,同時聽她的罵罵咧咧。
人生是分離,是輪回,是痛苦,但是裡麵摻雜了陳荷,陳荷是流到脖子上的桃子汁,是鑽進腳趾甲縫的一粒沙子,她開始享受這樣的感覺,不過她沒說,她怕說出來陳荷更受不了,她不想讓陳荷罵她變態,雖然陳荷常說她瘋了她也不反駁,因為她喜歡陳荷那些表情。
她呢喃著:“這一世的人生壞了,陳荷也壞了,不過壞陳荷帶來了好訊息,我死後轉世去找你,我一定會找到你。”
她有這樣的心思,死纔是最好的辦法,她一直都用死解決問題,她失敗,然後死了,然後就能重新開始,陳荷聽她說完,沒有反駁她,感到絕望,紹明纔是正確的。
紹明說:“好想和你在一起,下次見麵就是八百年後了,到時候你彆太醜,不然我認不出來你,你說說你長什麼樣子,我們好早點見麵。”
“然後再把我送到蒲甘。”陳荷接了一句,然後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把我送到蒲甘。”
陳荷在出神,她看起來很失落,像是被拋棄了的難過,紹明急切地發誓:“不會的!我——”她想到了什麼,這個問題被她刻意迴避了,“我還會送你來蒲甘?”
“都是我做的?”
“不然我如何見到你。你該感謝她,如果沒有她,你就不愛我。”陳荷理智到近乎冷漠,她陳述:“我們相愛,然後把我送到蒲甘,我不來,你不能擺脫輪回,你會消失,現代的你隻是多做了一步,你仍然在輪回裡。”
紹明手很快,她抽出一把刀對準脖子,陳荷沒有滅門的愛好,她一巴掌把紹明從她懷裡扇出去,紹明的頭發像亂蛇,她狼狽的擡起頭,她親眼看見了畢生難忘的一幕,陳荷的皮囊裡出現了一個新的陳荷,裹住陳荷靈魂的肮臟外殼碎裂了,露出了靈魂鋒利而尖銳的本相,,這個陳荷走過來,拽住她的頭發:“帶上密逃走,逃到斯裡蘭卡。”
紹明還想拿刀,陳荷踩住她的手,然後她蹲下來,腳鬆開,手握著紹明的手,幾乎要把她捏斷:“我在河南省的一所初中上學,我們在我初二的暑假相遇,在校園外邊,當時我在學抽煙,到那裡去找我,對我好一點,我會來蒲甘見你,2025年一月二十六日,明天,後天,大後天,紹明你記住,不管轉世多少次都不要忘記,一月二十六日,泰國曼穀文華東方,晚上七點,我提前打電話告訴前台有訪客,你報陳荷的名字,然後你上來,我們再見。”
陳荷按住她的手:“這個輪回該結束了,如果你帶著仇恨找陳荷報仇,我們都要留在這裡,”她像主人問狗那樣:“聽懂了嗎。“
她巨大的影子籠罩著紹明,把紹明變成螞蟻,臭蟲,玻璃渣,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巨人國的格列弗,天都幫她,讓她的影子如此之巨大,紹明乖順地回答:“聽懂了。”
“要不要和陳荷在一起。”
“要。”
“愛陳荷嗎。”
“我最愛陳荷了,我愛到不知道怎麼辦,我想和你——”
“要不要陳荷愛完整的你。”
“要。”
“陳荷愛你。”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