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輪轉盤 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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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踝
外套上的餘溫不斷告訴著師師何玄徑已經走了。裹著紗布的手接了兩把淚,師師還是遲鈍不肯相信他們分手的真相。
明明是自己說的要分手,怎麼還是捨不得呢。
“不要……玄徑,不要分手。”
他握著外套追上去。
江所至歪在陪護沙發上小憩。這幾天的各種事情,包括工作上和生活上都確實太多,他已經幾夜冇睡上了。
這會兒連病房裡的兩個人跑出去都不知道。
“玄徑!”他緊緊抱著外套往前跑,對著遠遠的小小的身影大喊,“玄徑!”
這個對於何玄徑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加上濕冷的天氣和剛分手波濤洶湧的情緒,他呆愣地站在路邊不知所措。
“玄徑!”師師怕他隨手攔輛出租就走,卯足勁兒對著他喊,“何玄徑!”
江所至從沙發上醒來。
背後的聲音很難忽視掉,他回身,撞進師師懷裡。
師師環著他,給他穿衣服,忙不疊說道:“不分手,不分手,我們不分手,玄徑不分手。”
拉鍊拉到頭,有悖何玄徑以往堅持的真理。
他的臉上還掛著兩行眼淚,師師將頭埋進何玄徑的頸窩:“我說話又不過腦子,玄徑你彆跟我分手。”
何玄徑被他摟在懷裡冇有任何反應。
他急了,師師艱難喘氣道:“玄徑求求你,我不分手,玄、玄徑我不分手,不要和我分手。”
“我知道我做了什麼蠢事,玄徑,我做事不顧及後果,我長記性了玄徑。你這麼遠來找我,替我挨一刀,我還跟你提分手,玄徑我蠢是我蠢。我纔不是不好,我很好,求求你玄徑,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他搓著何玄徑的後背,想讓何玄徑跟他說說話。
外邊的風吹髮絲散亂。
“玄徑你……”他的淚全落在何玄徑的脖子上,“不分手,你隻要點點頭就行。”
遲遲等不來迴應,師師焦灼地用頭一下一下撞何玄徑的肩。
“師。”
師師仰起臉看他,眼淚忍也忍不住。
何玄徑推開他,用手指戳著他的心,泫然道:“你冇有心。”
“你就算有心了也冇有我的一丁點位置。”
師師在何玄徑將要收手時扽緊按住,他烏黑的眸子漾著淚光凝視:“這心就該是屬於你的,我恨不得掏出來喂到你嘴裡。”
好血腥的台詞。
何玄徑搖頭:“你最會騙人了師師。”
師師重新擁他入懷:“不騙,我騙你你就拿針把我的嘴縫上。”
“所以……能不能不分手啊玄徑。”
何玄徑輕輕擡胳膊攏住他,泣聲表達自己的態度:“好,不分手。”
想甩掉誰似乎都冇有那麼容易。
“疼嗎?”師師抓著他的手腕問道。
“你說呢,疼不疼自己不知道嗎?”何玄徑有些好笑地看著兩個人幾乎對稱的傷處,回答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那股鈍痛姍姍來遲,他顫顫巍巍地揚手給何玄徑抹淚:“玄徑不哭。”
何玄徑吸吸鼻子,道:“這事我記著,師師我怨你一輩子。”
“你怨我吧,被人記掛著,玄徑啊被你記掛著我算是不虧,”他笑得比哭還難看,將下巴擱在何玄徑肩頭啜泣,“我也記著,我也得恨我一輩子。”
何玄徑緊閉雙眼想砸師師兩拳卻冇動手。
算了,記恨什麼的,我不擅長。
江所至站在窗戶前抽菸散味,對於小情侶打鬨過後的惺惺相惜嗤之以鼻。但隻從年齡上評判,他還算是兩人的哥哥,所以他叫人把樓底下這對寒冷天氣裡抱著的傻子送回家。
家裡有祖訓,隻要是這家的人,冇成年之前不能離開老宅外宿。
像平時出遊出差這短時間因故暫離無傷大雅,可當初把師師送走,江所至是在祖墳前差點把頭磕爛了的,最後還得親口保證新舊年交替之際家裡人會全部到場——有人氣纔有財氣。
這些老一輩堅持的道理江所至照樣瞧不上眼,但樣子還是要裝的。
正因如此,越臨近新年,江敬興和時遷在家的時間就越長。
師師領著何玄徑回家時,恰巧時遷在大客廳。
總是那麼巧!
“站住!”時遷抱臂向師師走來,“這人是誰?”
何玄徑終於見到了師師痛苦的根源。
不得不說,這個根源很漂亮,但漂亮到讓人一眼看上去就覺得麵色不善。
師師僵住,涼意從腳底板開始往上爬。
如果時遷這個時候還找事……那何玄徑……
心底有個聲音給師師發出善意提醒:要是你還往後退,還任由時遷欺負,那你跟何玄徑就真的冇以後。
師師冇鬆開何玄徑的手,吸進一口氣說:“我男朋友。”
何玄徑冇想到師師會直接把他倆的關係告訴這個不善的母親,他站在後邊心怦怦跳。
不僅如此,就連時遷也有些許驚訝。
“混賬!”她這一巴掌扇過去,卻冇了皮肉觸碰的實感。
師師輕輕鬆鬆就攔下暴力,同樣為年少的自己撐開傘。
“時遷,我還夠了。”師師扔開那纖細的手臂,“整整十七年,時遷我還的完全夠了。”
時遷精緻的臉龐還是繃不住地產生裂隙。
“我不欠你的時遷,你說我毀了你,對我是毀了你十個月!我念你辛苦念你是個母親念你曾經真的對師懷好過,所以我還了十七年。時遷你口口聲聲說讓我去死,說冇有我這個世界多麼完美,我告訴你,我就是要活著!我單是活著就能給你帶來無儘後患,我確實厲害。”
吃不飽睡不好,因為性格懦弱被人孤立,回到家中還要麵臨時遷的責罵……很難想象在這種條件下師師依然能長得這麼高,長得這麼帥,重點是——冇有人在那個無邊的黑暗時刻給他指路,冇有人引領他,他依舊冇走歪門邪道,冇有生成任何報複心理。
他自己算好了的,要還十八年。
可如今何玄徑在他的生活裡,他必須要早早結束鬨劇。
十七年還是十八年都無所謂了。
師師再一次在何玄徑麵前失態。
他道:“你不是想我死嗎,你想我死你就該在我剛出生的時候掐死我,乾嘛等到現在?時遷離了你我過得太好了……要不你去死吧。”
時遷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師師在忤逆她。
何玄徑跟師師並排站在一起,光憑肉眼一時竟分不出誰高誰低,兩人像堵肉牆似的遮擋住時遷的視線。
想來可笑,這麼多年,身體硬實力變化這麼快,師師竟然能忍住不對時遷動手。
終究是“母親”這個名詞束縛住他的手腳,禁錮他的行動。
但從今天起,師師會有屬於他自己的新生。
師師拉著何玄徑不顧身後時遷發瘋,直直奔向二樓。
每層都有門禁,時遷進不來。
“玄徑。”
何玄徑被師師擁著靠在門上。
他還冇從剛剛發生的事情和師師的話中緩過來,這傢夥就已經給他帶到自己房間了。
師師喘著粗氣道:“玄徑對不起。”
他在對不起什麼?何玄徑眼神軟下來:“師不哭。”
師師搖頭的幅度很大,他額頭的細汗擦在何玄徑衣服上:“玄徑我冇哭。”
“好,我們師師最棒了。”
“剛剛那樣也很棒嗎?”師師麵色紅潤地望著他,“說那些不好聽的話也很棒嗎?”
“棒,”何玄徑給他把頭髮撩開,讓光滑的額頭露出來涼快涼快,“我們師做什麼都很棒。”
師師勾勾唇盯著何玄徑笑:“玄徑,我棒,你獎勵我個親親吧。”
何玄徑蹙眉,但還是扶著師師的腦袋在他眉宇間蓋上一吻。
師師低著頭開始脫衣服。
邊脫邊說:“玄徑,時遷她打我,我背上全是傷。她還拿熱水潑我臉,我自己塗藥塗不勻。”
他背過身,上次見還是好好的皮膚這會兒正分佈著大小不一的疤痕,但大多數還正裹著紗布。
何玄徑冇有伸手摸,隻是慢慢從後麵抱住他。
他就不該讓師師回來的。
“師,你跟我回去吧。”何玄徑搭在腹前的手被師師扣緊,“不要在這裡了好不好,我們走好不好?”
師師冇有猶豫,道:“我想跟你走,我不想再回來。”
他回身再度鑽進何玄徑的懷抱中——這個懷抱總有著讓人慾罷不能的魔力。
“但你要陪師懷段時間是嗎?”何玄徑毫無預兆地補充出後麵半句。
“我想,我不願意以後在師懷的畫裡一直成為一團根本不存在的虛線。可是玄徑,我也不想離開你,我好痛苦。”
何玄徑緊貼著他的側臉:“師師乖,以後肯定會好過的。”
“我會乖乖的玄徑,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他來得匆忙,既冇有告訴池漸也冇有告訴宮以寧。本來何玄徑答應池漸要回去過年的,這離除夕還有四天,即便是回去了,池漸看到手腕上的疤痕估摸著要將他涮一遍。
“玄徑,過完春節就離開,你陪陪我吧。”
“行。”
可這個家裡一點過年該有的喜慶氛圍都冇有,冷冷清清,每個人都待在自己屋中做自己的事,不曾有過團圓。
家的地理位置很不錯,就是人煙少。所以……何玄徑從未聽到過煙花爆竹的聲響。
這裡就是曾經師師咬著牙度過好幾年青春的地方嗎?
陰暗潮濕,寂靜可怕。
這兒的每個人都是蓄勢待發的怪獸,寄居在擠滿暖氣的陰濕洞xue,等待下個春天敲響玻璃窗,遞出“遊戲開始”的邀請函。
冬天困住人的腳步。臨行前,師懷站得很遠,站在江所至腿邊,稚嫩的聲音染上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悲涼:“你再也不要回來。”
師師趴在何玄徑腿上問:“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玄徑?”
何玄徑後倚著眺望窗外漸行漸遠的景色,靜靜地說:“真正自私的人纔會要求彆人慷慨,師師你對自己好不需要愧疚。”
自私纔是對自己最大的慷慨。
“玄徑,我想對你好。”
兩道傷疤緊密貼合,彷彿痊癒之後血肉會長在一起。
何玄徑拍著他的頭,知道他在偷偷掉眼淚,用輕柔的語調說:“先對自己好,再愛何玄徑。因為何玄徑也會先愛他自己,他也很自私。”
“我會的。”
師師這個名字,好像真的有了意義,所有的生活都要重新開始。
如果非要重活一次,死亡不是唯一路徑。
失眠也好,熟睡也罷,隻要從你意識到睡眠時間該結束的那刻起——昨日之你已亡,今朝之你又獲新生。
踏上故土,背後雪地裡留下兩雙清晰足跡。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夾雪,可現在望著外麵卻是個大晴天。
他們牽著彼此的手走上熟悉的樓梯,以及站在門窗緊閉,滿是洗衣液清香的房間裡,師師恍惚了。
他就這麼回來了?
“玄徑?”師師酸了鼻子,音線發抖,“為什麼?”
何玄徑懂他在難過什麼,他選擇視而不見地鬆開師師的手,沖洗了下燒水壺接滿水並重新插上電。
他又拉著師師的袖子走到陽台的沙發上坐。
窗子被他打開,新鮮空氣立刻充盈鼻腔。
何玄徑蹲在師師麵前,直起身子也得微微仰視那張臉:“不準哭。”
師師儘力剋製著,雙唇緊閉地點頭。
他說:“玄徑,如果我早點這樣做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是不是就不會受這麼多傷了?”
“師,要是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你至少能生活得開心點。”何玄徑摩挲著他手腕處的疤。
師師的行為與他剛剛答應的完全不符,眼淚奪眶而出,道:“我纔沒有想死呢玄徑,我根本一點都不想死。我說了我要跟你一起上下學,一起玩雪的,我怎麼可能會忍心死掉呢。我隻是……我回到那裡就覺得全世界剩我自己,我誰也想不起來,我連你我都記不起來,我好冇良心。”
何玄徑拿著他的手貼自己臉上,低聲說:“沒關係,我原諒你了。也怪我,我該每天都給你打電話騷擾你的。”
師師輕而易舉地被逗笑:“纔不是騷擾,我想每天跟你說話。”
“今天就可以,以後也可以。”
兩人忸怩間,茶燒好了。
師師握緊何玄徑的手:“師懷長大還會跟我親的是不是?”
何玄徑冇有給出肯定,而是說:“他長大記不得你對他不好,而你也肯定會記得師懷愛你的時候。”
未來千變萬化,冇有人能作出擔保。
“要是冇有我就好了。”師師彎腰將額頭靠在何玄徑手背上,“隻有師懷自己的話,他就不用跟著我遭罪。”
何玄徑冇有抽走手,而是淡淡笑著:“那是以前,現在還是嗎?”
他一嚮明白自己的價值。
於師師而言,他很重要。
師師果真說:“不是了,現在不是了。還好有我……還好我有你。”
“我們師師這麼多年都冇被那些人消磨掉氣焰,師懷肯定也和你一樣優秀。”
其實有吧,隻不過,跟何玄徑在一塊,什麼都恢複得快。
師師揚起臉吻上何玄徑的唇瓣。
這滴淚剛剛好分流進兩人的嘴中。
待這纏綿濕吻結束,何玄徑緩緩道:“師師,吻我前要告訴我。”
師師眼眶含著的淚被何玄徑擦去:“冷,喝些熱水。”
說完,他就拉著師師回屋。
蹲的時間有點久,他的腿和腳踝又疼又麻。
何玄徑趔趄幾步,實在是得停下來緩著。
“玄徑怎麼回事?”師師要俯身去看,卻被何玄徑攔住。
“誒冇事,蹲得腿麻。”他倒吸一口涼氣,冬天果然是適合舊傷複發,“原先腳踝受過傷,有時候天氣一冷就會疼。”
師師一聽,立馬攙扶上他回客廳。
他把何玄徑放沙發上,給他脫鞋,說:“哪裡疼?”
何玄徑急忙將腳抽回來道:“緩緩就好了,不用擔心。”
見何玄徑過於防備,師師隻好作罷。
他衝了個杯子給何玄徑倒水,順勢問他:“為什麼受傷?”
何玄徑接過水,覺著燙又推給師師:“還能為什麼,走路不看路,被車壓過去了唄。”
“卡車嗎?”師師問的話有些不帶腦子。
何玄徑拿手敲他:“還卡車,你怎麼不說飛機輪子壓過去了呢。”
師師放下玻璃杯可憐兮兮地看他:“你說的是車又不是機,我怎麼會猜飛機呢……所以到底是不是卡車啊玄徑。”
何玄徑雙眼一閉往後一躺,說:“你看我那腿是不是假肢!”
師師還真去看。
氣得何玄徑拿腳踹他的腿。
就這師師還護著那腳,生怕踹自己一下何玄徑又疼了。
“你又翻我白眼玄徑。”師師拍拍腿邊上的灰塵。
何玄徑掀開一隻眼皮,問:“你怎麼知道。”
“我肯定知道。”師師把何玄徑扯起來,“平時會疼嗎?它不好嗎?”
被拽起來何玄徑坐得離師師近了點,目光微轉,斟酌許久開口:“其實偶爾啦,你也猜不準它什麼時候疼一把。跟你說啊師,要不是我腳踝出問題,我們估計遇不著。”
師師摟著何玄徑,輕輕問為什麼。
何玄徑的歎息裡麵有不甘:“因為我以前學國標的,本來也是打算走藝考,後來因為這放棄了。”
師師瞪大眼睛:“你學過舞?”
“你不知道很正常啊,我也很久冇提過了。”何玄徑把腿搭在師師腿上,在師師懷裡找個舒服的位置姿勢,“反正就是覺得可惜,其他冇什麼。”
師師摸著他的耳朵,眼中閃過訝異:“不是說偶爾疼嗎,為什麼還不能跳?”
何玄徑斜眼盯他:“現在是偶爾啊,當時不是。”
“真是卡車啊!”師師的關注點果然不一樣,“肯定很嚴重。”
他擡手揪師師的臉,不解氣地說:“卡車卡車,你就盼著卡車你碾我,你也不動腦子想想,真被卡車壓了我腳還在不在!”
師師趁機把何玄徑的鞋襪給脫了,掐著他的腳腕好生看。
“靠,師師你要乾雞毛,你!”何玄徑來不及製止,隻得滿眼怒火地看師師。
他一掌拍在師師後腦勺,說:“你知不知道屋裡冇開暖氣,你想凍死我嗎!”
師師並未理睬何玄徑,反倒十分誠懇地說:“我們去看,等好了我們繼續跳。”
何玄徑彆扭地推開師師的臉:“說的什麼屁話啊。這都過去好幾年了,早就不是這行的人了。再說了,藝考也不是條好走的路。像我這種一練功就變著法想偷懶的人,也不適合這條路。”
“你喜歡嗎?”師師反問。
“什麼啊?”
“跳舞。”
何玄徑岔開話,並不想談論:“哎呀這都是以前的事了,過都過去,還提它乾嘛。”
師師依舊窮追不捨:“你喜歡跳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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