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100章 抉擇時刻
巴特爾長子帶來的求救訊息,如同一聲驚雷,在初露晨曦的薊州城炸響。鎮北王府的核心力量,在黎明時分被迅速召集至議事堂。燭火通明,映照著每一張凝重而複雜的臉龐。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一場關乎北疆未來戰略走向的激烈辯論,即將在這座象征著權力核心的殿堂內展開。
朱宸瑄端坐主位,麵色沉靜,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峰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他沒有急於開口,而是先將巴特爾的血書和黃金腰牌傳示眾人,讓那來自草原的絕望與懇求,**裸地呈現在每一位決策者麵前。
短暫的死寂之後,議事堂內頓時如同炸開了鍋。文武官員的意見迅速分化為涇渭分明的兩派。
以韓振雲及部分少壯派將領為首的“鷹派”情緒激昂。韓振雲率先出列,聲音鏗鏘:“王爺!巴特爾乃我北疆歃血為盟的盟友,渾河金印尚在,盟約豈可輕廢?哈森叛亂,其口號直指我北疆,若坐視巴特爾覆滅,則我北疆威信掃地,草原諸部必將以為我鎮北王府可欺,日後誰還願真心歸附?此風斷不可長!末將請命,即刻發精兵北上,助巴特爾平定叛亂,以彰我北疆之威,固我盟約之信!”
他的話引來不少將領附和,群情洶湧,請戰之聲不絕。他們看重的是信義與威懾,認為必須用雷霆手段維護北疆在草原的權威。
然而,以王府長史及部分文官為首的“鴿派”則持謹慎乃至反對態度。長史捋著胡須,憂心忡忡地道:“王爺,韓將軍所言雖有其理,然則,此乃草原內部紛爭,我北疆貿然介入,名不正言不順,恐落人口實,謂我乾涉他部內政,有失道義。再者,巴特爾年老力衰,內部生變,已顯頹勢。我大軍北上,勞師遠征,耗費錢糧無數,若陷入草原內戰泥潭,勝負難料。即便助巴特爾平定叛亂,一個元氣大傷、更加依賴我方的巴特爾,於我北疆,是福是禍?不如坐觀其變,待其兩敗俱傷,再謀後動。”
亦有官員從現實考量:“王爺,去歲白災,今春方緩,府庫尚未充盈。喀爾喀部使者方去,漠北動向未明。此時大動乾戈,若後方有變,如之奈何?當以穩固內政,積蓄實力為上。”
兩派各執一詞,引經據典,爭論不休。鷹派斥鴿派懦弱短視,鴿派責鷹派莽撞冒險。議事堂內,鷹嘯鴿鳴,氣氛一時膠著。朱宸瑄默默聽著,目光偶爾掃過坐在側首、凝神靜聽的蘇雪凝,以及那位雖未列席,但其智慧卻如無形存在般的母親。
爭論稍歇,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尚未發言的蘇雪凝。這位王妃的智慧與遠見,早已在多次危機決策中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蘇雪凝緩緩起身,她的聲音清越而平穩,彷彿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力量:“諸位大人所言,皆是從北疆利益出發,妾身感同身受。然則,此事關乎重大,需跳出‘救與不救’之簡單取捨,更需明晰‘為何救’、‘如何救’,以及‘救之後,我北疆欲得何種局麵’。”
她走到巨大的北疆輿圖前,素手輕點草原東部區域:“巴特爾部,非一般部落。它是我北疆嵌入草原東部的一顆重要戰略棋子,是渾河盟約的基石,亦是遮蔽來自東北方向潛在威脅的屏障。若巴特爾敗亡,哈森上台,其既定政策乃‘驅逐明人勢力’,則我北疆東部商路斷絕,邊境頓失藩籬,數十年來經營之成果,恐毀於一旦。此乃我北疆不能承受之損失。故,坐視不理,絕非上策。”
她話鋒一轉,又指向那些持重官員:“然,長史與諸位大人之憂,亦非杞人憂天。傾儘全力,助巴特爾掃平內亂,固然可保一時安穩,然則,一個統一、強大、且因我之助而重獲新生的巴特爾部,是否就完全符合我北疆的長遠利益?其部族內部反我之情緒,經此一亂,是否真能根除?我北疆是否需要草原上存在一個絕對強勢、無可製衡的鄰居?”
這一連串的反問,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讓原本激辯的雙方都陷入了沉思。蘇雪凝所指出的,是一個比單純軍事乾預更深層次的戰略困境。
就在眾人沉思之際,林嬤嬤悄然入內,在朱宸瑄耳邊低語了幾句。朱宸瑄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微微頷首。隨即,他對眾人道:“此事關係重大,容本王再思。諸位暫且退下,一個時辰後,再行決議。”
眾人雖感詫異,但不敢多問,紛紛退出議事堂。
朱宸瑄則與蘇雪凝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同快步前往寧安堂。
寧安堂內,檀香嫋嫋。沈清漪並未如往常般坐於窗下,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標注著草原各部勢力範圍的屏風前,目光沉靜如水。
“母親。”朱宸瑄與蘇雪凝行禮。
沈清漪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淡然:“可是為了巴特爾之事,難以決斷?”
朱宸瑄將方纔議事堂內的爭論以及蘇雪凝的分析,簡要陳述了一遍,最後道:“孩兒與雪凝皆以為,不能不救,但亦不能全力去救。隻是這其中的分寸,如何把握,還請母親示下。”
沈清漪微微頷首,目光重新投向屏風上的草原,她的手指緩緩劃過巴特爾部及其周邊區域:“草原之勢,猶如流水。水無定形,順勢而下。治理草原,乃至與草原部落打交道,最高明的策略,非是追求一家獨大,亦非強行堵塞,而在於四個字——‘扶弱抑強,保持均勢’。”
她詳細闡釋道:“一個完全統一、強大的草原,不符合我農耕王朝的利益,前朝舊事,曆曆在目。但一個過於混亂、碎片化的草原,同樣會帶來無儘的邊境騷擾,使我疲於奔命。最佳狀態,便是讓草原各部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彼此牽製,而我大明,或你這鎮北王府,則居於其上,充當那個至關重要的‘平衡手’與‘仲裁者’。”
“如今巴特爾勢弱,哈森勢強,平衡已被打破。”沈清漪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睿智,“你若全力助巴特爾滅掉哈森,巴特爾借你之力重振,其部內反明情緒或因感念你之恩德而暫時壓製,但絕不會消失,且其勢力坐大,未來難製。反之,若哈森成功吞並巴特爾,其既定政策便是與你為敵,邊境危矣。”
“故而,你此番介入,目標不應是幫巴特爾‘平定’叛亂,而是‘有限介入’。”她定下了基調,“出兵,要快,要狠,打出威風,幫助巴特爾穩住陣腳,擊退哈森的進攻,保住其核心部眾和王庭。但,不必,也絕不能,替他將哈森勢力連根拔起,趕儘殺絕。”
“你要做的,是讓巴特爾能夠存活下來,繼續作為一方勢力存在,但同時,也要讓哈森意識到無法輕易取勝,保留其相當一部分力量,使其與巴特爾形成長期對峙、相互製衡的局麵。”沈清漪的指尖在屏風上巴特爾與哈森勢力之間輕輕一點,“如此,他們雙方都需要倚仗你的支援,至少是不與你為敵,才能維持自身生存,抗衡對方。你便成了他們都需要爭取的物件,這草原東部的均勢,便由你一手重塑和掌控。此乃‘以夷製夷’之上策,代價最小,而獲益最豐。”
沈清漪一席話,如同撥雲見日,瞬間廓清了朱宸瑄與蘇雪凝心中的迷霧。之前種種糾結與權衡,在此刻都有了清晰的答案。
“母親深謀遠慮,孩兒茅塞頓開!”朱宸瑄眼中精光閃爍,之前的猶豫一掃而空,“有限介入,維持均勢!此策可謂老成謀國!”
蘇雪凝也深深拜服:“太妃之策,高瞻遠矚,非侷限於一時一戰之得失,而著眼於北疆百年之安定。妾身以為,此乃當前最穩妥、亦最有利之選擇。”
方針既定,細節便需推敲。三人就在寧安堂內,依據這一戰略核心,迅速敲定了行動方略的大致框架:以“護衛商路,保障盟友安全”為名,出動精銳騎兵,快速機動介入;作戰目標限定於擊潰圍攻王庭的哈森主力,解巴特爾之圍,但不深入追擊,不過度削弱哈森;同時,派遣使者聯絡草原其他中立部落,闡明北疆立場,施加影響。
一個時辰後,眾人再次齊聚議事堂。此刻的朱宸瑄,臉上已無絲毫迷茫,隻有屬於北疆之主的決斷與威儀。
他環視眾人,聲音沉穩而有力,下達了最終王令:
“巴特爾部乃我北疆盟友,哈森叛亂,背信棄義,更公然挑釁我北疆權威,此風不可長!本王決議,出兵塞北,以衛盟約,以護商路,以安邊境!”
“然,”他話鋒一轉,明確了戰略邊界,“此戰,旨在懲戒首惡,解盟友之圍,恢複草原東部秩序,而非窮兵黷武,涉足過深。故,此次用兵,貴在神速,重在精悍,目標有限!”
“韓振雲聽令!”
“末將在!”韓振雲踏步出列,甲冑鏗鏘。
“命你為主將,阿爾斯楞為副,統率‘北疆銳士營’及王府精騎五千,即日整軍,三日後出發!首要之務,擊潰圍攻巴特爾王庭之敵,解其圍困。若敵遠遁,不可窮追,穩住陣線即可。具體方略,依此原則,由你二人臨機決斷!”
“末將遵命!”韓振雲與同樣激動出列的阿爾斯楞齊聲應諾,聲震屋瓦。
“周文博聽令!”
“下官在!”
“即刻以王府名義,起草檄文,昭告草原,闡明我北疆出兵之由,乃為維護盟約與商路安定,敦促各方勿助叛逆,保持中立!”
“下官遵命!”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達,整個北疆的戰爭機器,圍繞著“有限介入,維持均勢”這一核心戰略,開始高效運轉起來。一場即將深刻影響草原格局的軍事行動,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