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1章 青雲之憾
成化四年的秋,比往年來得更急一些。寒雨從昨夜便開始淅淅瀝瀝,敲打著青雲縣衙後宅的窗欞,直到天色將明未明之時,也未停歇。
縣令沈文清在產房外的廊下已不知踱了多久。他年近三旬,身著常服,儒雅的麵容上此刻儘是焦灼與期盼。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開細碎的水花,那一聲聲,都敲在他的心坎上。他心中反複默唸的,唯有“弄璋之喜”四字。在這偏遠小城為官數載,政績平平,若得一子,精心栽培,將來重振門楣,方不負平生所學。
“哇——”
一聲清亮的嬰啼驟然劃破雨幕的沉悶。
沈文清腳步猛地頓住,緊盯著那扇終於被推開的門。產婆吳媽媽抱著一個繈褓,臉上堆著討好的笑,疾步上前:“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刹那間,沈文清隻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他臉上那繃了許久的期待像冰麵一樣裂開,又強自擠壓成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他下意識地伸手,接過了那個被裹得嚴實的嬰孩。
很輕。隔著繈褓,幾乎感覺不到分量。
他低頭看去,嬰孩小小的臉蛋還皺巴巴透著紅,閉著眼,稀疏的胎發貼在額上,與他想象中健壯男嬰的模樣相去甚遠。這不是他期盼的,能繼承他沈家香火、未來在朝堂之上有一番作為的“璋”。
“老爺,您看小姐這眉眼,多俊啊……”吳媽媽還在絮叨著吉利話。
沈文清卻似未聞,隻喃喃道:“就叫……清漪吧。”
“清漪?”吳媽媽一時沒反應過來。
“嗯,‘河水清且漣漪’。”沈文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疏離,“願她此生寧靜,如水波微瀾,安順平和。”他心底深處,卻是一聲無聲的歎息。他需要的是一塊能激起千層浪、光耀門庭的“巨石”,而非這看似美好,卻終究柔順易散的“漣漪”。
他將孩子遞還回去,腳步有些滯重地走向內室。妻子林氏虛弱地躺在床上,見他進來,眼中帶著一絲忐忑與希冀。沈文清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溫言道:“夫人辛苦了。”語氣雖溫和,但那抹未能全然掩飾的失落,依舊像窗外的秋雨,無聲地浸潤開來。
一直在旁默默安排事宜的老仆忠伯,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心中暗歎,上前低聲道:“老爺,小姐的洗三禮……”
“一切從簡吧。”沈文清擺了擺手,目光越過窗欞,望向庭院中那株在雨中搖曳的、略顯單薄的女貞樹。
沈清漪的降生,並未給沈府帶來預想中的狂喜,反而像這秋日的陰雨,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難以言說的遺憾。她就在這樣一種複雜的、並非全然期待的氛圍中,開始了她的人生。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成化七年春。
沈清漪三歲了。她出落得玉雪可愛,一雙大眼睛尤其靈動,彷彿會說話一般。沈文清雖因初得的不是兒子而遺憾,但終究是親生骨肉,該有的教養並未短缺。他請來了一位在青雲縣頗有些名聲,卻屢試不第的老秀才,為女兒開蒙。
老秀才姓董,花白鬍子,性子有些迂腐。他本覺得教導一個女娃兒不過是敷衍主家的差事,認幾個字,讀讀《女誡》便罷。然而,第一日開蒙,他剛唸完“人之初,性本善”,沈清漪便眨著眼睛,奶聲奶氣地跟著念,口齒清晰,竟無錯漏。董秀纔有些意外,又多教了幾句,小清漪依舊能很快複誦。
更令他驚訝的是在後頭。幾日下來,沈清漪不僅將《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還能提出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先生,‘子不學,非所宜’,那女子不學,是宜還是不宜呢?”
董秀才撚著胡須,含糊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得幾個字,明些道理便好。”
小清漪卻追問:“那班昭作《女誡》,蔡文姬辨琴,若是不學,如何能做得到呢?”
董秀才一時語塞,看著小女娃那純粹求知的眼眸,竟有些汗顏。
到了五歲上,沈清漪的聰慧更是藏不住了。一日,沈文清在前堂審理一樁田產糾紛。兩戶人家為一處田地的歸屬爭執不下,契書看似明確,但雙方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沈文清被他們吵得頭疼,一時難以決斷,便命人將涉案之人都帶到後堂,他需仔細再看看契書。
後堂與書房僅一屏風之隔。彼時,沈清漪正在書房裡擺弄她的九連環。前堂的爭執聲隱隱傳來,她起初並未在意,直到聽到父親疲憊地揉著額角,反複詢問幾個關鍵細節而不得要領時,她放下了手中的玩具。
她悄悄走到屏風邊,透過縫隙,能看到父親緊鎖的眉頭和堂下跪著的、麵紅耳赤的兩人。她側耳細聽,將雙方的辯詞與父親偶爾的低語都聽在耳中。
忽然,她學著父親平日審案時的沉穩語調,隔著屏風,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後堂:
“爹爹,那契書上寫‘東至柳樹,西至水溝’,可曾寫明是哪一棵柳樹,哪一條水溝?去年夏天發大水,舊水溝改道了呀。”
稚嫩的童聲,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沈文清腦中的迷霧!
他猛地拿起那份已被揉搓得有些發皺的契書,仔細再看。“東至柳樹”……縣郊那片地界,柳樹何止十棵!而水溝改道之事,他竟一時未曾想起!隻需查問去年水患前後的情況,再勘驗實地,尋找舊水溝痕跡,此案便可迎刃而解!
沈文清豁然開朗,他強壓下心中的震驚,沒有立刻點破,隻是依照女兒無意間的提示,重新盤問起來,果然很快抓住了關鍵。案件順利了結後,他回到書房,看著正若無其事玩著九連環的女兒,心情複雜難言。
他走過去,蹲下身,平視著女兒清澈的眼睛:“清漪,方纔的話,是你想的?”
沈清漪點點頭,小臉上帶著一絲得意:“我聽他們吵了好久,就想著,樹和水溝都會變的呀,就像我院子裡那棵小樹,去年還那麼矮,今年就高了好多呢。”
舉重若輕,天真爛漫中直指問題核心。沈文清看著女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這個女兒,或許真的與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那深埋心底的遺憾,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靈光,撬開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