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9章 宮門深似海

    金榜題名的喜悅尚未完全沉澱，入選的淑女們便接到了宮中諭令：即刻收拾行裝，於次日清晨由內監引入紫禁城，不得延誤。

訊息傳來，官驛中頓時陷入一種混雜著興奮、忐忑與離愁的忙亂。中式者紛紛打點行囊，與即將歸家的落選同伴道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即將踏入未知領域的凝重。忠伯一邊絮絮叨叨地檢查著沈清漪的衣物用品，一邊偷偷抹著眼角，千般不捨、萬般擔憂，最終隻化作一句反複的叮囑：“小姐，宮中不比家裡，萬事……萬事定要小心啊！”

沈清漪心中亦是五味雜陳。她安撫著忠伯，又將一些不便帶入宮中的書籍、雜物，以及寫給父親的家信托付給他。顧慎行立於一旁，沉默片刻，方道：“宮禁重地，非我等外男可入。小姐保重，慎行……會在宮外等候訊息。”他的話依舊簡潔，但那“等候訊息”四字，卻似有千鈞之重，蘊含著未儘之言與沉甸甸的承諾。

翌日黎明，天色青灰。三十名中式淑女在指定的宮門外集合。送行的家人仆從被遠遠隔開，隻能望著那一群姹紫嫣紅的身影，在晨曦微光中，顯得如此渺小而無助。

前來接引的，是幾位身著靛藍色宦官常服、麵無表情的內監。為首一位年歲稍長，眼皮耷拉著，彷彿對一切都視而不見，隻略略掃過名冊，確認人數無誤後，便用那特有的、不帶起伏的尖細嗓音道：“跟著雜家，低頭，噤聲。宮內行走，規矩第一。”

沉重的宮門在機括的沉悶聲響中，緩緩開啟一道僅容數人通過的縫隙。一股混合著陳年木料、檀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冰冷肅殺的氣息，從門內撲麵而來。

“進。”老太監吐出一個字，率先踏入。

沈清漪隨著人流，邁過了那道高高的、象征著天家威嚴與塵世隔絕的門檻。

一步踏入，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門外京城的喧囂、市井的煙火氣，瞬間被徹底斬斷。眼前是望不到儘頭的朱紅宮牆，腳下是平整如鏡、漫無邊際的青石板禦道。巍峨的殿宇覆著金色的琉璃瓦，在漸亮的晨光中閃爍著冰冷而遙遠的光芒，飛簷鬥拱如同巨獸的爪牙，沉默地俯瞰著這些渺小的闖入者。

空氣彷彿都凝滯了，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形的壓力，擠壓著每個人的胸腔。除了她們這一行細微的腳步聲和內監衣袂的摩擦聲，四周靜得可怕，連鳥雀都似乎噤了聲。偶爾有遠處巡邏侍衛的身影閃過，甲冑發出極其輕微而規律的碰撞聲，更添幾分森嚴。

她們被引領著，穿過一道又一道宮門。每一道門都有侍衛嚴格把守，需要核驗腰牌，盤問來意。宮牆之內，依舊是宮牆，殿宇之後，依舊是殿宇。這巨大的建築群像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層層疊疊，將天空都切割成了狹窄的條塊。紅牆、黃瓦、白玉欄杆，極致的奢華與威嚴，卻也帶來了極致的壓抑與束縛。

淑女們連大氣都不敢喘，個個低眉順眼，緊緊跟著前麵的步伐，生怕行差踏錯。連平日裡最為跳脫的蘇月明，此刻也緊緊抿著嘴唇，目不斜視，隻是偶爾與沈清漪交換一個帶著震撼與緊張的眼神。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多少重門戶，引路的老太監終於在一處名為“儲秀宮”的宮苑前停了下來。這處宮苑不算很大，但佈局精巧，此刻顯然已被收拾出來，用作她們這些新晉淑女學習禮儀、暫時居住之所。

院內已有幾位年長的嬤嬤和低階女官等候。她們衣著樸素，神色刻板，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每一位新來的淑女。

眾人被帶入正殿，按指示排列站好。殿內空曠，燃著淡淡的檀香，上首坐著一位麵容嚴肅、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太監，他身著深青色宦官服色，補子上繡著簡單的紋樣，顯然是司禮監派來訓話的管事。

待眾人站定，那老太監緩緩起身，目光如冰冷的刀子，緩緩刮過每一張年輕而忐忑的麵龐。他的聲音乾澀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咱家姓張，奉司禮監與六局一司之命，在此訓話。”

殿內落針可聞，隻有他沙啞的聲音在回蕩。

“爾等既入宮門，便是皇家之人。需知，此處非爾等家中，可任性妄為。宮規森嚴，重於泰山！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有法度，皆有規矩！”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行，需蓮步輕移，目不斜視；立，需身形端正，肩平背直；言，需聲調平和，語速適中；食，需細嚼慢嚥，不可出聲……乃至一顰一笑，一衣一飾，皆需合乎禮製，謹守本分！”

“宮中貴人眾多，上至陛下、娘娘，下至各位主子、管事嬤嬤，皆非爾等可怠慢、可非議者。見何人，行何禮，穿何衣，佩何飾，皆有定製，錯一絲一毫，便是大不敬之罪！”

“宮中耳目眾多，”他陰鷙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切記，禍從口出！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死也不能說！管好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方能在這宮裡，活得長久些。”

“爾等初來，尚有時日學習規矩。若有愚鈍不堪、屢教不改者，自有宮規處置！若有心存僥幸、膽大妄為者，慎刑司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一番話，如同冰水澆頭，將眾人初入宮闈那點殘存的興奮與幻想，徹底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敬畏與恐懼。這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它的美麗與莊嚴之下，隱藏的是無處不在的束縛、冷酷的等級和森嚴的法則。

張太監訓話完畢，不再多看她們一眼，由小內監攙扶著離去。接下來，便有管事嬤嬤上前，開始分配住處，講解日常作息和初步的規矩。

沈清漪與蘇月明被分在了同一間廂房。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僅有兩張床榻、一張桌子和兩個櫃子，但收拾得十分乾淨。

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麵的視線，蘇月明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拍著胸口低聲道：“我的娘誒，嚇死我了！那個老太監的眼神，跟刀子似的！這宮裡的規矩，也太多了吧！”

沈清漪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著窗外那方被高牆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輕聲道：“是啊，宮門深似海。”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度。

這不僅僅是一道物理上的門，更是一道劃分過去與未來、自由與束縛的界限。從踏入的那一刻起，她們就不再是曾經的自己。未來的路，必將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