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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70章 薊遼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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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化二十一年的初春,寒意依舊盤踞在薊遼大地不肯離去。凜冽的北風卷過燕山山脈光禿禿的脊梁,呼嘯著灌入薊州鎮這座古老的軍事重鎮。相較於江南此刻已是草長鶯飛,這裡的空氣中仍彌漫著一種屬於邊關的、混合著塵土、鐵鏽與未化冰雪的冷硬氣息。

一隊威嚴煊赫的儀仗,在數千精銳騎兵的護衛下,浩浩蕩蕩開進了薊州城。旌旗招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麵新製的、赤底金邊的巨大帥旗,上書一個氣勢磅礴的“朱”字,旁側一行小字:“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

隊伍核心,是一輛寬大堅固的四輪馬車,車廂覆著厚重的毛氈以抵禦風寒。車內,沈清漪——如今已被尊稱為“沈太夫人”——端坐其中,身著一襲深青色蹙金雲紋翟衣,雖已年近四旬,長年的憂思與江南水汽卻未曾過多侵蝕她的容顏,反添了幾分曆經滄桑後的沉靜與威儀。她輕輕掀開車簾一角,望著窗外與江南截然不同的、顯得格外蒼茫肅殺的景緻,目光平靜無波。這裡,將是她與兒子未來長久安身立命之所。

隊伍前方,朱宸瑄一身禦賜的山文甲,外罩猩紅織金蟒袍,騎在一匹神駿的河西寶馬上。他身姿挺拔,麵容雖年輕,但眉宇間已凝聚起邊關風霜錘煉出的堅毅與沉穩,一雙眸子銳利如鷹,顧盼之間,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度。年僅十七歲的薊遼總督,大明開國以來未曾有之,他所到之處,迎接他的目光,有好奇,有敬畏,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懷疑。

總督行轅(由原總兵府改建)前,以薊州總兵官孫承宗、監軍太監李永、以及薊州、永平、山海等處的兵備道、知府、衛所指揮使為首的數十名文武官員,早已按品級序列,等候多時。

孫承宗是個五十餘歲的老將,麵板黝黑,臉上帶著常年在邊關留下的風霜刻痕,眼神渾濁卻偶爾閃過精光。他資曆極老,在薊鎮盤踞多年,門生故舊遍佈軍中。此刻,他雖依禮躬身,但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卻透露出內心的不以為然。一個靠著“幸進”和不知真假的“天家血脈”爬上來的毛頭小子,能懂得什麼邊務?隻怕是皇帝派來鍍金的紈絝,這薊遼的天,變不了!

監軍太監李永,麵白無須,總是半眯著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但偶爾開闔的眼縫中,卻流露出屬於內廷特有的精明與算計。

朱宸瑄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他目光掃過眼前這群心思各異的官員,並未立刻說話,隻是穩步走上行轅前的台階,轉身,麵向眾人。那股曾在千軍萬馬前揮斥方遒的殺伐之氣,雖刻意收斂,卻依舊讓前排幾位文官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諸位。”朱宸瑄開口,聲音清朗,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督奉皇命,總督薊遼,意在固我疆圉,永靖邊氛。自今日起,望諸位同僚,各司其職,同心協力,若有功,本督必不吝奏請封賞;若有過,”他頓了頓,目光陡然轉厲,如同冰刃般刮過孫承宗等人的臉龐,“亦定按律嚴懲,絕不姑息!”

沒有多餘的寒暄,沒有新官上任的懷柔,開門見山,擲地有聲。

孫承宗眼皮跳了跳,上前一步,抱拳道:“督帥年少有為,威震北疆,末將等佩服!薊遼事務繁雜,積弊已久,日後還需督帥多多指點。”話語看似恭維,實則暗藏機鋒,點出“年少”和“積弊”,隱含等著看笑話之意。

朱宸瑄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孫總兵是老成宿將,薊鎮防務,日後還需你多多費心。至於積弊,”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正需我等同心協力,一一革除!”

接風宴席設在校場,露天而置,與數千將士同飲,以示與士卒同甘共苦之意。酒過三巡,朱宸瑄放下酒杯,突然下令:“取薊鎮兵員、糧餉、軍械冊籍來。”

在場官員皆是一愣。孫承宗臉色微變,強笑道:“督帥一路勞頓,不如先歇息幾日,這些瑣碎賬目,容後再看不遲。”

“邊關軍務,豈是瑣碎?”朱宸瑄目光如電,“此刻便看!”

很快,幾大箱冊籍被抬了上來,塵土飛揚。朱宸瑄隨手拿起一本兵員冊,翻看幾頁,便指出其中一處:“永平衛,額定兵員五千二百,何以冊上實載僅有三千七百?空缺的一千五百員,糧餉何往?”

又拿起一本糧餉簿:“去歲薊州鎮應收屯田子粒八萬石,實入倉僅五萬石,餘下三萬石,作何開支?”

他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問題都直指要害,顯然對軍務政務極其熟稔。孫承宗、李永等人額頭漸漸滲出冷汗,他們沒想到這位年輕總督並非草包,一來便直插最敏感、油水最厚的命門!

朱宸瑄合上冊籍,聲音冰寒:“三日之內,相關主官,將缺失兵員、虧空糧餉之緣由、經手之人,具結成文,報於本督。若有隱瞞,休怪軍法無情!”

一場接風宴,瞬間變成了下馬威。原本還有些喧鬨的校場,頓時鴉雀無聲。所有官員都意識到,這位年輕得過分的總督,是來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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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行轅後院,被精心修繕過,雖無江南園林的玲瓏剔透,卻也寬敞肅靜,一應物事俱全,符合“王太妃”規製。沈清漪入住後,並未急於召見命婦或插手政務,而是讓朱宸瑄將薊遼各地的人文地理、官員履曆、勢力分佈等卷宗,悄悄送至她的書房。

是夜,書房內燈燭明亮。

朱宸瑄卸去甲冑,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與煩躁。“母親,孫承宗等人,陽奉陰違,賬目漏洞百出,簡直欺人太甚!還有那幾個衛所指揮,今日點卯竟敢托病不至!”

沈清漪為他斟上一杯熱茶,聲音溫和卻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初來乍到,他們自然要試探你的底線。你今日做得很好,立威是必要的。但瑄兒,邊鎮如老樹盤根,錯綜複雜,並非隻有孫承宗一係。急於求成,用力過猛,恐逼得他們狗急跳牆。”

她指著攤在桌上的官員名冊:“你看,這永平兵備道劉理順,是萬曆二年的進士,並非孫承宗嫡係,且素有清名,或因受排擠而不得誌。此人或可引為助力。”

“還有這監軍太監李永,”沈清漪沉吟道,“內官貪財,但更惜命,尤其在乎皇家的看法。你雖不必與他同流合汙,但若能稍示尊重,偶爾讓他分潤些無關痛癢的功勞,或可使其在關鍵時保持中立,甚至為你所用。”

朱宸瑄凝神細聽,眼中的躁意漸漸平息。母親的分析,總能直指核心,撥雲見日。

“至於軍紀和屯田,”沈清漪繼續道,“需雙管齊下。一方麵,你要抓住幾個典型,從嚴懲處,以儆效尤,此事可由你帶來的老兵執行,確保令行禁止。另一方麵,也需給出路。革除弊政後空出的職位、清理出的屯田,需儘快選拔能乾清廉之人填補,並許諾將士,隻要嚴守軍紀,努力操練,未來論功行賞,絕不虧待。要讓他們看到希望,而不僅僅是恐懼。”

“母親所言極是。”朱宸瑄豁然開朗,“是孩兒心急了。”

“此外,”沈清漪微微一笑,“明日,我會以你的名義,宴請薊州城內有聲望的耆老、士紳,以及一些低階軍官的家眷。有些話,從他們口中說出來,比從你我這等‘外人’口中說出來,要管用得多。”

朱宸瑄心悅誠服。母親人雖在後院,卻已為他布好了前堂的棋局。

數日後,朱宸瑄雷厲風行,以“吃空餉、侵占屯田”為由,拿下了孫承宗麾下兩名罪行確鑿的參將,當眾杖責後革職查辦,其所轄營兵暫由朱宸瑄帶來的部將接管。同時,他採納劉理順的建議,重新清丈部分被豪強侵占的軍屯土地,並宣佈將其中部分分給無地或少地的軍戶耕種。

此舉頓時在薊鎮掀起軒然大波。軍中驕兵悍將為之震懾,而底層士卒則看到了一絲公平的希望。暗地裡,咒罵與抵製自然不會少,但表麵上,無人再敢公然挑釁總督權威。

而沈清漪那邊,幾次看似尋常的宴會與閒談,卻讓“沈太夫人仁厚睿智”、“朱總督治軍嚴明但待下寬厚”的名聲悄然在民間和底層軍戶中流傳開來。她甚至還親自調解了幾起軍戶與當地百姓因爭水引發的糾紛,其公正與智慧,贏得了雙方的敬重。

總督行轅內,燭火下,母子二人時常對坐,一個剖析前朝軍政,一個梳理後院民情。朱宸瑄的剛猛淩厲,與沈清漪的綿密睿智,相輔相成。薊遼這台龐大而陳舊的機器,在這對母子一明一暗、一剛一柔的合力推動下,開始發出艱澀卻堅定的、轉向新軌道的聲響。

冰雪初融,春芽暗蘊。朱宸瑄的總督生涯,在充滿挑戰與對抗的序曲中,正式開啟。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風浪,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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