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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78章 養心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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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東大捷的餘波尚未完全平息,薊州總督府便接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的密旨,非是經由通政司的明發上諭,而是由司禮監大璫張宏親自帶來的一道朱筆手諭。內容簡短而異常:“朕躬違和,思見吾兒,著即輕騎簡從,密返京師,不得延誤。”

字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往日皇帝批閱奏章時的鐵畫銀鉤迥異。朱宸瑄捧著這封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手諭,心頭猛地一沉。父皇的身體,恐怕是真的……他不敢細想,立刻以巡查邊防為名,隻帶了顧慎行和十餘最忠誠的親衛,換上便裝,連夜離開薊州,快馬加鞭趕往北京。

一路無話,唯有馬蹄聲碎,敲打著朱宸瑄紛亂的心緒。功高震主的隱患,朝中勸進的暗流,父皇病重的擔憂,以及對自己未來道路的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此行倍感沉重。

抵達京城時已是深夜,紫禁城如同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沉默而威嚴。朱宸瑄未驚動任何人,由張宏引著,穿過一道道寂靜無聲的宮門,直入養心殿。

殿內隻點了幾盞昏黃的宮燈,藥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烈,幾乎令人窒息。曾經威嚴的帝王,此刻正半倚在龍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麵容枯槁,眼窩深陷,在搖曳的燈影下更顯蒼老衰敗。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到朱宸瑄踏入殿門時,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卻銳利的光芒。

“兒臣……叩見父皇。”朱宸瑄快步上前,在榻前跪下,聲音因一路風塵和心中的酸楚而有些沙啞。他第一次,在如此私密的環境下,毫無阻礙地看著自己這位身份尊貴卻關係複雜的父親,看著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模樣,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慼湧上心頭。

“起來……近前來,讓朕好好看看。”皇帝的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種罕見的溫和。

朱宸瑄依言起身,走到榻邊。皇帝伸出手,那曾經執掌乾坤、揮斥方遒的手,如今已是青筋暴露,瘦骨嶙峋。他輕輕握住朱宸瑄因常年握刀習武而帶著薄繭的手,目光在他年輕、英挺、充滿生命力的臉龐上細細流連,彷彿要將他此刻的模樣深深印入心底。

“黑了,也瘦了……邊關辛苦。”皇帝喃喃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愛,“渾河一戰,打得好……朕心甚慰。”

“為國效力,分所應當。勞父皇掛心,是兒臣不孝。”朱宸瑄低頭道。

皇帝搖了搖頭,鬆開了手,目光轉向殿頂那模糊的藻井,彷彿在積蓄力氣,也像是在組織語言。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聞皇帝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燈花偶爾爆裂的輕響。

“宸瑄兒,”皇帝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千鈞重量,“朕今日召你回來,不是以君對臣,而是……父對子。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來不及了。”

朱宸瑄心中一緊,屏住了呼吸。

“朕的身體,你看到了。”皇帝苦笑一聲,帶著無儘的自嘲與滄桑,“油儘燈枯,不過是捱日子罷了。這萬裡江山,看似穩固,實則內憂外患,朕……放心不下啊。”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聚焦在朱宸瑄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朝中的情形,你當知曉。有人讚你功高,欲推你更進一步;也有人忌你權重,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立儲之聲日起,你的那些兄弟們及其黨羽,各懷心思……這潭水,已經渾了。”

朱宸瑄忍不住道:“父皇,兒臣絕無……”

皇帝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朕知道你的心。你若真有那份心思,便不會在薊遼那般拚命,也不會對朝中那些議論避之唯恐不及。你的心,在沙場,在邊關,這一點,像你的母親,純粹,透亮。”

提到沈清漪,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追憶與感慨。

“可是,宸瑄兒,”皇帝的語氣陡然變得沉痛而艱難,“正是因為你太出色,太耀眼,才讓朕……讓為父,陷入了兩難之地。”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朱宸瑄連忙上前為他撫背,卻被皇帝緊緊抓住手腕。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裡麵交織著無奈、痛楚與一絲近乎哀求的神色:

“朕若依了那些人的心思,將你召回,捲入那奪嫡的漩渦,且不說你是否願意,是否擅長,光是那無儘的傾軋、陰謀,便會磨去你的棱角,玷汙你的赤誠!朕……朕捨不得!更不願看到你母親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可朕若什麼都不做,你功高震主,手握重兵,即便你無心,也必成眾矢之的!朕在,尚可護你一二;朕若不在了,新君登基,無論你的哪個兄弟上位,麵對你這樣一個軍功赫赫、血脈特殊、擁兵在外的‘皇兄’(或‘皇弟’),如何能安心?屆時,鳥儘弓藏,兔死狗烹……朕……朕在九泉之下,亦難瞑目啊!”

這番話語,如同重錘,一字字敲在朱宸瑄的心上。他從未想過,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內心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枷鎖,竟為他這個“意外”的兒子,思慮得如此深遠,如此痛苦!

看著父親那痛苦而期盼的眼神,朱宸瑄瞬間明白了所有。父皇不是在試探,而是在為他尋找一條生路,一條既能保全他,又能讓他繼續發揮才能,同時維護帝國穩定的路。

他緩緩跪倒在榻前,仰起頭,眼中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但眼神卻無比清澈和堅定:

“父皇!您的苦心,兒臣……兒臣明白了!”他的聲音哽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兒臣朱宸瑄,在此對天立誓!”

“兒臣此生,隻願做大明的征北將軍,做父皇手中最鋒利的劍,永鎮薊遼,護衛國門!什麼儲位,什麼東宮,兒臣從未想過,也絕不沾染!兒臣的戰場在邊關,兒臣的榮耀在馬上!”

“無論將來哪位兄弟繼承大統,兒臣必恪守臣節,忠心輔佐,絕無二心!若違此誓,天厭之,地棄之!”

字字鏗鏘,如同金石擲地!

皇帝聽著兒子的誓言,看著他臉上滾落的熱淚和眼中不容置疑的忠誠,緊繃的神情終於鬆弛下來,眼中也泛起了一層水光。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去兒子臉上的淚水,嘴角努力牽起一絲欣慰而疲憊的笑容:

“好……好孩子……朕……沒有看錯你……也沒有辜負……你母親……”

他彷彿用儘了最後的力氣,從枕邊摸出一塊半個巴掌大小、色澤深沉的玄鐵令牌,上麵浮雕著一條踏雲騰飛的蟠龍,背麵隻有一個古篆的“靖”字。

“這是……‘靖邊令’……”皇帝將令牌放入朱宸瑄手中,緊緊握住,“持此令,如朕親臨……薊遼之事,你可……全權處置……朕許你……世鎮北疆,為我大明……‘靖邊王’!”

“靖邊王”!這不是一個正式的封號,卻是一個超越所有爵位的、沉甸甸的承諾與托付!意味著皇帝正式認可並期望他,成為帝國北疆永久的、超然的守護者,一個不捲入中樞權力鬥爭,卻擁有極大自主權的藩屏!

“兒臣……領旨!謝父皇!”朱宸瑄雙手接過那冰冷的令牌,卻感到其重如山嶽。他知道,這不僅是權力,更是責任,是父皇在生命尾聲,能給予他的最深沉的愛護與最絕對的信任。

父子二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一個冰冷枯瘦,一個溫熱有力。所有的猜忌、擔憂、隔閡,在這一刻的坦誠與托付中,冰雪消融。一場超越君臣的對話,一份基於血脈與家國的盟約,在這深夜的養心殿內,悄然達成。

窗外,夜色正濃。而殿內,燭火雖弱,卻照亮了這對父子彼此交付的真心,也為大明北疆的未來,指明瞭一條充滿挑戰卻堅實無比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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