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3章 京華初至
馬車在顛簸了近一個月後,終於在這一日的晌午,緩緩停了下來。車簾外,原本曠野的風聲、車輪碾過土路的沉悶聲響,漸漸被一種龐大而混雜的喧囂所取代。人聲、馬蹄聲、叫賣聲、車軸吱呀聲……如同逐漸漲潮的海水,一**湧來。
“小姐,京城到了。”忠伯略帶沙啞卻難掩激動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
沈清漪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了側窗的簾布一角。
刹那間,一股混合著塵土、汗水、食物香氣和某種城市特有的、沉澱了數百年人煙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隨即,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呼吸為之一窒。
首先看到的,是那道牆。
那道彷彿接天連地的灰黑色城牆,像一條沉默而威嚴的巨蟒,蜿蜒盤踞在大地之上。牆體高大得需極力仰頭才能望見垛口,上麵曆經風霜雨雪的斑駁痕跡,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厚重與帝國的威嚴。城牆腳下,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車馬,如同螻蟻般在這龐然巨物前穿梭不息。巨大的城門洞開,宛如巨獸張開的嘴,吞噬又吐納著南來北往的一切。
這便是大明的中樞,帝國的心臟——北京。
他們的馬車隨著入城的人流緩緩移動,速度慢得如同蝸牛。越是靠近城門,喧囂聲便越是鼎沸。挑著擔子的小販高聲吆喝,騎著騾馬的商旅風塵仆仆,身著各色官服的低階官吏行色匆匆,還有那穿著破爛、眼神茫然的流民,與衣著光鮮、前呼後擁的富家子弟……形形色色的人等,構成了一幅鮮活而生動的京華浮世繪。
“我的老天爺……”連一向沉穩的忠伯也忍不住低聲驚歎,“這……這也太多人了,比咱們青雲縣過年趕集還要熱鬨百倍千倍!”
沈清漪默默放下簾布,心中波瀾起伏。父親口中的京城,書卷裡描繪的帝鄉,與親眼所見終究是不同的。這種直擊心靈的磅礴與喧囂,是任何文字都難以完全承載的。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彷彿一滴水彙入了無邊無際的海洋,但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期待也在心底悄然滋生。
“顧公子,”她輕聲向車窗外騎著馬並行的那道青色身影問道,“我們如今是去往何處?”
顧慎行控著韁繩,目光敏銳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聞言側過頭,聲音依舊平穩:“沈小姐,我們先去南城區的官驛安頓。所有待選淑女及其隨行人員,皆由禮部統一安排在那裡落腳,等候宮中的遴選通知。”
他的安排清晰明確,這一路行來,無論是宿營地的選擇、路途的規劃,還是應對一些小小的意外(如一次突如其來的暴雨,一次偶遇的地痞試探),他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沉穩得不像個尋常書生。更讓沈清漪留意的是,他偶爾在與她討論典籍或時務時,流露出的見解往往鞭辟入裡,視角獨特,絕非死讀詩書之輩。這個父親故友的子侄,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迷霧。
馬車終於駛入了城門洞,光線驟然一暗,空氣彷彿也凝滯了幾分。穿過長長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景象更為震撼。
筆直寬闊的青石官道彷彿沒有儘頭,兩旁店鋪林立,旌旗招展。酒樓茶肆裡人聲鼎沸,銀號當鋪前車馬簇簇。賣胭脂水粉的、耍猴戲的、算命卜卦的、扛著糖葫蘆垛子叫賣的……各種聲音、色彩、氣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奔騰不息的生活洪流,衝擊著沈清漪所有的感官。
“京城的繁華,果然名不虛傳。”她忍不住再次感歎。
顧慎行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瞭然:“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彙聚四海之珍,八荒之民。繁華是真,但暗流亦從未停歇。沈小姐日後便知。”
他的話像一顆小石子,在沈清漪心湖中輕輕投下,漾開一圈漣漪。她明白,這不僅是說京城,或許也是在暗示她即將麵對的未來。
官驛位於南城相對清淨的一條街上,是一座三進的大院落。雖不及外麵街市那般喧鬨,但此刻也因各地前來參選淑女的到來而顯得頗為忙碌。門前停著不少馬車,丫鬟、仆役穿梭不停,間或能看到一些衣著體麵、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在家人陪伴下進出。
顧慎行先行下馬,與驛丞交接文書,辦理入住事宜。他言語得體,不卑不亢,很快便將一切安排妥當。沈清漪和忠伯被引至後院一間還算整潔的廂房,而顧慎行則住在隔壁一間稍小的房間,便於照應。
“小姐,您先歇息片刻,老奴去打聽一下遴選的具體章程,再看看能否弄些可口的吃食來。”忠伯安置好行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為小姐打點一切。
“有勞忠伯了。”沈清漪溫聲道。
忠伯離開後,房間裡隻剩下沈清漪一人。她走到窗邊,推開支摘窗,窗外是一個小小的天井,種著幾株半枯的芭蕉,倒也隔絕了前院的些許嘈雜。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格,在室內灑下斑駁的光影。
她靜靜地站著,離家時的那股興奮與決然,在經曆了漫長旅途和目睹京城真容後,漸漸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有對未知前路的憧憬,有對自身才學的自信,但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彷彿浮萍無根的悵惘。離開了父親羽翼的庇護,離開了熟悉的青雲縣,她將要獨自麵對的一切,會是如何?
目光不經意間掠過隔壁房間的窗戶,看到顧慎行正坐在窗下的桌旁,就著最後的天光,安靜地擦拭著一柄看似普通的短劍,動作熟練而專注。他似乎察覺到目光,抬起頭,與沈清漪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彙。他沒有任何侷促,隻是微微頷首,便又低下頭去,繼續手中的動作。
沈清漪輕輕關上了窗戶。
夜幕降臨,官驛內外都點起了燈火。忠伯打探回來,帶回的訊息是遴選將在三日後於禮部衙門進行,具體規程屆時公佈。他還特意從外麵酒樓買了些精緻的點心給沈清漪嘗鮮。
用過簡單的晚膳,沈清漪讓忠伯自去休息,她則點亮了房中的油燈。橘黃色的光芒驅散了昏暗,也帶來了一絲暖意。她從行囊中取出那幾本已被翻得有些卷邊的典籍——《論語》、《史記》、《女誡》,還有周夫子特意為她挑選的一些策論文章。
纖細的手指撫過書頁,熟悉的墨香似乎帶來了一絲家鄉和書院的氣息。她並非臨陣磨槍,這些內容早已爛熟於心。此刻重溫,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在巨大變革前,對過去所學、所信的一種確認和錨定。
“佐理內務,匡輔規諫……”她低聲重複著當日對父親說出的誌向。在這陌生的、龐大而複雜的京城,這條路,真的能如她所願嗎?
窗外,京城夜晚的聲音遠遠傳來,更夫梆子聲、隱約的絲竹聲、不知誰家的犬吠……交織成一片,與她燈下安靜的剪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一夜,沈清漪在京城官驛的燈下,坐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