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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女官沈清漪 第98章 三省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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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爾喀使團的狼頭纛旗消失在北方地平線,帶走了塞外陌生的氣息,卻也留下了一縷難以言喻的緊迫感。與莫日根的談判,表麵上以北疆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告終,但過程中對方對北疆內部情況、軍事實力的旁敲側擊,以及那份對敏感物資鍥而不捨的追求,都像是一麵鏡子,映照出北疆在高速發展下可能存在的細微裂痕。一次看似成功的“小事”,成為了引發深刻內省的契機。

引發這場反思的,是一樁看似不起眼的“羊毛事件”。

去歲秋末,為了鼓勵歸附蒙古部落發展定居畜牧,增加穩定財源,也為了給北疆新興的紡織工坊提供原料,王府頒佈政令,以“保護價”大量收購牧民手中的羊毛。政策初衷甚好,初期也確實激發了牧民的積極性。然而,負責此事的王府某曹司官員,為了追求政績,盲目鼓勵牧民擴大牧羊規模,卻未能同步建立起完善的分揀、倉儲和運輸體係。

結果,今年開春,大量羊毛湧入指定的幾個收購點。這些羊毛品質混雜,泥沙、草屑甚多,加之倉儲不足,運輸排程混亂,導致大量羊毛堆積在露天,遭遇了幾場突如其來的春雨,發生了嚴重的黴變、板結。不僅預期的優質紡織原料大打折扣,王府為此預付的大筆銀錢也近乎打了水漂,更嚴重的是,那些興衝衝拉著羊毛前來、卻因品質或積壓問題無法及時兌換到錢糧的牧民,怨聲載道,感覺受到了欺騙。

此事最初並未引起朱宸瑄的足夠重視,隻當作是具體辦事官員的失職,下令懲處了直接責任人並撥款彌補牧民損失,便以為過去了。

直到一日,韓振雲陪同阿爾斯楞巡視邊境部落歸來,阿爾斯楞憋不住話,趁著彙報軍務的間隙,粗聲粗氣地對朱宸瑄說:“王爺,您處置了那幾個貪官汙吏是好,可下麵部落裡還是有人在罵娘!他們說王府說話不算數,好的羊毛不要,差的壓價,淋了雨的乾脆不收,他們辛辛苦苦養的羊,白費了力氣!”

韓振雲也補充道:“王爺,末將沿途所見,部分部落首領對此事確實頗有微詞,雖不敢明麵指責王府,但言語間對王府政令的信任,已不如從前。長此以往,恐傷及王爺仁德之名,與‘渾河盟會’精神相悖。”

朱宸瑄這才悚然一驚。他意識到,這並非簡單的官員失職,而是一項看似利好的政策,因考慮不周、執行粗疏,險些釀成失去部分民心的惡果。若非阿爾斯楞心直口快,韓振雲細心觀察,這潛在的危機恐怕還要被掩蓋下去。

是夜,朱宸瑄心中煩悶,來到蘇雪凝宮中。乳母剛將熟睡的秉璋抱走,室內燭火溫馨,卻驅不散他眉間的凝重。

他將“羊毛事件”以及韓、阿二人的見聞詳細告知蘇雪凝,歎道:“雪凝,是否本王近來過於注重開拓與外務,對這內政治理的細微之處,有所疏忽了?喀爾喀部遠道而來,看似風光,可若連近在咫尺的歸附部落民心都開始浮動,這豈不是捨本逐末?”

蘇雪凝為他斟上一杯安神茶,柔聲道:“王爺能作此想,便是北疆之福。《論語》有雲:‘吾日三省吾身’。為人君者,更當時常反省己身,檢討政令得失。此次羊毛之事,看似偶然,實則暴露了我北疆決策機製之弊。”

她細細剖析道:“以往,北疆地狹事簡,王爺乾綱獨斷,與幾位核心文武商議,政令便可通達。然如今,北疆疆域擴張,人口倍增,事務繁雜百倍於前。農、工、商、軍、胡、漢……千頭萬緒。僅靠王爺與少數幾人於書房之內決斷萬事,難免有思慮不周、不察下情之時。此次是羊毛,下次或許是糧賦,是刑名,是軍需。一處小隙,可能釀成傾覆大舟之禍。”

朱宸瑄深以為然,握住她的手:“你所言極是。然則,該如何改進?增設官員,機構臃腫,亦非良策。”

蘇雪凝沉吟道:“妾身以為,非是簡單增設官員,而是需建立一個更科學、更包容、更能集思廣益的決策諮議機製。不僅要有精通政務的漢人官員,也需有熟悉草原事務的胡人首領,有善於經營的商賈代表,甚至還應包括精通工事、農事的專門人才。讓這些人在固定的場所,依據一定的規則,共同商議大事,提供不同角度的見解,再由王爺最終聖心獨斷。如此,或可減少偏聽則暗、決策失察之弊。”

這個想法頗為大膽,朱宸瑄一時難以決斷。他習慣了大權獨攬,驟然要將部分議政之權下放,心中不免有些遲疑。次日,他照例去寧安堂向母親請安,便將此困惑委婉道出。

沈清漪靜靜地聽完,手中撚動的佛珠未曾停歇。她抬眸看著兒子,目光睿智而深沉:“瑄兒,可知為何曆代賢君,皆設‘三公九卿’,亦有‘宰相’、‘內閣’之製?”

朱宸瑄恭敬答道:“為分君之憂,集眾之智。”

“不錯。”沈清漪頷首,“一個人的精力、智慧終究有限。縱是聖賢,亦有力所不逮之處。為君者,最大的智慧,並非事必躬親,而是知人善任,懂得如何將天下英才之智,化為己用。你父王在時,亦常與麾下大將、幕僚徹夜長談,博采眾長。”

她語氣轉重:“如今北疆,已非昔日一隅之地。你麵對的,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局麵。漢胡矛盾、新舊利益、內政外交、軍事經濟……牽一發而動全身。若仍固守舊製,僅憑你與王妃及少數幾人決斷,非但勞心勞力,更恐因資訊不暢、思慮不同而鑄成大錯。羊毛之事,便是一記警鐘。”

“雪凝所提議政之策,並非分你之權,而是為你鑄就一雙能看透迷霧的‘千裡眼’,一雙能聽取四麵八方的‘順風耳’。”沈清漪諄諄善誘,“設立此‘議政廳’,廣納賢才,胡漢並用,專業分途。讓熟悉草原的人去研判草原政策,讓精通商賈的人去規劃商路稅賦,讓善於農事的人去製定屯田水利之策……你高坐其上,綜覽全域性,辨其忠奸,察其優劣,而後決策。如此,政令出台前已曆經充分辯論,查漏補缺,施行起來,自然事半功倍,根基穩固。”

她最後意味深長地道:“王者,孤家寡人也。但王者之道,在於使天下英才,皆願為你所用,而非使你一人,勞碌於天下瑣事。懂得放權,方是真掌權。此乃‘無為而治’的更高境界。”

母親一席話,如同撥雲見日,徹底打消了朱宸瑄的最後一絲疑慮。他起身,向母親深深一揖:“母親教誨,如醍醐灌頂,孩兒知道該如何做了。”

有了母親的首肯和妻子的完善,朱宸瑄雷厲風行,即刻下詔,宣佈成立“北疆議政廳”。詔書明確,議政廳非行政機構,而是鎮北王最高決策諮議機構。

議政廳設在王府東側一座新建的宏偉殿閣內。其成員,經嚴格甄選,分為常設議政與特聘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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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設議政:由王府核心文武官員,如韓振雲(代表軍方少壯派)、周文博(代表經濟治理官員)、以及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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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聘議政:則範圍極廣,包括胡商行會會長巴雅爾、歸附蒙古部落的幾位明智首領(如巴特爾派的代表)、薊州本地有聲望的耆老、大工坊主、乃至在農事、水利、醫藥等方麵有突出才能的專門人才。

議政廳定於每月朔望之日舉行常會,若有緊急事務,則由王爺臨時召集。會議有明確的議程和規則,鼓勵暢所欲言,言者無罪。所有重大政策,如賦稅調整、大型工程、對外盟約、重要人事任免等,都需先提交議政廳討論,彙集各方意見,形成若乾方案,附以利弊分析,最終由朱宸瑄裁定。

在首屆議政廳常會上,朱宸瑄親自主持,並將“羊毛事件”作為第一個議題,要求眾議政直言得失。會上,胡人議政直言不諱地指出了政策在草原推行時的脫離實際;商賈議政則從倉儲物流角度分析了積壓黴變的原因;農事專家則提出了根據不同草場狀況、分級分割槽收購羊毛的建議……一場討論下來,問題的根源、改進的方向,清晰無比。

朱宸瑄當即根據討論結果,調整了羊毛收購政策,完善了配套體係,並委任相關人員負責。效率之高,考慮之周詳,遠非昔日可比。

議政廳的設立,如同為北疆這艘日益龐大的巨輪,安裝了一套精密的導航與平衡係統。它並未削弱朱宸瑄的權威,反而因其決策更加科學、更具包容性,使得他的威望不降反升。胡人首領感到自己被尊重,才智之士有了施展抱負的通道,各方利益在規則的框架下得以表達和平衡。

隨著議政廳製度的有效執行,北疆的治理悄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政策出台前的博弈與完善,取代了事後的補救與紛爭。一種基於規則、崇尚專業、鼓勵參與的治理文化開始萌芽。

朱宸瑄站在議政廳外的漢白玉欄杆前,看著廳內依舊在為某個水利工程細節激烈辯論的議政們,對身旁的蘇雪凝感慨道:“昔日隻知勇猛精進,如今方曉,有時‘慢’下來,廣開言路,集思廣益,反而是更快的‘進’。三省其身,其益無窮。”

蘇雪凝微笑頷首:“根基欲固,不僅在於土地、兵馬、財富,更在於製度與人心。此廳之立,或可為我北疆奠定百年之基。”

殿內辯論之聲隱約傳來,殿外陽光正好,照耀著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一次因小隙引發的深刻內省,最終催生了製度層麵的重要革新。北疆的統治根基,在不斷的自我檢討與完善中,愈發深厚沉穩。未來的風浪或許更大,但巨輪的龍骨,已然更加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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