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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註定的緣分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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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考結束那天,我當著全班的麵,甩給謝知舟一遝錢:

「我玩夠了,到此為止吧。」

他彎著腰,一張張撿起地上的鈔票。

啞聲說了句:「好。」

暑假結束,謝知舟坐上開往清北的火車。

而我飛往國外,開始漫長的化療。

多年後回國,我躺在病床上,因為治療掉光頭發。

正忙著挑選假發時,病房門開了。

穿著白大褂的謝知舟,和我四目相對。

1

謝知舟進來的時候,我正撅著屁股趴床上。

手機裡傳出賣貨主播高亢的聲音:「618
激情下單,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孟小姐,又在看假發呢?」

嘈雜的病房瞬間安靜下來。

護士指了指我:「謝教授,這是新入組的患者,已經簽署同意書了。」

謝知舟看過來的瞬間,我倒栽蔥一樣歪著腦袋,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十年了。本以為老死不相往來的人,突然變成了我的主治醫生。

還在我做排氣操的時候闖進來。

要死。我一骨碌爬起來,扶了扶歪掉的口罩。

噤若寒蟬。雖然沒有和他對視,我依然能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冷冰冰的。沒什麼溫度。

跟當年因為我做錯題,無奈又溫柔的目光截然不同。

「孟小姐,這是我們組的教授,謝知舟。您的治療方案都是由他來負責的。」

我目光躲閃,匆匆點了點頭。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旁的實習生捧著病例夾,乖乖報起病史。

「孟染彤,女,28
歲,十年前體檢時發現頸部淋巴腫大,初步診斷非霍奇金淋巴瘤,進一步病理檢查發現——」

「後麵的不用說了。」

「啊?您認識這位患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裝作很忙的樣子擺弄手機。

隻覺得謝知舟的目光落在我搞怪的綿羊角小帽上。

半晌,他語氣平淡道:「不認識,隻是病例比較特殊,提前看過。」

手機自動跳轉了淘寶頁麵。

支付進入了倒計時。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我走了神兒,好久都沒有點下去。

實習生兢兢業業地彙報完治療方案,謝知舟聽完,語氣裡沒什麼彆的情緒。

「行,繼續目前治療,明天複查。」

然後,就挪到了旁邊患者麵前。

查房進行了二十分鐘。

直到他離開,都沒再看過我一眼。

我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發現後背出了汗。

看中的假發連結,因為這麼一打岔,早就被搶空了。

嘖,真倒黴。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謝知舟早就把我忘了。

連實習醫生念出我的名字,都沒有任何反應。

2

我和謝知舟剛認識的時候,關係並不好。

我仗著家裡有點錢,胡作非為,成績更是吊車尾。

班主任為了督促我好好學習,讓謝知舟坐我同桌。

起初謝知舟並不愛搭理我。

每天就對著他那套試卷,刷了一遍又一遍。

他腦子好,性格好,樣貌好。

唯一的缺點就是窮。我就不一樣了。

我腦子不好,性格不好。

坐在謝知舟身邊,像個沒有腦子的傻大款。

好在我情商不錯,全校女生給他送花寫情書的時候,我給他買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他全套考試卷都是我買的。

不到一學期,就成功把他拿下。

我小心翼翼親吻謝知舟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

他白襯衣亂了,唇瓣上染了我的口紅,垂著眼睛,「什麼意思?」

第一次親吻男人,我腦子也宕機了。

結結巴巴地說:「還、還不明白嗎?做我男朋友唄。」

謝知舟耳根微紅,輕聲說:「好。」

那會兒真美好啊。

我本來不愛學習的,一進教室,就乖乖坐在謝知舟身邊,聽他給我補習功課。

一年的時間,總成績提高了一百多分。

掐指一算,能考到北京去。

不用和謝知舟異地戀。

要不是後來體檢發現身體出了問題……

「嘔——」病房裡回蕩著我的嘔吐聲。

我抱著馬桶,兩眼發黑,出了一身虛汗。

閨蜜拍著我的背,「這麼下去可不行,你反應這麼激烈,我去找醫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不用,習慣了。」

當年
27
次化療,我一個人在國外,不也挺過來了。

堅持了十年,舊病複發。

還不知道要遭多久的罪,要是回回找醫生,怕是要惹人家煩。

閨蜜不甘心,「謝知舟不是你的主治醫生嗎?我去找他,他一定有辦法。」

我抱住了閨蜜大腿,「我的姑奶奶,您消停點吧,您應該慶幸他沒認出我,要是認出來,得給我開一百次化療。」

「誰跟你說要做一百次化療?」

一道清冷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我渾身一僵,頭都不敢回。

閨蜜長舒一口氣,「謝教授,染彤她不舒服——」

「化療的正常反應,如果她忍不住……」

後麵謝知舟跟閨蜜說了什麼,我沒聽見。

因為我滿腦子都是:剛才的話,他不會聽到了吧?

3

晚間,護士來給我打止吐針。

言語間帶了點試探:「你認識謝教授嗎?」

我生無可戀地倒在床上,「不認識,為什麼這麼問?」

「謝教授從來不管這些事的,這次特地去辦公室,交代了你的主治醫生,開了止吐針。」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瘦了很多,因為病痛的折磨,臉色並不好。

與十年前比起來,實在相差太多。

不可能吧……

謝知舟記性再好也——

是的,他記性很好。

萬一,他就一直記恨我呢?

明晃晃的「孟染彤」三個字掛在床頭,我怎麼會覺得,他認不出我?

閨蜜插了句嘴,「你們謝教授才
28
歲吧,年紀輕輕就當教授了?」

「咦,你知道的真清楚!謝教授是醫學本碩博連讀,反正博士畢業那會兒才二十六七歲的樣子。他這個履曆,算是鳳毛麟角啦。普通人比不了。」

她們見我閨蜜對謝知舟感興趣,笑著說:「你要追我們謝教授啊?勸你省省。人家有喜歡的人了。」

閨蜜朝我擠擠眼。

就聽見護士說:「院長的女兒,海歸博士畢業,說不好什麼時候就要結婚了哦。」

閨蜜的笑容僵在唇角。

我揪了揪空蕩蕩的病號服,突然對衣服上的線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護士離開後,閨蜜沒忍住:「染彤,對不起啊……」

「嗨,有什麼可對不起的。」

「我今年
28
了,不是
18。」

那些高冷男神愛上我的美夢,早在十年前就不會做了。

4

那天之後,我就沒再見過謝知舟。

雖然見不到,但總能從彆人的談論裡聽到隻言片語。

不是外出參加學術會議,就是在實驗基地搞研究。

一週能來查一次房,指導一下用藥方案。

化療的間歇期,患者可以出院回家。

所以直到出院,我都沒再見到謝知舟。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高中班長的電話。

「孟染彤!你還在北京嗎?治療怎麼樣了?」

電話那頭熙熙攘攘的,十分熱鬨。

學委的聲音插進來:「你生病的事怎麼不跟同學們說呢?要不是班長提起,我們還不知道。」

我高中人緣還算不錯,這些年偶爾還會跟班長他們聯係。

我哂笑道:「沒想打擾大家。」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這樣吧,你住哪兒?我們明天去看看你。」

我拗不過他們的好意,還是給了地址。

這些年家裡為了給我治病,花了不少錢。

多虧閨蜜的幫忙,我在首都找到了一個還算便宜的房子,租了下來。

一樓,南麵有個院子,要是身體好,能種些花花草草,還能養一條狗。

高中同學一大半留在家鄉發展,剩下的散落天南海北。

所以這次來的人不多。也就五六個。

大家大包小包地把食材拎進來,「本來想打火鍋的,但是天熱,我們炒點菜吧。」

我戴著一頂厚厚的針織帽,笑著說:「沒事,有空調怕什麼。我也想吃火鍋。」

大家吵吵嚷嚷地湧進廚房。

家裡頓時熱鬨起來。

依稀還像是剛畢業的樣子。

班長邊摘菜邊問我:「你有沒有聯係謝知舟?」

我愣了一秒鐘,「什麼?」

「嘖,你不知道他是血液病方麵的專家啊?專治淋巴癌,你問問他多好啊?」

「哦,我——」

我委實不想跟謝知舟扯上太多關係。

結果門鈴突然就響了。

班長擦了擦圍裙,起身去開門。

緊接著,就聽同學發出熱鬨的呼喊。

「謝知舟!你終於來了!」

「哎呀呀,大教授,好久不見。」

「進來坐,孟染彤想吃火鍋,你是專家,你來說到底能不能吃?」

我傻愣在原地,沒有戴口罩的臉,瞬間像是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滿是焦灼。

我沒想到,他們竟然聯係到了謝知舟。

而且,是在我臉都沒洗,口罩都沒戴的情況下,和他打了個照麵。

謝知舟平靜地看向我,淡聲說:「吃清湯鍋吧。」

「好好好,聽大教授的,不要辣鍋!」

大家又開始忙碌。

謝知舟接過班長遞來的拖鞋,換下。

然後把一兜子水果遞給廚房裡的同學。

班長主動調節氣氛:「哎呀,再怎麼樣都是過去的事了。」

「相逢一笑泯恩仇,謝知舟,你大人有大量,彆跟孟染彤計較。」

「快幫忙摘菜。」

謝知舟懷裡被塞了個濾水筐,裡頭裝滿了空心菜。

他被推到沙發對麵坐著。

霎時間,客廳裡就隻剩下我們倆。

牆角的空調發出喀拉啦的噪音。

我避開他的視線,急忙摸出屁股後麵的口罩,正要往臉上戴。

謝知舟啪的一聲,掰斷了空心菜的根部,淡淡道:

「反正都認出來了,還有遮的必要嗎?」

5

客廳裡的氣氛有些尷尬。

不。確切地說,尷尬的隻有我。

我斟酌了片刻,訕訕地把手縮回來,有些沮喪。

「我以為你沒認出我,所以前幾天在醫院沒打招呼。」

「不需要。」

「什麼?」

「我們不熟,不用打招呼。」

謝知舟低著頭,熟練地摘著空心菜,全然沒有跟我聊天的意思。

我默默點點頭,生分又笨拙地往前推了推水杯。

「你……喝點水。」

「不渴,謝謝。」

怪冷淡的。他拒絕了我,我不好繼續熱臉貼冷屁股,乾脆就這麼坐著。

拚命回憶住院期間,有沒有乾過什麼丟人的事。

班長從廚房裡鑽出來:「孟染彤,廚房用紙沒了,你給我拿一卷。」

「哦,好。」

我匆忙起身,去櫃子底層翻找。

房東的舊傢俱有些年頭了。

拉個抽屜,整個櫃子地動山搖的。

頂層倒扣在牆上的照片框率先受不住,發出幾聲低啞的呻吟之後,便朝下傾倒。

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隻能像個鵪鶉似的,抱頭蹲在地上。

等著照片砸下來。

下一秒,眼前一暗,謝知舟捏住了傾倒的畫框。

因為逆光的緣故,我看不清謝知舟的表情,隻覺得他周身冷颼颼的,不怎麼開心的樣子。

「謝謝啊。」

謝知舟沒理我。

等我從畫框底下鑽出來,纔看清他目光所及——

當年我偷拍謝知舟睡覺的照片。

盛夏的陽光透過樹的縫隙,落在少年清雋的側臉上。

他睡得沉。連我偷偷去勾他的手都沒發覺。

這一刻,我在考慮把照片搶過來吞下去的可能性。

「孟染彤。」

「啊?」

「解釋一下。」

我沉吟片刻,下意識抬手抓了抓腦袋,抓下了一捋頭發。

在謝知舟冰冷的目光中,我哂笑道:

「這不是……前任牆嗎?哈哈哈。我就是紀念一下——」

「哦,是嗎?」

謝知舟指著我和閨蜜的幾組合照,冰冷的聲線有了波動,「按照你的意思,你還跟女的談過?」

我嚥了口唾沫,「對……對啊,我、我都談過。」

謝知舟銳利的視線彷彿要將我燒化。

我漸漸地笑不出來了,眼神四處亂瞥,就是不敢看他。

「染彤,你們——」

班長拉開廚房門,剛想說點什麼,察覺到怪異僵持的氣氛,陡然住了嘴。

謝知舟沉著臉,把相框放回原位,抽出紙巾擦了擦手,拎起外套往外走。

「哎,謝知舟,你乾嘛去?」

「醫院有事,先走了。」

「不是,孟染彤的事還沒說完呢……謝知舟,你留下吃個飯。」

謝知舟站在玄關,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我。

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麼。

可是讓他失望了。

我什麼都沒說。

謝知舟發出一聲很輕很輕的諷笑:

「我一個不受待見的前任留在這,有必要嗎?」

哢噠一聲。

門關上了。

謝知舟走了。

6

謝知舟的離開讓氣氛沉悶了一小下。

很快這份沉悶就被班長噴香的火鍋底衝淡了。

「班長,你可以啊,這麼多年手藝不減。」

班長樂嗬嗬地端著茶杯,對我揚揚頭:

「染彤,你彆放在心上,老謝他……嗨,我改天說說他!他還能不給我老班長麵子嘛!」

話落,其他同學也紛紛安慰我。

「我給他打電話時,謝知舟那邊就很忙,能來就表明瞭態度,他肯定會幫你的。」

「對,快吃火鍋!」

其實我倒真沒那麼難受。

反而對謝知舟有種愧疚感。

在我的認知裡,我和他本來就不應該有過多的交集。

我也不好因為自己的病,再去給他添麻煩。

大家熱熱鬨鬨吃了頓火鍋,中間班長還在班級群裡發起了視訊通話。

能接的人寥寥無幾。

不過群裡很快熱鬨起來。

侃天說地,一瞬間,好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段日子——

大家興高采烈地談論未來和理想。

約好畢業旅行。

那會兒我和謝知舟是同桌。

臨考前一週,他從辦公室回來,看見我拿著水彩筆,在一張地圖上鬼畫符。

他問,「你在乾什麼?」

我舉起地圖,在他眼前揮了揮,「呐,不認識啊?這是北京!」

上麵用紅筆畫了兩個圈。

「這是你的學校,這個,就是我的學校。」

我又用筆連了條直線。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就是我們倆以後的距離。」

謝知舟忍俊不禁,「你要考來北京?」

「啊,你不高興嗎?」

他在我身邊坐下,將試卷一張張疊好,放進桌子洞裡。

輕聲說:「高興。」

結果我運氣不好,沒幾天就收到了體檢報告。

化驗單糟的一塌糊塗。

異常提示的箭頭爬滿了整張紙。

醫生建議我爸媽趕緊帶我去北京詳查。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我應該上不了大學了。

我旁敲側擊地問謝知舟:「喂,假如有一天,我得了很嚴重的病,去不了北京,你會怎麼辦?」

謝知舟的筆一頓,皺起眉:「你得病了?」

「呸!彆咒我!你才得病呢!網路測試題!認真答!」

「我應該能考上最好的醫學院,改一下誌願就好。」

一句話說的我心煩意亂。

我胡亂把我的數學卷子推到他桌子上,「好了好了,做你的數學題吧!呆子。」

明明最喜歡數學的人,想不開學醫乾什麼。

高考快要結束的那天下午,我開始流鼻血。

血沾到了高考捲上,不知道算不算汙染卷。

這都不重要了。

我連夜啟程,去了北京。

站在北京繁華的街道上,一度難受的想哭。

北京之約,竟然是我先一步來了。

再後來確診——返鄉收拾行李——

我當著同學的麵,甩了謝知舟一遝錢。

為這一段感情,草草畫上了句號。

7

第二次住院,還是原來的病區。

隻不過這次的病友換了。

上次的小朋友月初剛去世,從這個病區拉出去,還不到
5
歲。

閨蜜聽到訊息,紅了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正惱火地跟賣家扯皮:「你看我像不像銀行劫匪?」

「親親,咱們都是合法公民哈。」

下一秒,我頭頂絲襪發過去。

「那我買帽子你給我寄絲襪???」

謝知舟進來時,我剛收到淘寶退款。

幾乎以閃電般的速度拱進了被子裡。

隻留了個屁股在外麵。

「孟染彤。」謝知舟嗓音淡淡。

我撅著屁股,甕聲甕氣,「孟染彤不在,我是她閨蜜。」

一旁的閨蜜:「……」

謝知舟還是揭開了我的被子。

我頭發亂糟糟的,跟條土狗一樣做賊心虛地仰頭看他。

他臉色很冷,唇抿得緊緊的。

旁邊有個女醫生笑著說:「知舟調整了下你的用藥方案,本來想跟你說的,結果一進門就看見……」

後麵的意思不言而喻。

病房裡的病友都被逗笑了。

隻有謝知舟沒笑,「看來你現在無心聽這些,我明天再來。」

「彆呀,謝大教授,您說您說,我認真聽。」

我匆忙拽住他的衣擺,求醫多年,早已習慣了卑微討好。

謝知舟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指尖,張了張嘴,眉頭皺得很深。

一瞬間,讓人誤以為他……想哭。

我真是病糊塗了。

謝知舟站在床邊,毫無感情地交代了差不多半個小時。

每一句都恰到好處的停頓,確保我聽明白了。

他說想換一種新藥,效果不錯,但是副作用也大。

我靠在床邊,笑眯眯地說:「嗨,我知道,臨床試驗嘛,總是需要人參與的。我沒上大學,對社會也沒啥貢獻,就算最後失敗了,也沒什麼遺憾。」

「孟染彤,我不會拿人命當兒戲。」

謝知舟的唇抿得很緊,不苟言笑的樣子莫名人我安下心來。

新藥的副作用來得特彆快。

白天用上,傍晚我就抱著馬桶,差點把胃都嘔出來。

隨之而來的是燒心、煩躁。

趁閨蜜回家休息的空擋,我一個人推著輪椅,來到了醫院外頭的小花園。

黃昏。夕陽平靜地鋪趁在湖泊上。

風一吹,波光翻湧,如上萬隻金魚在浪裡翻滾。

我吹著風,不時把腦袋紮進塑料袋裡嘔上幾下。

再抬起頭,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女人。

「孟小姐,好巧,您怎麼在這兒?」

是那天站在謝知舟身邊的女醫生。

忘記問她叫什麼了。

不過她很快就解答了我的疑惑,對著伸出手自我介紹:「顏夢。」

我握住手,晃了晃。

被她無名指上的鑽戒晃了下眼睛。

我記得,這個醫院的院長就姓顏。

她不會就是院長的女兒吧?要和謝知舟結婚的那位。

顏夢站在我身邊,語氣溫柔:「你跟阿晏是怎麼認識的?」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口中的「阿晏」是謝知舟。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微妙。

前任現任,向來如此。

我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我們是高中同學。」

「隻是同學?」

我沉默了會兒,「嗯,隻是同學。」

顏夢輕聲笑了,「這跟我聽到的可是不一樣呢,你是謝知舟的前女友,高考結束那年,甩了他一遝錢,就把人家踹了。」

她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大概是來替他未婚夫出氣的。

見我不說話,她低著頭,繼續說:「因為什麼?你得病了嗎?你想用這種方式推開謝知舟。」

我還是不說話。風呼嘯著穿肩而過。

我聽到顏夢嗤笑道:「好蠢,真是多虧你了,我才能和謝知舟訂婚。」

我病了這麼多年,病得都快磨沒了脾氣。

聽到這話,卻還是忍不住還嘴:

「那跪下謝謝我,再給我打五百萬。」

「你——」

我斜楞她一眼,沒好氣道:「你想聽什麼?聽我後悔了?」

顏夢不怒反笑,「你沒有後悔嗎?」

「哦,後悔了。」

顏夢一怔。

就看見我大言不慚地笑著說:「我這就去把謝知舟追回來。我要跟他告白,哭爹喊娘地說我還愛著他,讓他立刻踹掉你跟我結婚。」

我昂首挺胸,就等顏夢露出吃屎一樣的表情。

結果她隻是表情古怪地看向我後方,笑著說:「謝知舟,你前女友要是跟你表白,你還會回來嗎?」

我笑容一僵,彷彿一腳踏進了無底洞。

回頭對上謝知舟冷淡的眼神,臉上跟潑了辣椒油一樣。

謝知舟的白大衣被夕陽染成了耀眼的橙色。

冷淡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可以試試。」

我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試什麼?」

【2】

「說你還愛著我。」

這一刻,金色的夕陽剛剛好從粼粼湖麵上折射而來。

摔進了我的眼睛裡。

金色的光芒吞噬了謝知舟的身影。

我在一片頭暈目眩裡,隻聽見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帶著橫跨十年的回響。

他說:「你可以試試。」

「說你還愛著我。」

「你看看我會不會回到你身邊。」

我被嗡名聲充斥著大腦,待回過神,看到的,是顏夢翩然離去的身影,和漸漸朝我走來的謝知舟。

我坐在輪椅上,兩腿重若千斤,任由謝知舟接管了我輪椅的使用權。

很難說清楚這一刻的感受。

尷尬,自卑,難堪,後悔。

一層一層的情緒疊加在一起,變成堵在喉嚨口的巨石。

謝知舟推著我,沿著湖邊往前走。

風帶來他淡淡的質問:「不打算說嗎?」

我低頭摳弄著指甲,「說什麼?」

「你剛才的話都是信口胡謅?」

我蔫噠噠地低著腦袋。

看著身上被風吹得癟癟的病號服,又想到了帽子下麵日漸稀疏的頭發。

剛纔是賭氣,現在是心虛。

我是有多厚的臉皮,才說得出讓他回來的話。

「孟染彤,」謝知舟陡然住了腳,「耍我很有意思嗎?喜歡對你來說,就這樣廉價?」

他生氣了。我感覺得出來。

「我沒有耍你……」我尷尬地低著頭,「剛纔是為了吵架,下次不會了。給你造成這樣的困擾,很抱歉……」

以前我總能敏銳地察覺出謝知舟的情緒,然後在他生氣前,笑嘻嘻地光速滑跪道歉。

可這次我真的笑不出來。

不光笑不出來,眼淚都開始打轉了。

謝知舟說:「我和顏夢的確是要訂婚的,不過那是她父親的一廂情願。」

他走到我身邊,蹲下,平視著我。

淺淡的瞳色帶來濃鬱的壓迫感。

「今天是我讓她來的,那些難聽至極的話,也是我讓她說的。」

我被他近距離地注視,心底陡然竄出一絲火氣和委屈。

明明我都這麼倒黴了,一個快要死了的人,還要被追著殺。

「那真是恭喜你了,」我語氣酸溜溜的,帶著刺,「沒有我踹你,你還做不了院長的金龜婿。」

「是,」謝知舟疾言厲色道,「所以我說你蠢到家了。」

「謝知舟!我不想吵架,我……我難受,我想吐。」

我眼圈一紅,眼淚吧嗒掉下來,「當年的事,我跟你道歉。我不該傷害你的感情,不該當眾羞辱你,是我做錯了,你能不能……放過我?」

謝知舟緊緊捏住了我的肩膀,埋頭深吸了一口氣,再抬眼看著我。

「你覺得我在意那個?」

「什麼?」

他眼眶紅了,牽著我的手,去摸自己白大衣的衣領。

粗糙堅硬的料子有些磨手。

「我都走到這條路上了,孟染彤,你覺得我在意你的羞辱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纔跟我分手嗎?」

本該學數學的謝知舟,成了醫生。

他扔掉了喜歡的誌願,此刻,站在這裡,站在我眼前。

眼底是滿到快要溢位來的委屈。

他質問我:「我吃了這麼多年苦,來到你身邊,憑什麼你說一句『放過你』,我就要遠遠滾開?」

我愣住了。

「那個實驗招募……」

「是我托班長發給你的。」

謝知舟目光灼灼,「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我的腦子很亂,當年的事我隻告訴過班長。

並請他替我保密。

難道是他告訴了謝知舟?

風漸漸大了。

遠處有護士在喊我回去。

謝知舟站起身,收斂了情緒,破罐子破摔道:

「孟染彤,你在生病,我不跟你鬨,但是你永遠彆想擺脫我。」

8

從外麵回來後,我就一直坐在病床上發呆。

閨蜜在我眼前揮了揮手:「怎麼了?你怎麼魂不守舍的?」

「謝知舟他學了醫。」

「我知道啊,我又不傻。」

對上我紅彤彤的眼睛,閨蜜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張大了嘴。

「你是說,他學醫是為了……」

這天晚上閨蜜回家後,我給班長打去了電話。

「喂?染彤,有事嗎?」

「嗯,關於謝知舟的事。」

班長突然沉默了。

電話裡隻剩下孩子牙牙學語的聲音。

「染彤,對不起啊,我把你的事告訴謝知舟了。」

果然。我頹廢地將頭埋進膝蓋裡。

歎了口氣。

班長有些急切:「我知道這事做的不厚道,但你當時走的太急了,給人甩了一遝子錢就玩失蹤,謝知舟在我家樓下堵了我整整一週,搞得那群招生辦的老師也跟了過來,

我爸媽以為我成績不錯,差點開席慶祝。」

「最最主要的問題,七天,他活生生瘦了十斤,你要是見到他那個樣子,也不忍心瞞著他。」

「後來知道他改了誌願,哎……怎麼說呢,我心裡也不是滋味。我怕你怨我,這些年就一直沒敢說。」

「染彤?染彤?你在聽嗎?」

我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嗯,我聽見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哎,不麻煩不麻煩,你倆的事好好溝通一下。」

「好。」結束通話電話,室內陷入了死寂。

我攥著手機,胸口悶悶地發疼。

漆黑的病房裡,傳來我壓抑的嗚咽聲。

我覺得自己像個蠢驢。

自以為是地安排好了一切,以為把所有人都瞞的好好的。

結果最重要的人,一開始就知道了。

黑暗中,突然泄露出一絲光線。

病房門開啟了。

謝知舟站在門口。

和滿臉淚痕的我四目相對。

他神色一緊,快步走近,「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瀕臨崩潰的情緒再也壓不住了,突然嚎啕大哭。

「你為什麼要改誌願啊?」

「笨蛋!」

「我根本不需要你,你聽不明白嗎?」

謝知舟一愣,表情突然鬆懈下來。

抿著唇默不作聲地捱了我好幾拳,脾氣好到過分。

「你找過班長了?」

我眼睛酸酸的,「嗯。」

「那就行了。」

「什麼行了?」

謝知舟蹲下身,仰頭看著我,眼神亮得可怕:「我們和好,不分手了行不行?」

我的身體下意識的後縮,突然被謝知舟緊緊攥住肩膀。

「孟染彤!」

謝知舟拔高了聲音,迫使我看著他。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

他抬手起誓,「我發誓,我不會為你放棄生命。哪怕有一天……」

他的唇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哽了片刻,似乎極其不願意說那個詞,但還是說出來了,「哪怕有一天,天人永隔,我謝知舟發誓,絕對不會為了孟染彤,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捧著我的臉,輕聲說:「這樣,你願意說你愛我了嗎?」

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著我濕漉漉的臉頰,帶來一絲涼意。

月涼如水。

湖邊群鳥撲簌,倦鳥歸林。

我就像一隻倦鳥,一個人飛了十年。

隻有不住的撲騰,才能像個活人一樣,「樂觀」「積極」「勇敢」地對抗病魔。

可是我也會怕,會絕望,會埋怨上天的不公,痛恨自己的倒黴。

我找不到承載自己的那片森林,一旦放鬆,就會墜入負麵情緒的深淵。

我好累。

累到想找謝知舟靠一靠。

哪怕隻有一天,讓飛累了的我,有個地方落落腳,然後等明天的太陽升起,張開翅膀,繼續飛向死亡。

我抱住了謝知舟,埋下頭。

哭泣出聲。

9

第二次化療結束,我體重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

屋漏偏逢連夜雨,房東突然打來電話,說兒子要結婚,房子不給租了。

他賠給我雙倍違約金,要我兩天內找好住處。

我跟房東掰扯的時候,謝知舟就坐在我身邊。

他蹙著眉,「要我跟他談嗎?」

我結束通話電話,「不用,違約金挺高的,那些錢足夠我找個新房子了。」

這些年我為了看病東奔西跑,居無定所,早已習慣這種事。

「搬到我那兒去吧。」

「啊?」

謝知舟默默移開目光,「離醫院近,看病方便。」

一向開朗的我有點笨嘴拙舌的,「哦……這樣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搬進了謝知舟的公寓。

一個醫院附近還算不錯的小區。

房子不算大,但勝在戶型好,寬敞。

比起我租的房子,真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謝知舟要上班,把密碼給了我。

「行李讓搬家公司放客廳,晚上我來收拾。」

我站在房子裡,撓了撓頭。

沒想到自己竟然就這麼跟謝知舟「同居」了。

第一次置身於他的私人底盤,我有些小心翼翼。

不敢亂瞧亂看,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上。

問謝知舟:「我住哪?」

「都可以。」

「啊?」

他工作很忙,對於我的疑問,並沒有任何回複。

我硬著頭皮走進右側的一間房。

深藍色的床上四件套。

灰色遮光窗簾。

桌上擺著手錶無線充。

透明衣櫃裡掛滿了謝知舟的襯衣。

啊……是主臥。

我合上門,開啟了另一間,把自己的行李箱放了進去。

天色漸漸暗沉。

我做好了晚飯,擺好碗筷,等在餐桌前。

不知不覺就等睡著了。

謝知舟推門進來時,我正趴在桌子上做夢。

假發歪歪扭扭的扣在腦袋上,要掉不掉的樣子。

等他來到我身邊時,我突然驚醒。

「你回來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知舟看我的目光比在醫院時,更加熾烈。

我慌不擇路,扶正了假發,站起來,「我吃過了,就……先去睡了。」

謝知舟收回目光,低聲說:「好。我工作忙,下次彆等我。」

「好的。」

我飛快地溜回了客臥。

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假發,心裡懊悔不已。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頂,剛纔好像掉下來了。

謝知舟沒看到我的頭頂吧?

我咬咬牙,把假發摘下來。

垮著臉歎了口氣。

我從小就喜歡臭美,尤其喜歡護理頭發,上學那會兒長發及腰,烏黑泛著光澤。

前幾年沒複發的時候,頭發也是烏黑濃密的。

可如今,鏡子裡的我,頂著一頭稀疏的頭發完全笑不出來。

醜死了。

這才第二次化療。

再過幾次,就該剃光頭了。

篤篤篤……

是謝知舟在敲門。

「洗漱用品擺在洗手間,要出來洗漱嗎?」

我立刻關掉燈,鑽進被子裡,「不了,我要睡覺了。」

外麵再也沒了謝知舟的動靜。

他在門口站了會兒,就離開了。

我等到後半夜,外麵的最後一絲亮光消失,才從床上跳下來。

躡手躡腳地開啟門,準備去洗手間洗漱。

結果,一絲微弱的燈光從客廳方向傳來。

謝知舟就坐在沙發上。

身旁堆滿了資料。

旁邊的小台燈照亮了他的臉。

謝知舟輕而易舉就看到了鬼鬼祟祟、沒戴假發的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關上門繼續裝死,還是走出去,如常洗漱。

謝知舟放下手裡的資料,起身走來。

「我……我剛睡醒,要去洗漱——」

「彆動。」

謝知舟握住了我遮掩腦袋的手,把我抵在牆上,隨後濕潤的氣息撲灑在我的臉上。

他低頭吻了我。

我身體一抖,心臟不受控製的狂跳。

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的身影遮擋了唯一一絲光線。

昏暗的環境讓聽覺無比敏銳。

我們呼吸交纏。

唇齒相接。

我聽到了謝知舟的襯衣摩擦我頭發的聲音。

聽見了他喉結的滾動,和越發激烈的心跳。

我們親了好久。

久到我開始呼吸不暢。

「在躲我?」

我下意識低頭,可想到頭頂要暴露在謝知舟視野裡,又飛快把腦袋仰起來,「誰要躲你啊?自戀。」

謝知舟摸了摸我的頭發,瞳孔裡倒映著我的影子:「嗯,這樣順眼多了。」

「哪樣?」

「不戴假發的模樣。」

他蹭著我的鼻尖,輕聲說:「早就想吻你了,看你緊張假發的樣子,我就沒敢動手。」

我偏開頭,自暴自棄地說:「彆看了,好醜。」

「不醜,很漂亮。」

「騙人。」

謝知舟勾住我的手,拉著我去了洗手間。

「剛才我有事要跟你講。」

他摁開了燈,洗漱台上的東西一覽無餘。

顯眼的地方,有個電動剃頭刀。

他看著鏡子裡的我,問:「你會剃頭發嗎?」

我咬著唇,「我還不想那麼早剃……至少現在還有毛。」

謝知舟把剃頭刀遞給我,「我是說,你幫我我剃。」

「你瘋了嗎?」

我看著他濃密烏黑的頭發,緊緊蹙著眉頭,腦海中開始不受控製地出現謝知舟光頭的樣子。

雖然不會醜,但有點怪怪的……

謝知舟自顧自地搬了個小馬紮來,「我太年輕了,我希望你能幫我剃成患者信任的樣子。」

剃頭刀插了電。

正在嗡嗡作響。

我眼睛一酸,強忍著要哭的衝動。

「我不要。」

他分明是要陪著我。

謝知舟笑了笑,握住了我的手腕。

「彆怕,來。」

他的手很穩。

隨著嗡嗡的震動聲,謝知舟的頭發落了地。

他真是一點都不心疼。

一點頭發都沒留。

我看著鏡子裡的他,癟了癟嘴,「真是事與願違,你看起來更年輕了,像剛進醫院的實習生。」

剃頭刀被扔到了一邊。

謝知舟站起身來,看著我發紅的眼睛,低頭在我唇上輕啄一口。

「剃個光頭就能天天和你黏在一起,我覺得很好。」

「等我給你剃頭發的時候,你就不會記恨我,因為你已經把我給剃了。」

我沒忍住,破涕為笑。

「那我也會記恨你的!」

鏡子裡倒映著兩人的臉。

一個淚汪汪的,笑的很滑稽。

一個笑容開朗,眼神寵溺。

他攬著我的肩膀,說:

「好,那就粘著我,怎麼罵我都認。」

10

後來我買假發的時候,還是給謝知舟買了一頂。

因為有好幾次,他的學生看到他,都是目瞪口呆的樣子。

我覺得有損他導師威嚴。

謝知舟欣然接受。

至此,隻有回家的時候,我們兩個才會摘掉假發。

又過了幾個月,療程結束。

病情基本穩定,沒有再繼續惡化。

班長為了慶祝,又舉辦了一次小型的聚會。

「染彤,你身體怎麼樣了?這次我就先不請他了,咱們主要是給你慶祝!免得見了麵尷尬。」

我接電話的時候開了擴音,謝知舟正在修燈泡。

他垂眸掃了眼手機螢幕,淡聲說:「我和染彤會準時參加的。」

班長卡了口老痰,咳嗽半天,才驚叫:「老謝?你怎麼也在?」

「我跟她複合了。」

電話那邊傳了班長打翻了杯子的聲音。

謝知舟從凳子上下來,接過電話,「週六我有時間,地點定好後發給染彤就好。」

掛掉電話,我急著問:「你週五夜班哎,要不算了,咱們彆去了。」

班長隻有中午有時間。

謝知舟熬一晚,週六回來就要十點鐘了,壓根沒時間補覺。

「不,要去的。」

他背對著我收拾桌椅,輕聲說,「十年前的同學聚會,你和我都沒有去,我不想錯過這次。」

看著忙碌的背影,我轉身揉了揉眼睛,笑著說:

「哦,那我去挑一頂漂亮的假發。」

「好,幫我也挑一頂。」

11

這次聚會的氣氛明顯比上次好了很多。

大家熱熱鬨鬨的,頗有老友重逢的感覺。

我和謝知舟一進來,就被拉到了包間最裡頭,左一圈右一圈的同學圍著。

「你們倆什麼時候複合的?」

「誰先主動啊?」

「上次你倆什麼情況,是吵架了?」

我紅著臉,不知道該從哪裡說。

謝知舟淡定的很,一一作答。

「幾個月前複合的。」

「我主動。」

「上次是我不好,跟她鬨脾氣。」

大家一臉姨母笑。

陳年往事倒豆子一樣往外說。

「當年我是第一個知道染彤喜歡老謝的!她親口承認的。」

「拉倒吧,你能有我早?我撞見孟染彤往老謝桌子堂裡塞情書。」

「啊?我看見孟染彤偷親謝知舟的照片。」

「我靠,什麼時候?」

「高一下,年級公告欄上,老謝第一名,照片掛在第一排。孟染彤個子不夠,還是踩著凳子上去的。」

我臉脹得通紅,在謝知舟認真思考的目光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湊到我耳邊,低聲問:「你親過我的照片?」

濕熱的氣息弄得癢癢的。

我連忙躲開,小聲狡辯:「就親過,怎樣?」

謝知舟笑而不語。

話題很快轉到了謝知舟身上。

「對了老謝,你家是搬家了嗎?去年過年,我回家的時候發現你家裡沒人啊。」

謝知舟語氣平靜,「不清楚。」

「啊?」

「我很多年不回家了。」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同學也沒繼續問。

隻有我敏銳地察覺到謝知舟的情緒不太對。

還不等細究,就被喝大了的
????
班長拉入了新遊戲。

真心話大冒險。

大家熱情一下子高漲起來。

畢竟大家都在北京,這些年下來,也出了幾對分分合合的情侶。

我本來想旁觀看熱鬨,可不知道怎麼的,酒瓶偏偏跟我和謝知舟過不去。

第一次,酒瓶就指到了謝知舟。

班長把卡牌遞過來,謝知舟抽了一張。

眾人湊過去,臉上紛紛出現了八卦的表情:

「一共戀愛過幾次,最刻骨銘心的是哪一段?」

我也好奇地看向謝知舟。

他目不轉睛地回看著我:「一次,和孟染彤。」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著,彷彿在回應他的話。

第二次,指向我。

「哭得最傷心的是哪一次?為什麼?」

有人輕咳了一聲,「那個……班長,跳過吧,染彤才剛好。」

大家紛紛附和,預設我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是得病的那一刻。

我握緊了謝知舟的手,說:「第一次化療,我在揹包裡,翻出謝知舟畢業寄語的時候。因為最難受的時候,喜歡的人不在身邊。」

謝知舟回握了我一下,手指漸漸收緊。

遊戲繼續進行,剩下的都指向了彆人。

我還聽到好幾個有意思的八卦。

其中有幾個是指到謝知舟的。

無關痛癢,謝知舟選擇了喝酒。

眨眼到了深夜。

最後一局是謝知舟。

「有什麼事想做很久了?」

班長都把酒杯遞過來了,謝知舟沒有接,說:「和孟染彤結婚。」

昏昏欲睡的氣氛再一次炸裂開來。

在眾人的哄鬨聲中,我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在今夜之前,我從來沒奢望過跟謝知舟結婚。

班長喝多了,彆人拉都拉不住:「讓我們恭祝眼前這對新人結束十年感情長跑——」

「班長!話說早了,你這話留著婚禮上說。」

「就是,我看他們不用請司儀了,你來上。」

大家哈哈大笑。

隨著計程車一輛輛地離開,今夜的熱鬨落下帷幕。

班長搓了搓眼睛,拍拍我和謝知舟的肩膀。

「好。」

「你們倆,好好的。」

「我等著喝喜酒。」

看著班長離開的身影,我好像突然看到了婚禮現場,他當司儀活躍現場氣氛的樣子。

我晃了晃謝知舟的手,欲言又止。

「叔叔和阿姨……沒意見嗎?」

「不用在意他們。」

他喝了一些酒,有些醉意。

回到家,就一言不發地把我抱進了主臥。

肆意地親吻。

高挺的鼻梁蹭過我的鼻尖和臉頰,勾著心臟猛烈地跳動。

「謝知舟……等等……」

「不等。」

他聲音低啞,複又吻住我。

堵住了我所有的顧慮。

掌心之下,是謝知舟劇烈的心跳。

那樣鮮活、有力、生機勃勃。

我漸漸放棄了抵抗,任憑自己被帶入無法言喻的歡愉中。

一片黑暗中,我胡亂倒騰著,去抓謝知舟的手。

被他扣在胸口,低頭親了一口。

「累了就說。」

「不累,抱抱我。」

「好。」

12

為了照顧我的身體,今夜並沒有持續太久。

我躺在床上眯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聽到謝知舟正在打電話。

他尖銳冰冷的聲音從門縫裡透出來。

充斥著前所未有的敵意。

我走下床,悄悄開啟門。

謝知舟的聲音從客廳裡傳來。

「媽,我說的很清楚,這是我的事情,你們不要插手。」

我緊緊攥著門把手,掌心不知不覺出了層汗。

我知道自己不該偷聽,可雙腿不聽使喚一樣,走到了客廳的拐角處。

謝知舟媽媽的聲音清晰起來。

「我不插手,難道要看你把一個隨時會死的女人娶回家?你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何必呢?」

謝知舟冷笑出聲,「那你覺得,我是因為誰才爬到這個位置的?」

他媽媽突然語塞了。

「沒有孟染彤,就沒有現在的謝知舟。你們老謝家,更不會出一位任勞任怨,查體都要陪著你們的醫生。」

「那你是應該做的!」

謝知舟厲聲道:「你們當年為了錢,私自篡改我誌願,讓我留在當地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今天?」

他父母沉默了。

謝知舟警告道:「你們要是還把我放在眼裡,就對孟染彤放尊重點,膽敢找她一點麻煩,彆怪我不認你們。」

伴隨著砰得一聲,電話被撂在了茶幾上。

與此同時,我凍得打了個噴嚏。

被謝知舟逮個正著。

他起身,繞過拐角,直視著躲在背麵偷聽的我。

慍怒的表情漸漸被無奈代替,他歎了口氣。

「光著腳不冷嗎?」

我撓撓頭,「哦,我……我出來喝水。」

「回去,我給你倒。」

「哦,好的。」

我溜得飛快,謝知舟端水進來時,我已經矇住了被子,隻剩下倆眼在外麵。

也許是剛跟他父母吵過架,他看起來帶著一股生人勿進的冷漠。

我抱著被子爬起來,「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哪個?」

「他們篡改你誌願的事。」

謝知舟盯著我把水喝完,接過空杯子才說:

「嗯。如果那天下午,我沒有登入係統修改誌願,我可能直到接到錄取通知書,才會發現他們改了我的誌願。所以不必因為我改了誌願感到自責。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

黑暗中,我又黏過去,抱住謝知舟。

「學醫苦不苦?」

「不苦。」

「騙人。」

「不騙你。」謝知舟慢慢捋著我的背,「我有時候在想,人和人的相遇和重逢,就是命中註定的。」

我聲音發悶:

「哪怕我們一直沒有遇到,你也會這樣認為嗎?」

謝知舟目光灼灼,語氣篤定:「是的,不管過去多少年,謝知舟和孟染彤總會在一起,隻是早晚的問題。」

13

這天之後,我終於開始認真考慮起和謝知舟結婚的事情。

謝知舟很篤定的告訴我,我的病生存率非常高,幾乎不影響壽命。

如果不複發的話,大概率是可以活成一個老太太的。

於是婚期大致定在了半年以後。

趁這個時間,我想養養頭發。

結婚的時候,至少不是兩個光頭。

很快半年時間眨眼而過。

我又變成了活蹦亂跳的樣子,身上長了些肉,頭發也茂密了不少。

遠遠看上去,麵色紅潤,氣血十足。

這天,我抽時間,給爸媽打了個電話。

距離上一次聯係,已經過去了
9
個月。

是媽媽接的。

「喂,染彤呀,你在北京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病情很穩定,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那就好,這麼久沒訊息,我和你爸還想著去看看你。要不是你弟弟忙著小升初,我和他就去了。」

當年我生病後不久,爸媽就生了弟弟。

他們的重心,也全放在了他身上。

其實我不怪他們。

一個隨時可能離世的女兒,的確比不過成績性格樣樣優秀、身體健康的二胎。

況且,在弟弟降生之前,他們為了給我治病,花了不少錢。

我趕在電話結束通話前,說:「媽,我要結婚了。」

「結婚?有人願意跟你結婚?」

她脫口而出,語氣裡是藏不住的詫異。

「嗯,你認識的,謝知舟。他現在在北京,血液病方麵的專家。」

「挺好的,我……我和你爸都沒有意見。能有個人照顧你,我們放心。結婚時間定了嗎?婚禮在哪辦?——哎等等,你弟弟把小狗的零食灑了,剩下的事改天再說。」

聽著話筒裡的嘟嘟聲,我那句「見家長」的話卡在喉嚨裡。

謝知舟捏了捏我的手,問:「他們怎麼說?」

我抬起頭,愣了好半天,木木然說道:

「他們養小狗了。」

「沒人告訴我。」

從最開始爸媽每天陪在我身邊,到弟弟出生後,爸媽輪流帶我看病,再到我自己一個人外出求醫,每週、每月、沒半年一個電話,直到今天,家裡養了小狗,沒人告訴我。

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謝知舟什麼都懂了,篤定地握住我的手,「結婚是我們兩個的事。我們兩個來定,好嗎?」

「好。」

婚禮最後定在了北京。

沒有大辦,隻是在領證當晚,請了同學和朋友們吃了個飯。

班長又喝醉了,嚎啕大哭,非要現場主持,彆人拉都拉不住。

當晚氣氛極好。

在班長的主持下,我和謝知舟也算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婚禮,收到了同學和朋友真心的祝福。

閨蜜扯著謝知舟的袖子,非要他發誓,要好好對我。

眾人鬨作一團。

第二天,我和謝知舟開始了蜜月旅行。

我倆約定好,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拍很多很多合照,貼在家裡的照片牆上。

此後數年,我們走過了大江南北。

山川湖泊、沙漠雪山,全部變成了合照裡的風景。

年輕的夫妻,漸漸變得成熟。

最後,一絲絲皺紋爬上了眼角。

如今距離我們結婚,已經過去了
20
年。

我剛從醫院出來,手裡捏著「身體健康」的體檢報告,看著謝知舟倚在車旁等我的身影,許願,我能健健康康地陪著他走完下一個二十年。

番外(老年男主視角)

孟染彤去世那年,已經是個小老太太了。

活蹦亂跳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69
歲病情複發,沒撐過第三次化療,離開了人世。

此時謝知舟已經是醫學界有名的院士了。

許多人前來安慰他。

都說:「老太太活了
69
歲,高壽啦。」

「18
歲查出血癌,能活到
69
歲,賺了賺了。」

就連孟染彤去世前,還握著謝知舟的手,笑嗬嗬地寬慰他。

「我活到了
69,你得誇我一句牛逼。」

「我走了,你就拿著我的病例去發論文,閒暇時間跟其他小老太太跳廣場舞。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也膩歪了吧?」

謝知舟隻是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說話。

這會兒的醫療水平較當年,已經有了極大的進步。

可那些治療手段加諸在一個
69
歲的老人身上,依然過於激進了。

保守治療,是謝知舟和孟染彤共同的選擇。

所以,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謝知舟顯得很平靜。

他平靜地料理了孟染彤的喪事。

回到了空蕩蕩的房子裡。

他和孟染彤在一起四十多年,沒有一個孩子。

老房子裡驟然空了個人,一時間還難以適應過來。

謝知舟沒有整理孟染彤的遺物。

她的衣服依舊掛在衣櫃裡。

牙刷擺在洗手檯上。

陽台上養的那盆要死不活的吊蘭,他還一直替她澆著水。

那個照片牆——


28
歲那年第一次度蜜月,一直到
68
歲,兩人在蘇州拙政園的合影,密密麻麻,上千張,紋絲不動地黏在牆上。

謝知舟有時候就靜靜坐在沙發上,看著照片牆發呆。

然後到了飯點,就出門買菜,回來做飯。

一開始,他的學生都擔心他,常常上門來看。

老師和師母相愛了一輩子,他們生怕老師想不開。

可是一連小半年,謝知舟都在如常的生活。

家裡收拾的一塵不染。

還著起了書。

他將畢生所學,都寫在了書裡。

學生們漸漸也都放下心來。

一眨眼又過了五年。

謝知舟已經是
74
歲高齡了。

感個冒都要咳嗽半個月的程度。

這天是他和孟染彤的結婚紀念日。

學生們知道他要去公墓祭奠師母,就沒來叨擾。

謝知舟起了個大早,穿得乾乾淨淨,用焗油膏染了頭發。

去的路上,他特意挑了束玫瑰花。

剛醒開,還帶著露水。

謝知舟照舊先去找了墓園的看守,一個
70
多歲的老人。

對方看見謝知舟來,樂嗬嗬地搭話:「老謝,又來了?」

「有沒有收到她的信?」

看守在信箱裡翻找了片刻,搖了搖頭,「今年沒有了。」

謝知舟點點頭,徑直走了進去。

他來到孟染彤的墓邊,將玫瑰花擺在她麵前,然後挨著墓碑坐下。

從懷裡掏出一遝子儲存完好的信。

每一封都用密封袋保護起來。

連個角都沒有折。

這是孟染彤去世後,公墓看守陸續收到的孟染彤寫給謝知舟的信。

孟染彤交代過看守,「如果他不來看我,就不用特意交給他。」

「為什麼?」

「那代表,他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如果總來呢?」

「那就給他。」

謝知舟翻開了第一封,雖然內容早已爛熟一些,可還是逐字逐字讀起來。

「謝知舟!是不是想死我了?打住,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想你答應過我的事情,要好好活著。你學生前些天還找我訴苦,說學術上遇到難題了,為了全人類的發展,你得努力啊。還有我的吊蘭,給我好好養,冬天記得拿進室內,夏天避免強光直射,少澆水,以免爛根。明年有時間,帶著吊蘭來看我。」

第二封,來自第二年。

「好好好,吊蘭都讓你給養活了,先天植物聖體。早知道養個孩子了,讓你小心翼翼的,好了吧?老了都沒人陪你。你最近有沒有看上的老太太,有了可以跟我說說,死了老伴的最方便,我在下麵給你打聽打聽。」

中間夾雜著幾封碎碎念。

「突然想起
34
年咱們在九寨溝吃到的犛牛火鍋,好吃的要死,
早知道再去一次了。再去一次吧?就當是為了我。」

「夏至南方的荔枝就要熟了,桂味最好吃,坐飛機去吧?」

「啊啊啊,
好多地方沒走完啊,
江西纔去了一半,我記得你特彆能吃辣,現在還能吃嗎?」

謝知舟看著看著,就笑了。

他能想象到孟染彤說這話的樣子。

絮絮叨叨,就像活著時一樣。

一遝子信,
很快見了底。

就剩下最後一封,
是去年寄來的。

「你又來?你怎麼年年都來啊,生活已經無聊到這個樣子了嗎?怎麼會有人無聊到跟一個死人聊天啊,大教授。怎麼辦,我寫不動了。我總是怕你腦子一熱,
下來找我,
絮絮叨叨給你寫了這麼多,數了數,
應該有二十多封了吧。哈哈哈,我打賭,
你肯定看不到這裡。這會兒你應該開始新生活了吧?恭喜恭喜!但是如果你依然能看到這,
好吧,
我承認我很感動。可也要到此為止了。謝知舟,
我不會再寫信了,真的很抱歉丟下你一個人。有時候想想,我指揮你跑這跑那的,
一廂情願地讓你活在這個世界上,
真的很過分。每個人對生命的理解都不一樣,
我不會再乾涉你的任何決定。我不會再祝你健康長壽,我會祝你心想事成,永遠快樂。」

冷冰冰的。

這一年的深秋,
他真的沒有再收到孟染彤的任何信箋。

也許,
他也不再需要信了。

公墓的守衛晚上喝了點酒,睡了過去。

一夜之後,
外麵大雪茫茫。

昨夜下雪了。

他提著掃帚,搖搖晃晃得朝裡走。

路過一排排的「小房子」,
轉角處,視野驟然開闊。

他打了個酒嗝,遠遠看見一個人靠在墓碑旁。

身上蓋了皚皚白雪。

他蜷縮著,
懷裡抱著什麼東西,一動不動像睡著了一樣。

看守走過去,
看到老朋友的眉毛上結了一層霜。

他抬手,
推了推,「喂,
老謝。」

謝知舟直挺挺倒了下去。

享年
74
歲。

在分離五年後,謝知舟在凜凜風雪中,迷迷糊糊好像看見了孟染彤的身影。

她是一團溫暖的光球,笑著在遠處朝他招手。

謝知舟抬起腳步,
朝她走去。

與她五指緊扣。

人和人的相遇和重逢,就是命中註定。

謝知舟和孟染彤會在一起,隻是早晚的問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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