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01
魂穿
濃得化不開的泥土腥氣,混雜著某種草木燃燒後苦澀的餘燼,粗暴地灌入鼻腔。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水底,每一次掙紮上浮,都被無形的重物狠狠壓回黑暗。
耳邊嗡嗡作響,是山風穿過林隙的嗚咽。
彷彿還有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
流彈。中彈。
她是現代醫學界的法醫秦昭,死於一次外勤現場的流彈。
荒謬得像個劣質的黑色笑話。
無神論者的她都覺得這是不是上天給她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此刻她眼皮重逾千斤,終於掀開一絲縫隙。
刺目的天光針一樣紮進來,她下意識閉眼,緩了好一會兒纔再次睜開。
視野模糊地晃動、聚焦。
不是醫院慘白的天花板,也不是法醫中心消毒水彌漫的停屍間。
是灰濛濛、臟兮兮的茅草屋頂。
幾縷稀疏的光線從屋頂的破洞漏下,照亮空氣中懸浮飛舞的細小塵埃。
身下硬邦邦的,硌得骨頭生疼,是鋪著薄薄一層乾草的泥土地麵。
空氣裡彌漫著土腥、黴味、劣質燈油燃燒後的焦糊氣,還有一種……屬於極度貧瘠的、近乎一無所有的氣味。
她撐著手臂想坐起來,卻感覺身體像被拆散了重組過,每一寸肌肉都在痠痛抗議,尤其是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
這具身體,還真是虛弱得過分。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驚擾的蜂群,猛地撞進腦海。
不是她的記憶。
是一個十六歲山村少女的。
少女也叫昭兒,沒有姓氏。
父母是這山溝裡最窮苦的獵戶,前幾日上山,遭遇了吊睛白額大蟲,雙雙殞命。
少女哭得肝腸寸斷,在親手堆起的兩座簡陋新墳前,活活哭暈過去。
然後,醒來的,就成了她——秦昭。
她慢慢坐起身,環顧這間低矮、昏暗的土屋。
牆壁是夯實的黃泥,糊著些乾草,坑窪不平。
屋裡幾乎沒有像樣的傢俱,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用石頭墊著,一張同樣吱呀作響的矮床。
牆角堆著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爛傢什。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貧寒之中,卻透著一股奇異的暖意。
窗台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裡,清水養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淡紫色的小花瓣在微風中怯生生地顫動。
牆壁上,掛著一串用乾草和褪色的碎布頭精心編織的小風鈴,雖然簡陋,針腳卻細密勻稱。
牆角,一個用藤條編織的小簸箕裡,放著幾個洗得乾乾淨淨、曬得乾透的野果。
靠床的泥牆上,用燒過的木炭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大手牽著小手,旁邊寫著“爹”、“娘”、“昭兒”。
原主昭兒,在這樣困苦的掙紮裡,固執地收集著微小的幸福,一絲不苟地裝點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這份近乎笨拙的認真,像根細小的刺,猝不及防地紮進了秦昭那顆在法醫台前早已冷硬如鐵的心。
她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摸摸那串小風鈴。
“昭丫頭!昭丫頭!在屋裡不?”
一個拔高的、帶著理所當然腔調的女聲突然在門外響起,伴隨著毫不客氣的拍門聲,砰砰作響,震得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秦昭眉頭瞬間擰緊。這聲音,在昭兒的記憶碎片裡可不算陌生——隔壁的劉嬸子,出了名的占便宜沒夠,嗓門大,臉皮厚。
門被拍得更響了,帶著不耐煩:“死丫頭!睡死過去啦?開門!”
秦昭壓下心頭那點剛冒頭的柔軟和屬於昭兒的悲傷,麵無表情地走過去,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彷彿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木門。
門外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穿著灰撲撲的粗布褂子,臉頰瘦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帶著毫不掩飾的精明算計。
正是劉嬸子。
她手裡端著個空碗,目光越過秦昭的肩膀,直接往屋裡掃視,目標明確。
“哎喲,可算醒了!還以為你哭爹孃哭得背過氣去了呢!”劉嬸子嘴裡說著,臉上卻沒什麼哀慼同情,隻有急切,“那啥,我家今兒晌午下鍋,沒菜了!把你家那幾個雞蛋給我拿來,我炒個蛋花湊合湊合!”她說著,空碗就往秦昭跟前一遞,動作熟練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
彷彿她家沒菜,來拿秦昭家的雞蛋,是天經地義,無需多言的事。
秦昭看著遞到眼前的空碗,又抬眼看看劉嬸子那張理所當然的臉。
屬於法醫秦昭的冷靜邏輯瞬間壓倒了屬於村姑昭兒的懦弱記憶。
“你家沒菜,問我要雞蛋?”秦昭的聲音不高,平平闆闆,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卻像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劉嬸子興衝衝的算盤上。
劉嬸子一愣,遞碗的動作僵在半空,像是沒聽懂。
秦昭繼續開口,語速不快,字字清晰:“這合理嗎?嬸子。”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劉嬸子臉上,“你是要給我錢?還是打算用什麼東西跟我換?不能平白無故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家廚房的菜就讓我來提供吧?!”
劉嬸子那雙精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像是見了鬼。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秦昭,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在她眼裡一貫懦弱可欺、予取予求的小孤女。
占便宜占慣了,突然被人明碼標價地擋回來,巨大的錯愕讓她一時說不出話,臉皮漲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這丫頭!胡…胡說什麼呢!鄰裡鄰居的,幾個雞蛋還講錢?”
“哦?”秦昭眉梢都沒動一下,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那嬸子家以前拿走的雞蛋、野菜、柴火,還有我爹孃在世時借走的半袋糙米,也是鄰裡鄰居,不用講錢不用還的?”她精準地翻出了記憶裡屬於昭兒的委屈,“那敢情好。我爹孃剛走,家裡也沒糧了,嬸子既然這麼講情分,不如先把我家那半袋米還回來?我正好可以煮幾天粥,省得餓死。”
劉嬸子的臉徹底掛不住了,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指著秦昭:“你…你…你個小蹄子!爹孃死了沒人管教,倒學會頂撞長輩了!反了天了!”
她氣得胸脯起伏,手裡的空碗差點拿不穩。
“好!好!算我瞎了眼!以後餓死也彆想登我家門!”她狠狠剜了秦昭一眼,端著空碗,罵罵咧咧地轉身就走,腳步踩得咚咚響,活像踩在秦昭家門前的地上泄憤。
秦昭麵無表情地看著那略顯狼狽的背影消失在土路拐角,反手關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門。
隔絕了外麵的喧囂,屋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她自己的呼吸聲。
她走到屋裡唯一一麵模糊的銅盆前,就著裡麵小半盆渾濁的洗臉水,低頭看去。
水麵晃動,映出一張年輕卻過分憔悴的臉。
巴掌大小,下巴尖尖的,麵板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那是連日哭泣和心力交瘁的痕跡。
但撥開這些狼狽的遮掩,水影裡依舊能清晰地勾勒出驚人的輪廓——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鼻梁秀挺,唇形飽滿,即使此刻毫無血色,也難掩其天生麗質。
尤其是那雙眼睛,在昭兒身上應是怯懦含愁的,如今換了秦昭的靈魂,沉靜銳利,像蒙塵的寶石驟然被擦拭,在昏暗中幽幽地亮著,帶著一種與這破敗土屋格格不入的冷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