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169
拿出秘旨
明黃的龍袍穿在他身上,顯得異常寬大空蕩。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張巨大的、象征至高權力的紫檀木龍案。
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章,朱筆,玉璽……曾經他日理萬機、揮斥方遒的地方。
他伸出布滿老人斑的手,略過那些繁雜的奏本,直接探向案幾深處一個極其隱秘的暗格。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機括,輕輕一按。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一塊平整的紫檀木板無聲滑開,露出裡麵一封已經備好的明黃卷軸——那是特製的、用於最隱秘旨意的密旨。
皇帝拿起那捲軸,在龍案上緩緩鋪開。
明黃的絹布在燈下流淌著柔潤的光澤,上麵卻一片空白,等待著最終的決定。
他拿起一支細如柳葉的紫毫筆,蘸飽了硃砂。
那鮮紅如血的墨汁,在筆尖凝聚,沉甸甸地懸著。
他的手懸在絹布上方,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虛弱,而是因為筆尖承載的,是整個帝國未來半載的血雨腥風,是他燃燒最後生命佈下的、一場關乎社稷存亡的險棋。
硃砂筆終於落下。
筆尖在光滑的絹布上移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毒蛇遊過沙地。
一個個鐵畫銀鉤、力透絹背的字跡在筆下行雲流水般出現,帶著帝王獨有的殺伐決斷,勾勒著一個足以攪動整個王朝根基的棋局。
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地點,都凝聚著冰冷的殺意與孤注一擲的佈局。
就在最後一個至關重要的地名即將寫完的瞬間——
“咳!咳咳咳——!”
一陣毫無預兆的劇咳猛烈地衝擊著他的胸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悍。
那壓抑了許久的腥甜再也無法控製,猛地衝上喉頭。
皇帝的身體劇烈地前傾,一手死死抓住案幾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另一隻握筆的手卻如同磐石般懸停在絹布上方,紋絲不動!
“噗!”
一口溫熱的鮮血,毫無保留地噴濺而出。
大部分落在冰冷的金磚地上,綻開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然而,仍有幾點細小而灼熱的血珠,如同被命運之手精準地投擲,飛濺而出,落在了那鋪開的、墨跡未乾的明黃密旨之上。
恰恰,落在了最後兩個字上。
鮮紅、溫熱的帝王之血,迅速在光滑的絹麵上暈染開來。
它們貪婪地吞噬著剛剛寫就的墨跡,將那飽含深意、指向棋局核心的兩個字,模糊成一片驚心動魄的、不祥的暗紅。
那兩個字,是——
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大殿內,死寂無聲。
隻有那片暈開的血色,在明黃的絹布上,如同一個沉默而獰笑的烙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鐵鏽氣息,無聲地宣告著風暴的中心,就在那片煙雨朦朧、即將被血與火徹底點燃的——
紫檀木案幾的邊緣,被皇帝手指死死扣住的地方,留下幾道深而扭曲的指痕,如同垂死猛獸最後的爪印。
他佝僂著背,劇烈起伏的胸腔裡,那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漸漸低弱下去,隻剩下一種空洞的、令人心悸的嘶鳴。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眼神跳動著,映照的不是萬裡河山,不是錦繡繁華。
而是一個名字。
一個被放在官場的血雨腥風之中,此刻正晝夜兼程,馬蹄踏碎江南煙雨,向著這座皇城疾馳而來的名字。
陸錚。
這個名字像一枚燒紅的鐵釘,狠狠楔入他殘破的意識。
三年前,金鑾殿上,他親手頒下的那道旨意,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刺向那個跪在丹墀之下、脊梁挺得筆直的男女,那是陸錚的父母。
皇帝還記得三年前,他們跪地磕頭的時候,眼眶微紅,但是卻英勇赴死的決心,兔死狐悲者有之。
隻有他知道,那冰冷旨意的背麵,烙著怎樣滾燙的密令和無人可托付的重擔。
前朝和後宮暗中織就、盤根錯節的網。
正被他一點點親手解開。
而這三年,陸錚!
他作為一個局外人,一把足夠鋒利、足夠隱忍、也足夠……被犧牲的刀,去斬斷它,去攪動那潭深不見底的渾水。
陸錚,就是那把被他親手擲入深淵的刀。
三年了。
這把刀在泥沼與血汙裡,究竟磨礪得如何?是否已被腐蝕?是否還記得握刀的手來自何方?更重要的是……三年前他父母的死,他,釋懷了嗎?
因為那背後的真相,那東西,關乎的不僅僅是一方吏治的清明,更關乎他身後這龍椅之下,龍椅之下……那足以顛覆一切的驚天之秘!
喉頭又是一陣翻湧,腥甜的氣息直衝上來。
皇帝死死咬住牙關,將那口血硬生生嚥了回去。鐵鏽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帶著死亡冰冷的預告。
半年……太醫那老淚縱橫的臉和“半年”的判詞,如同烙印燙在他的神經上。
太短了!棋盤太大,對手太狡詐,而棋子……卻已開始崩散。
他必須,在徹底倒下之前,把最鋒利的那枚棋子,收回來。
無論付出何種代價。
這把刀,隻能握在他自己手裡,哪怕這最後的一握,會割得彼此都鮮血淋漓。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龍案上。
那片被血汙暈染的“陸錚”二字,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目。
血漬的邊緣還在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向外擴散,如同某種活物在吞噬著絹帛。
皇帝伸出手指,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撫過那片溫熱的、粘稠的血汙。
指尖沾染上一點暗紅。
他沒有看那汙漬,深陷的眼窩裡,所有的疲憊、痛楚、乃至對死亡的恐懼,都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徹底壓下,隻剩下純粹的、燃燒到極致的意誌。
他再次握緊了那支細如柳葉的紫毫筆。
筆尖的硃砂早已乾涸凝固。
他毫不猶豫地將筆尖重重按向那片尚帶濕意的血汙!
鮮紅的帝王之血,瞬間被筆鋒汲取,化為一種更濃烈、更深的墨色。
他懸腕,凝力。
筆尖飽蘸著自己的生命,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狠厲,在明黃絹帛的空白處,重重地、一筆一劃地,落下新的指令。
那不再是硃砂的豔紅,而是血的暗赭。
每一個字落下,都彷彿耗去他一分的壽數,卻又在字裡行間,灌注了更勝於前的殺伐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