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193
虞美人
夜晚將至，北鎮撫司簽押房內燈火通明。
秦昭剛將最後一張臨摹好的失蹤人員畫像交給工匠，揉著有些發酸的手腕推門進來，恰好與風塵仆仆歸來的陸錚在門口相遇。
“大人。”秦昭迎上前。
“如何？”陸錚問道，目光落在她帶著倦意的臉上。
“畫像全部完成，四十六份，臨摹的工匠正在加緊趕製，今夜必能張貼出去。”秦昭彙報完，看到陸錚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凝重，輕聲問，“大人，西山那邊…可有發現？”
陸錚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自然地牽過秦昭執筆的右手，拇指指腹帶著溫熱和恰到好處的力道，輕輕揉捏著她因長時間握筆而有些僵硬的手指關節。
“辛苦。”低沉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切。
秦昭搖搖頭，指尖傳來的溫熱和酥麻感讓她臉頰微熱，卻並未抽回手，隻是任由他握著，目光依舊關切地看著他。
“西山，很蹊蹺。”陸錚拉著她走進屋內，在燈下展開一張粗略勾勒的山形圖，“如你所料，並非無人踏足。沈煉和欒鶯找到了大量人員聚集踩踏的痕跡，確認至少數十人曾抵達半山腰一處岩台。但那裡，”他指尖重重地點在圖紙上的一個位置，“是終點，也是起點。所有痕跡，在那裡消失得一乾二淨。”
“消失？”秦昭蹙眉。
“更蹊蹺的是，”陸錚繼續道，眼中寒光一閃，“那漫山遍野的‘野獸哀嚎’，是假的。是有人在那片區域的岩壁上，鑿出了無數孔洞。風過孔竅，便發出淒厲如鬼哭的聲響，用以恐嚇外人，掩蓋其下的秘密。”
秦昭瞬間瞭然，眼中閃過明悟的光芒：“人為製造恐怖傳說，阻止外人靠近…大人是懷疑，那痕跡消失的半山平台，有暗道？！”她幾乎脫口而出。
“不錯。”陸錚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沉聲道，“若非如此，四十六個大活人，如何能在半山腰憑空消失？西山，必有隱秘通道！”
他環視屋內眾人，包括剛剛彙報完的秦昭、緊隨其後進來的沈煉、欒鶯、趙七、王浩，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日都回去好生歇息，養足精神。明日一早，點齊人手，隨我——再探西山！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藏汙納垢的暗道，給我挖出來！”
翌日清晨，山嵐未散，露水凝重。
陸錚一行再次踏上西山那條蜿蜒如蛇的小徑。
草木氣息混雜著泥土的微腥撲麵而來，秦昭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樣——一縷極淡、若有似無的甜膩氣息，如同毒蛇吐信，悄然纏繞在濕潤的空氣裡。
這氣味…她心頭猛地一凜！
腳步不由自主地偏離主路，朝著山頂那片巨大山岩的背麵尋去。
陸錚目光緊隨她的身影，同時沉聲下令：“散開！仔細搜尋，每一寸山石，每一處草隙，給我找出入口！”
他話音未落，人已緊隨秦昭而去。
撥開一片雜亂瘋長的荊棘荒草，眼前的景象令秦昭呼吸一窒！
山岩之後，竟藏著一片與荒蕪西山截然不同的天地——大片大片的花！
不是尋常山花，而是妖異到極致的白、淡粉，夾雜著火焰般刺目的紅！花朵碩大，花瓣薄如綃紗，在晨光中微微搖曳，彙成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詭異花海。
空氣中那股甜膩得令人頭暈的氣息，正是來源於此。
秦昭蹲下身，指尖拂過一朵盛開的妖花下方飽滿的青色蒴果，果皮上清晰的刀割痕跡如同猙獰的傷口，凝結著深色的漿汁。
“大人，”秦昭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寒意，抬頭看向已走到身旁的陸錚，“是罌粟！也叫虞美人！此物提煉出的汁液，能蝕人心智，令人癲狂沉溺，一旦沾染，形同附骨之疽，戒除之痛，無異於剜心剔骨！”
陸錚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利刃掃過這片妖異的花田。
“罌粟…”
他緩緩吐出這兩個字，字字千鈞。
眼前這絕非自然生長，每一株都帶著人工精心培育和反複收割的痕跡。
聶蛛兒此時也尋了過來，看清花海，臉色瞬間煞白：“大人！是‘極樂散’的原料！此物最是歹毒，能控人心神於無形！”
“看這些割痕，”秦昭指著蒴果上的刀口，“皆是新近所為，且手法統一。他們必是趁夜色掩護，避開人目，在此收割毒漿！”
她站起身，望向花海深處，“此等規模，背後之人，所圖非小！”
趙七、王浩等人陸續返回，麵色凝重：“大人，前山各處，包括昨日岩台，均未發現入口痕跡！”
陸錚環視這片被山岩巧妙遮蔽的毒花穀地，眼神銳利如鷹。
“所有人，”他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就地隱蔽，靜待天黑！我倒要看看，這鬼哭狼嚎的山裡，藏著什麼魑魍勾當！”
這案子到這裡進行的十分順利，可是這背後的黑暗，卻無人察覺。
夜晚悄然而至，西山徹底沉入一片墨藍。
嗚咽的風聲準時響起，穿過山岩孔竅，化作淒厲悠長的鬼哭，比白日更添十分陰森，在寂靜的山穀間層層回蕩，直鑽耳蝸。
山頂那塊巨大的山岩，在嗚咽聲中，內部竟傳來沉悶的“哢噠”聲！
彷彿巨大的機括被啟動。
緊接著，看似渾然一體的岩壁，竟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丈許高的縫隙
人影，從黑暗的縫隙中陸續走出。
借著微弱的月光，匍匐在草叢中的陸錚等人看得分明——那是一個個形容枯槁的男人！
他們穿著單薄肮臟的裡衣，腳步虛浮，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雖然麵黃肌瘦得脫了形，但依稀能辨認出，正是卷宗畫像上那些失蹤的青壯！
一個不少！
他們每人手裡捧著一個粗瓷碗，動作機械地走向那些妖豔的罌粟花，用手中鋒利的薄刃，熟練地在飽滿的蒴果上劃開十字刀口，小心翼翼地收集著滲出的白色漿液，滴入碗中。
整個過程中，無人言語，隻有粗重的呼吸和刀鋒割開果皮的細微聲響。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漢子提著皮鞭，凶神惡煞地在人群中來回巡視。
看到有人動作稍慢，鞭子便帶著破空之聲狠狠抽下！
“啪！”
皮鞭落在一個瘦弱青年背上，衣衫碎裂，血痕立現。
“磨蹭什麼！找死嗎！”
絡腮胡的聲音粗嘎，如同砂紙摩擦，“都給我聽好了！你們這些賤骨頭，藥癮早就入骨入髓！離了這‘神仙粉’，骨頭縫裡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啃！那滋味，還想再嘗嘗？”
他惡毒的威脅，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勒緊了所有麻木苦工的心。
正是這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法擺脫的藥癮，將他們死死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毒窟。
陸錚的目光穿透黑暗，緊鎖著那幽深的洞口。
裡麵必然還有更深的秘密和更危險的人物。
他壓低聲音，如同耳語：“我混進去。”
“頭兒不可！”
趙七的手猛地按住陸錚解衣帶的手，力道堅決，“您這身氣度，混進去就是活靶子！我去！”
他動作飛快地脫下外罩的錦衣衛勁裝，露出裡麵的灰色粗布裡衣。
王浩也毫不猶豫地扒下外衣：“頭兒，我同去！也好有個照應！”
陸錚看著兩個忠心耿耿的下屬，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終是重重點頭：“務必小心！以保全自身為要！”
趙七和王浩立刻在泥地上滾了幾滾，讓本就粗糙的裡衣沾滿塵土草屑，更顯狼狽。
趁著絡腮胡轉身嗬斥另一側的苦工，兩人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入人群末端，學著那些苦工的樣子，低頭，並且做捧碗的動作，麻木前行。
倆人其實也是心虛的，畢竟他們手裡麵沒有碗，好在這個巨大的漏洞，沒有人察覺。
“收工！都給老子滾回去！”
絡腮胡粗聲吆喝著。
苦工們如同被驅趕的羊群，麻木地排著隊，彎腰鑽回那幽深的山洞。
趙七和王浩緊隨其後，身影消失在洞口。
厚重的山岩再次無聲合攏，嚴絲合縫，彷彿從未開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