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246
招兒，我隻有你了……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堅定地望進陸錚翻湧著驚濤駭浪的眼底，“陛下，讓她…入土為安吧。”
陸錚的目光在秦昭沉靜悲憫的眸子和那具環抱姿態的骸骨之間反複流連。
一種無法言喻的直覺，一種源自骨血深處的呼喚，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
所有的線索——太後的怨毒、秦昭的堅持、這具骸骨無聲的控訴…瞬間串聯成一條冰冷的鎖鏈！
當天下午，皇恩寺後山一處鬆柏常青、視野開闊的向陽坡地。
一口樸素卻厚重的棺木靜靜安放在新掘的墓穴旁。
秦昭拒絕了宮中畫師。
她屏息凝神，站在棺木前，指尖帶著法醫特有的冷靜與一種近乎神聖的虔誠，極其輕柔地拂過那具骸骨的頭顱、顴骨、下頜的每一處細微起伏。
炭筆在素白的宣紙上快速勾勒，眉骨的弧度，眼窩的深淺，鼻梁的挺直…一個清秀溫婉、眉宇間卻帶著堅韌與淡淡哀愁的女子麵容，在秦昭筆下逐漸清晰、生動地浮現出來。
當秦昭放下炭筆，將那幅畫像輕輕遞到陸錚麵前時——
陸錚的目光如同被釘住一般，死死地鎖在畫中女子的臉上。
那眉眼，那輪廓…與他銅鏡中自己的倒影，竟有六七分驚人的相似！
尤其是那雙眼睛的形狀，幾乎如出一轍！
所有的猜測、所有的直覺，在這一刻被這畫像冰冷而清晰地證實！
一股滅頂般的悲慟和遲來了數十年的孺慕之情，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強自支撐的堤壩！
“娘——！！！”
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困獸瀕死的悲嚎猛地從陸錚胸腔中爆發出來！
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棺木前，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落葉。
滾燙的淚水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從這位年輕帝王的眼中洶湧而出，砸落在新翻的、帶著泥土氣息的墳土上。
他不再是那個君臨天下的帝王，隻是一個驟然得知生母慘死真相、遲來了數十年的、痛徹心扉的孩子。
他匍匐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棺木，壓抑了數十年的委屈、憤怒、悲傷和無法彌補的遺憾，化作一聲聲泣血的哀慟，在寂靜的山林間回蕩。
他哭得渾身顫抖，肝腸寸斷，彷彿要將這半生錯付的親情，儘數傾瀉在這遲來的墳塋之前。
秦昭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沒有勸阻，沒有言語。
她隻是輕輕蹲下身，伸出溫熱的手，一下，又一下，帶著無儘的心疼與理解，溫柔地、堅定地拍撫著他因巨大悲痛而劇烈起伏的脊背。
她的掌心傳遞著無聲的支撐：我在這裡，我陪著你。
夕陽的餘暉將層林染成一片淒豔的金紅，為這遲來的相認與訣彆，披上了一層悲壯的暖色。
回宮的禦輦在暮色中平穩行駛。
車內燃著暖爐，熏著安神的蘇合香，驅散了深秋的寒意，卻驅不散陸錚周身彌漫的巨大悲傷與疲憊。
他卸下了帝王的威儀，像個尋求溫暖港灣的孩子，將頭深深埋進秦昭的頸窩，寬闊的肩膀微微聳動，殘留的淚意浸濕了她肩頭的衣料。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劫後餘生般的脆弱，“知道我娘…就在這裡…”
那冰冷的骸骨，那絕望的保護姿態，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心。
秦昭輕輕環抱著他，手指溫柔地梳理著他微亂的發絲，聲音低柔：“是太後…在她最後時刻，親口所言。她說…林芸兒的屍骨，就在皇恩寺的地窖裡……”
她頓了頓，沒有複述那些惡毒的詛咒，隻是歎息，“或許，她說出來，並非隻為宣泄怨毒，也是在替她的兒子…向陛下求一線生機吧。”
用這深埋的秘密，換取兒子不被株連的渺茫可能。
可趙傑背著太後做的事情樁樁件件，單拎出來一件都是殺頭的大罪。
陸錚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更緊地抱住了她。
先帝為了保護他，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讓太監宮女扮演他的父母，將他隔絕在“平凡”的保護殼裡長大。
而他的生身母親，那個叫林芸兒的女子，卻在生下他之後，便落入了後宮傾軋的深淵，被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親手扼殺了生機，連屍骨都被棄於冰冷地窖，不見天日數十年！
前半生所謂的“平順”，原來竟建立在如此殘酷的謊言與犧牲之上！
巨大的荒謬感和徹骨的悲涼幾乎將他淹沒。
他抬起頭，眼眶通紅，看向秦昭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依賴與恐懼失去的脆弱，像個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昭兒…”
他的聲音沙啞破碎，“我隻有你了…”
秦昭的心被狠狠揪緊。
她捧起他蒼白的臉，望進他盛滿傷痛與不安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放心，陸錚。我會一直陪著你。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前路如何。”
她的聲音溫柔，卻帶著磐石般的承諾。
她拉著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溫暖隆起的小腹上。
隔著柔軟的衣料，掌心下傳來一陣輕微的、充滿生命力的胎動，如同小魚調皮地吐了個泡泡。
“還有…”
秦昭唇角漾開溫柔至極的笑意，眼中閃爍著母性的光輝與對未來的希冀，“我們的孩子。”
陸錚渾身一顫！
掌心下那神奇的生命律動，像一道溫暖而充滿力量的光，瞬間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陰霾與悲傷。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秦昭的小腹，感受著那一下又一下，微弱卻無比真實的觸碰。
那是他與昭兒血脈的延續，是黑暗儘頭燃燒的新生希望，是命運在奪走他太多之後，給予的最珍貴的補償與饋贈。
他猛地將秦昭緊緊擁入懷中，手臂收得那樣緊，彷彿要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將臉深深埋在她的發間，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溫暖安寧的氣息。
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這一次，卻不再是純粹的悲傷，而是混雜著失而複得的巨大慶幸、對未來的無限期許，以及一種沉甸甸的、需要他去守護的責任感。
禦輦在官道上平穩前行，碾過鋪滿落葉的路麵，發出沙沙的輕響。
車窗外，深秋的夜幕徹底降臨，星辰開始在天幕上閃爍。
車內，暖爐散發著融融熱氣，香氣靜靜氤氳。
陸錚緊緊擁抱著他的皇後，他的愛人，他未來孩子的母親，感受著掌心下那無聲卻有力的生命脈動。
前塵的悲苦與陰霾彷彿被這溫暖隔絕在外，此刻的方寸天地，隻有相依相偎的體溫，和那悄然滋長的、足以照亮漫長歲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