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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骨畫皮 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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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人禍

柳夫人的話音落下,那個名字——芸娘——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死寂的前廳裡激起一圈無聲卻令人窒息的漣漪。

柳友纔像是被這個名字抽掉了全身的骨頭,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猛地向後踉蹌一步,撞在沉重的紫檀木太師椅上,發出沉悶的鈍響。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扶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布滿血絲的眼睛先是茫然地轉向趙念,像是不認識這個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繼而又死死釘在管家柳富那張寫滿瘋狂與扭曲的臉上。

“芸…芸娘?”柳友才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什麼芸娘?念兒…你在說什麼?什麼老爺不知道?什麼買來的女子?圓房…孩子…”他語無倫次,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讓他英俊的麵容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隻剩下一片慘白。

趙念沒有看他。她隻是更緊地抱住了懷中因不安而再次發出細弱哭聲的嬰兒,彷彿那是她唯一的救贖。她的目光依舊空茫地落在廳堂角落那片濃重的陰影裡,彷彿那裡站著那個被她親手推入地獄的、名叫芸孃的冤魂。

“老爺…”趙唸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壓得整個廳堂都喘不過氣,“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她終於緩緩抬起眼,那雙枯井般的眸子望向柳友才,裡麵盛滿了破碎的淚光和無儘的悔恨,“嫁你三年…我…我未能為你誕下一兒半女…我心中愧疚,日夜煎熬…我知道你重諾,說不納妾便不納妾…可柳家不能無後…我不能讓你絕後…”

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劇烈的顫抖:“我…我糊塗啊!一次酒後失德…與管家…”她的話語在這裡頓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無聲滑落,“…依舊沒有結果。那時我才知…是我…是我這身子不中用…”她猛地睜開眼,淚水洶湧而出,“是我鬼迷心竅!我從人牙子手裡…買了芸娘…一個好人家落難的姑娘…我給她錦衣玉食,隻求她…能為我們柳家留下一點骨血…”

“那一夜…”趙唸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帶著泣血的控訴,卻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命運,“我將你灌醉…讓你與她…圓房…”她看著柳友才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的臉,看著他眼中崩塌的世界,痛苦地彆過頭去,“她…她果然有了…我…我也立刻告訴老爺,我也有了…我日日穿著寬鬆的衣衫,往腰腹間塞軟墊…我…我騙了所有人…”

柳友才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麼,卻隻徒勞地抓了一把冰冷的空氣。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瀕死的獸。

“老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有芸娘這個人…”趙唸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嬰兒的繈褓上,“我將她藏在後園最偏僻的廢棄小院裡…讓人日夜看守…隻等…隻等瓜熟蒂落…”

“昨天…她生了…”趙唸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是個男孩…很健康…我的‘孩子’,也該‘出生’了…”她慘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更難看,“我本想著…給她一筆銀子,遠遠地送走…讓她隱姓埋名,去過自己的日子…畢竟…她替我…替柳家…做了我不能做的事…”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狠狠刺向被按在地上、臉色灰敗的管家柳富:“可他!”趙唸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怨毒和絕望,“他說我婦人之仁!他說芸娘活著,就是一顆隨時會炸毀柳家、毀掉我、毀掉老爺的雷!他說…隻有死人纔不會說話!隻有死人…才能永遠守住這個秘密!”

趙唸的身體因激動和巨大的悲慟而劇烈顫抖,幾乎站立不穩。她懷中的嬰兒被驚嚇得放聲大哭,尖銳的哭聲撕扯著廳堂裡每一個人的神經。

“我…我害怕了…”她頹然地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充滿了自我厭棄,“我…我同意了…”她閉上眼,彷彿不願再看這世間一眼,“陳農…是他找來的…他讓陳農用板車…把剛剛生產完、還…還中了毒的芸娘…運出去…丟進河裡…一了百了…”

“後麵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趙唸的聲音徹底沉寂下去,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死灰般的絕望,“陳農昨夜回來…說在河邊打水時…似乎被一個醉漢看見了…他…他…”她目光掃過柳富袖口撕裂處露出的帶血銀票,嘴角勾起一抹諷刺至極的弧度,“他說陳農不能留了…拿了我的銀票…說去‘安撫’…嗬…原來是…滅口…”

“噗通”一聲悶響。柳友纔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直直跪倒在地。堅硬的青磚地麵撞擊膝蓋的聲音清晰可聞。他沒有看任何人,隻是佝僂著背,雙手死死捂住臉,指縫裡先是滲出壓抑的嗚咽,那嗚咽聲越來越大,最終變成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嚎啕。

“糊塗…糊塗啊!!!”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水的臉上是痛徹心扉的扭曲,他不再看趙念,而是死死盯著虛空,彷彿在對命運嘶吼,“念兒!我的念兒!我娶你,是因為我心悅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妻!能不能有孩子…能不能有孩子又有什麼關係?!柳家絕後又如何?!這世上…這世上我柳友才隻求與你趙念相守到老!白頭偕老!旁的…旁的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求啊!!!”

他的哭嚎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充滿了被最信任之人徹底背叛、毀掉一切的巨大痛苦和絕望。那聲音在空曠而壓抑的廳堂裡回蕩,撞擊著雕梁畫棟,也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陸錚緊抿著唇,臉色鐵青。他身後的錦衣衛們,個個屏息凝神,握緊了腰間的刀柄。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隻有柳友才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嬰兒尖銳的啼哭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人世間最刺耳、最絕望的悲歌。

秦昭靜靜地站在陸錚身側一步之遙的地方。她看著跪地哀嚎、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的柳友才;看著抱著嬰兒、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般呆立著的趙念;看著被校尉死死按住、臉上交織著恐懼、瘋狂和一絲扭曲解脫的管家柳富。那具被冰冷的河水浸泡過、怒目圓睜的紫衣女屍彷彿又浮現在她眼前,手腕上那圈被粗暴褪去飾品的擦傷,下體撕裂處滲入的致命毒藥…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眼前這荒唐、殘酷、令人窒息的真相。

沒有厲鬼索命,沒有驚天陰謀。隻有人心深處滋生出的偏執、恐懼、自私和殘忍,像藤蔓一樣纏繞、絞殺,最終釀成這一場徹頭徹尾、彌漫著濃鬱血腥味的人間慘劇。

秦昭的目光緩緩掃過這滿目瘡痍的廳堂,最終落在趙念懷中那個依舊啼哭不止、對降臨於世的血腥和罪惡一無所知的嬰兒身上。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看儘世情後的沉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陸大人,”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哭聲,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從頭到尾…都是人禍啊。”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敲打著屋頂、窗欞和庭院裡的青石板,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啦聲。雨水順著瓦簷彙聚成粗大的水柱,洶湧地衝刷而下,彷彿要滌儘這人世間所有的汙穢與罪孽。水汽裹挾著泥土的腥氣彌漫進來,卻衝不散廳堂裡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絕望與人性至暗的冰冷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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