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畫皮 094
眼神不好得補
翌日,晨曦初透。
夢春樓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卯時三刻緩緩開啟。
門外早已人聲鼎沸,等候多時的豪客貴公子們如同嗅到花蜜的蜂群,爭先恐後地湧入。
一時間,脂粉香、名貴熏香、汗味以及喧囂的人聲混作一團,將這銷金窟填塞得滿滿當當。
一樓大廳散座擁擠不堪,夥計穿梭其中,吆喝著添茶倒水。
二樓精巧的迴廊上,也設了一排排鋪著錦墊的小桌,視野極佳,能在這裡坐著,價錢自然不菲。
而那些身份煊赫或出手豪闊的,則早已包下了視野最佳、陳設最奢華的雅間,透過垂落的珠簾或敞開的雕花隔扇,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中央那座燈火輝煌的圓形舞台。
每張桌子旁,無論散座雅間,都放著一個精緻的竹編小籃。
籃中堆滿了用粉色絲絹精心紮成的桃花,瓣瓣嬌豔欲滴。
這便是今日“選花”的票籌。
若有中意的姑娘登台獻藝,便將這絹花拋向舞台,花落誰家,便是一票。
張媽媽一身簇新的絳紫金線牡丹團花褙子,鬢邊簪著碗口大的赤金點翠牡丹,滿麵紅光地立在舞台一側的陰影裡。
她眯著眼,看著滿坑滿穀的賓客,聽著夥計報上來流水般湧入的銀錢數目,心裡那把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
今年這陣仗,遠勝往年!
想來上頭的主子知曉,定會大悅,那賞賜…嘿嘿!
絲竹管絃之聲悠悠響起,花魁大會,正式開鑼!
第一位登台的是江南流雲坊的頭牌,柳腰款擺,懷抱一把紫檀琵琶。
纖纖玉指撥動琴絃,一曲《春江花月夜》如珠落玉盤,淙淙流淌。
技藝純熟,贏得滿堂彩,粉色的絹花雨點般拋向舞台。
第二位是位身段柔若無骨的水鄉佳人,一襲水綠紗衣,長袖善舞。
隨著清越的笛聲,她如弱柳扶風,旋身、下腰、拋袖,舞姿輕盈曼妙,引得二樓雅間裡幾位公子哥兒伸長脖子,恨不得探出身去。
接著是擊鼓的颯爽娘子,鼓點如疾風驟雨,氣勢磅礴;亦有邊作畫邊起舞的才女,筆走龍蛇間身姿翩躚,墨香與舞姿交融…各色絕技輪番登場,台下喝彩聲、拋花聲此起彼伏,氣氛愈加熱烈。
張媽媽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直到報幕的管事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
她眉頭猛地一皺,臉上笑容僵住:“什麼?三個一起上?胡鬨!那兩個潑辣貨色湊什麼熱鬨?這不是拖累玉笙嗎?!”她壓低聲音,帶著惱怒。
管事也一臉無奈:“媽媽,是那趙姑娘自己要求的…說是…同室姐妹,共進退…”他偷覷著張媽媽的臉色,“您看…?”
張媽媽盯著通往後台的簾幕,眼神變幻不定。
她想起瘦猴兒昨日稟報的“欺淩”場麵,又想起管事說的“磨性子”。罷了!讓那兩個蠢貨上去丟丟人也好,正好反襯出玉笙的絕代風華!她咬了咬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讓她們上!”
舞台上,樂聲暫歇。
賓客們正期待著下一位佳人,卻見通往後台的猩紅絨簾被一隻素手掀起。
一個?不,是三個!
三道窈窕的身影,魚貫而出。
三人竟皆著一模一樣的正紅色廣袖留仙裙!
裙擺以金線繡著大朵大朵怒放的纏枝牡丹,在滿堂燈火映照下,華光流溢,灼灼生輝!
寬大的袖口與裙裾曳地,行走間如紅雲流動。
最引人注目的是,三人麵上都覆著一層細密的、由瑩白珍珠串成的麵簾,珠光搖曳,半遮半掩間更添無限神秘與誘惑。
她們背對台下,一字排開,如同三朵含苞待放的紅蓮,靜立舞台中央。
這彆開生麵的出場,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滿場喧囂為之一靜!
“搞什麼名堂?”
“三個?夢春樓今年改了規矩?”
“這身段…這氣勢…嘖嘖!”
竊竊私語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忽然!
一陣空靈而略帶蒼涼的笛聲破空而起,如同曠野長風,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就在笛聲拔高的刹那,舞台中央的三道紅影驟然旋身!
廣袖如流雲,裙裾似烈焰,隨著她們急速的旋轉猛地飛揚開來!
珍珠麵簾在旋轉中劃出迷離的光弧!
刹那間,如同三朵沉睡的烈焰紅蓮於暗夜中轟然綻放!
那極致的紅,那驚心動魄的動勢,帶著一種傾國傾城的絕絕之美,狠狠撞入每一個人的眼簾!
滿座皆驚!連呼吸都彷彿停滯!
旋轉漸緩,三道紅影定格成不同的舞姿。
中間一人,身姿挺拔如傲雪紅梅,緩緩抬起手,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
珠簾後,紅唇輕啟,一個清越空靈、帶著一絲穿透歲月般哀婉的嗓音,如同月下清泉,流淌而出:
“暮色起,看天邊斜陽…”
歌聲一出,如同驚雷炸響在眾人耳畔!
這曲調!這詞句!聞所未聞!
纏綿悱惻卻又大氣磅礴!
每一個音符都彷彿敲在人心最柔軟也最激蕩之處!
“恍惚想起,你的臉龐…”
隨著歌聲,三人的舞姿也隨之展開。
不再是江南水袖的柔媚,而是大開大合,剛柔並濟。
抬臂如鶴舞九天,折腰似弱柳扶風,旋身若驚鴻照影!
紅裙翻飛,珠簾搖曳,歌聲時而低迴如泣如訴,時而高亢直入雲霄!
“畢竟回想,難免徒增感傷…”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拾一段柔軟的光芒…”
“清風過,曳燭光,獨舞無人欣賞…”
“留花瓣,隨風飄蕩…”
歌詞句句入心,曲調動人心魄,舞姿更是美得驚心動魄!
台下賓客早已看得癡了,聽得呆了!
有人端著酒杯忘了飲,有人張著嘴忘了合,更有人不知不覺間,已是熱淚盈眶!
那歌詞中的求而不得、愛恨糾纏、孤寂蒼涼,如同最鋒利的鉤子,勾起了每個人心底最隱秘、最柔軟也最疼痛的記憶!
“你曾經是我的邊疆,抵擋我所有的悲傷…”
“西風殘,故人往,如今被愛流放,困在了眼淚中央…”
“穿過空巷,將寂寞豢養…”
歌聲漸入**,帶著穿雲裂石的力量,也帶著焚儘一切的絕望!
二樓,視野最佳的雅間內。
裴景信手中的青玉茶盞“哐當”一聲掉在鋪著厚絨地毯的地上,茶水洇開一小片深色痕跡。
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從鋪著錦墊的圈椅中站起,身體前傾,雙手死死抓住雕花欄杆,指節用力到泛白!
他死死盯著台上那道引領舞姿、歌聲直擊靈魂的紅色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近乎膜拜的驚豔與震撼!
“此曲…此舞…”他喃喃自語,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回想初見,已覺驚為天人,今日再見她於舞台之上綻放光華,那份清冷與熾烈交織的魅力,如同最烈的酒,最毒的蠱,瞬間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什麼江南王,什麼滔天權柄,此刻都化作了塵埃!
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翻湧不息——此一見,誤終身!
而坐在他對麵的陸錚,卻顯得異常沉靜。
他依舊端坐,指間拈著一朵粉色的絹製桃花,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撚動著。
花瓣在他指尖揉搓,漸漸變形、碎裂,細小的絲絮簌簌落下。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鷹隼,穿越下方攢動的人頭和迷離的燈火,牢牢鎖在舞台中央那道紅色的身影上。
每一個旋轉,每一個折腰,每一聲清越或哀婉的唱詞,都清晰無比地落在他眼中、耳中、心中。
他看著她在台上光芒萬丈,看著她用他從未知曉的才情驚豔四座。
她像一本永遠翻不完的奇書,每一次展露新頁,都讓他更深地沉溺其中。
那歌聲裡的孤寂與蒼涼,像細密的針,刺得他心口微微發疼。
他隻想立刻將她帶離這喧囂汙濁之地,護在羽翼之下,再不容他人窺視半分!
就在此時!
台上歌聲攀至最高峰,帶著一種撕裂長空般的決絕:
“能上蒼穹又怎樣?!”
秦昭一個利落的旋身,紅裙如火蓮盛放,她猛地仰頭,目光穿透搖曳的珠簾和迷離的燈火,精準無比地投向二樓雅間的方向!
隔著重重人影與喧囂,陸錚清晰地看到,那雙清澈眼眸在珠簾後彎起,朝他綻開了一個粲然無比、帶著安撫與默契的溫暖笑靨!
那笑容如同破開陰霾的陽光,瞬間驅散了他眼底所有的陰翳與戾氣,隻餘一片柔軟。
“她對我笑了!陸錚!你看見沒有!秦姑娘她對我笑了!”
裴景信激動地抓住陸錚的手臂,用力搖晃,興奮得像個毛頭小子。
陸錚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端起桌上另一杯未曾動過的清茶,慢條斯理地啜飲一口,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平淡無波:
“眼神不好,就多吃點豬肝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