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劍定天下 第118章 寬恕
潘二郎那一聲嘶啞的、帶著無儘痛楚的「小娟」,如同冰錐,狠狠刺入周小娟的耳膜,直抵心臟。她整個人僵在原地,手腕被他鐵鉗般的手掌握得生疼,卻不及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
他……真的想起來了!
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帶著幾分傻氣的「阿忘」,而是那個背負著姐姐的血債、讓她家破人亡的潘二郎!那雙眼睛裡的迷茫和質樸被徹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悔恨,以及一種曆經滄桑的銳利和……絕望。
積壓了數年的恨意,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在這一瞬間幾乎要衝垮她的理智。姐姐慘死的畫麵、父親倒下的身影、自己顛沛流離所受的苦楚……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清晰無比的罪魁禍首!
「放開我!」小娟猛地甩動手腕,聲音尖利,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憤怒,「潘二郎!你想起來了?!你終於想起來了?!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姐姐是怎麼死的?!你告訴我啊!」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再是之前絕望的哭泣,而是充滿了憤怒和控訴的奔流。她用力捶打著他的胸膛,儘管他後腦還在流血,儘管他臉色慘白如鬼。
二郎沒有反抗,任由她捶打。記憶的洪流將他徹底淹沒,那沉重的負罪感幾乎要將他壓垮。他閉上眼睛,承受著這遲來的懲罰,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是我……無能……」他聲音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是我……沒能保護好梅梅……沒能保護好你們……」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小娟,那眼神中的痛苦如此真切,幾乎要將人灼傷:「小娟……你殺了我吧……現在……就殺了我……為梅梅報仇……為周家報仇……我……死有餘辜……」
他鬆開了握住她的手,甚至將之前用來鑿冰的那塊邊緣鋒利的冰石,艱難地塞到她的手裡,然後引頸就戮般,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最終的審判。後腦的鮮血還在流淌,在他蒼白的臉上劃出刺目的痕跡。
冰冷的、粗糙的冰石握在手中,小娟的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看著眼前這個引頸待戮的男人,看著他臉上縱橫的血淚,聽著他話語中那毫不作偽的、徹底的絕望和懺悔,她心中翻騰的恨意,竟然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
殺了他?
這個念頭曾經無數次的在她腦海中盤旋,是她活下去的動力之一。可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她的手卻在顫抖。
她想起了這段時日在冰窟中的點點滴滴。是他,在風雪中撲向她,用身體護住她;是他,耗儘內力,幾乎凍死,隻為融化一點冰水給她喝;是他,將珍貴的、半生不熟的食物先給她;是他,發現了這冰壁上的圖譜,毫無保留地教給她,讓她得以恢複一絲內力……
也是他,剛剛在巨石落下時,毫不猶豫地推開她,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下了致命的碎冰。
如果他要害她,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讓她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冰窟裡。可他沒有。
恨,是真的。那些慘痛的過往,是她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可這段時日他展現的,那個「阿忘」的善良、堅韌、甚至有些傻氣的擔當,也是真的。
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兩個截然不同的潘二郎,在她腦海中激烈交戰。哪一個纔是真實的他?是那個導致悲劇的無能懦夫?還是這個在絕境中依舊能守住底線、甚至捨己為人的男人?
姐姐周梅梅臨死前的話,忽然清晰地回響在她耳邊:「小娟……彆……彆恨他……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好人……」
當時她隻以為是姐姐癡情錯付,可如今,結合這冰窟中的種種,那句話似乎有了不同的分量。
「啊——!」小娟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將手中的冰石狠狠砸向旁邊的冰壁,冰石碎裂。她癱坐在地,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洶湧而出。這仇恨,太沉重,太複雜,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放。
小娟的崩潰,讓潘二郎更加痛苦。他看著她痛苦的模樣,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是一種罪過。他想安慰,卻知道任何言語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想靠近,卻又怕玷汙了她。
後腦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陣陣襲來,他感覺身體越來越冷,意識也開始模糊。他知道,如果不止血,他可能撐不過這個夜晚。
小娟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乾,隻剩下麻木的空洞。她抬起頭,看到二郎蜷縮在幾步之外,臉色已經由蒼白轉向青灰,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關格格作響,顯然失血過多導致了嚴重的失溫。
他快要死了。
這個認知讓小娟的心臟猛地一縮。恨意依舊在,但眼睜睜看著他死在自己麵前?尤其是以這種方式?她做不到。
一種更強大的、源於生命本能的力量壓倒了個人的恩怨。她不能見死不救。
她掙紮著爬起來,撿起之前撕下的布條,走到二郎身邊。二郎意識模糊,感覺到有人靠近,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小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用儘可能輕柔的動作,為他清理後腦的血汙和冰碴。傷口很深,皮開肉綻,看得她心驚肉跳。她用乾淨的布條小心地為他包紮,動作笨拙卻異常專注。
過程中,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冰冷的麵板。那刺骨的寒意讓她心驚。
包紮完畢,二郎的顫抖絲毫沒有減弱,呼吸微弱得如同遊絲。小娟知道,單靠包紮無用,必須給他取暖。
她看著眼前這個既是仇人又是「難友」的男人,內心經曆了最後一番天人交戰。最終,她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
她伸出手,將幾乎凍僵的二郎艱難地扶起,然後,自己坐到他身後,將他冰冷的身軀緊緊摟進自己懷裡,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去溫暖他。
這個動作,超越了恩怨,超越了男女之防,隻剩下最原始的、對生命的挽留。
二郎冰冷的身軀感受到背後的溫暖,本能地向後靠攏。兩人再次緊密相貼,但與之前不同,這一次,是小娟主動的選擇。
黑暗中,隻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恨意沒有消失,它依然像一塊冰,沉在心底。但在這生死關頭,寬恕或許還遙不可及,可一種基於人類最樸素情感的、不忍與救助的本能,已經悄然破冰。
今夜,他們不再是仇人,隻是兩個在絕境中,需要彼此體溫才能活下去的……可憐人。
長夜漫漫,相擁,是為了取暖,也是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