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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情人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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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路

餐廳門口是一條小路,黑夜裡隻剩下淡黃色的路燈。

餘爾安地站在馬路邊等車,荊硯也不說話,隻是陪在她身邊。

他們兩人中間有種無聲的默契,陳溫辭覺得自己略顯多餘,正打算離開,就聽見餘爾安問道:“荊par今晚怎麼來和我們拚桌了?”

陳溫辭欲走的腳步霎那頓住。

荊硯垂眸看她,茫茫夜色中,他的目光愈發深沉。

她不問他為何停下,她隻問他為何而來。

他的注視堪稱炙熱,彷彿不願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神色變化。

餘爾安卻絲毫都不敢擡眸同他對視。

有道城牆築在她和荊硯之中,遠遠望過去固若金湯,隻有她知道,銅牆鐵壁隻是假象。

餘爾安唯恐一次對視,將她這些年的努力偽裝全都擊潰。

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她隻是低著頭,盯著地麵上親密交織在一起的兩道影子。

片刻後,她聽見荊硯公事公辦的簡短回答:“陳總是信誠所的老客戶了,過來聯絡聯絡感情。”

正在盤算什麼時候離開的陳溫辭有種鍋從天降的錯愕,麵對前方同時投射過來的兩道目光,他適時露出一個假笑,而後走過去站在了荊硯身邊。

荊硯走進餐廳時,甚至沒認出陳溫辭是誰,更彆提荒謬的聯絡感情。

誰都知道這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但誰都沒有拆穿。

他們一起護住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包裹住真相的肥皂泡。

風從樹葉中的縫隙中穿梭來去,又從地麵上兩道緊靠的身影上無聲地溜過,最後隻餘一地樹葉嘩啦作響的聲音。

像是一聲聲被拉長了的歎息。

打破這道長久的沉默的,是餘爾安的手機鈴聲。

她用左手接起電話,空曠的街道中,手機那頭的聲音格外宏亮:“你在哪啊?我到了!打了雙閃,看見了嗎?”

餘爾安環顧四周,看見一輛銀色小轎車正在馬路對麵打著雙閃。

她對著手機那頭回答道:“我看”

隻說了簡短兩個字,之後的話就全都被餘爾安梗在喉間,再也說不出。

雙閃的燈太清晰了,清晰到刺眼,她甚至能將對麵行人的麵容都看的一清二楚。

沿路綠化樹的樹蔭下,一名年輕男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緩緩走過。

輪椅上的老人應該是男人至親的長輩,或許是擔心速度過快容易顛簸,男人走的極慢,時不時彎腰關切地問候老人的狀況。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複,手機那頭的聲音催促道:“喂?找到了嗎?人呢?在哪啊?”

餘爾安左手大拇指的指節狠狠地掐住掌心,直到輕微的痛意一陣陣襲來。

她不動聲色的忍住萬般翻湧的情緒,聲音平靜的答道:“我在對麵,稍等。”

掛了電話,餘爾安同荊硯和陳溫辭打了聲招呼:“車到了。”

趕在她開口說再見之前,陳溫辭開口問道:“對麵推輪椅那人,你們認識?”

說來好笑,餘爾安方纔的不對勁一閃而過,隱藏的極好。陳溫辭真正察覺到的,其實是荊硯的驟變。

短短十幾秒,荊硯氣壓低的可怕,彷彿一秒入冬。男人冷繃著一張臉,望向對麵的目光叫人背脊發涼。

陳溫辭好奇地看過去,才震驚地發現,在那一刻,荊硯同餘爾安的視線,交彙在了同一個年輕男人身上。

“不認識。”

“認識。”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否認的回答出自餘爾安,肯定的回答來自荊硯。

陳溫辭回憶起剛才兩人的情緒。

荊硯是不屑、鄙夷,以及幾分若隱若現的嫉妒,餘爾安卻是痛苦、掙紮、一種無能為力的憤怒。

沒有人會對陌生人露出這樣複雜的神色,餘爾安一定認識那個男人,但陳溫辭沒有拆穿。

他轉頭問荊硯:“荊par認識?”

“同學。”

陳溫辭追問,“高中?大學?”

“我先走了。”沒等荊硯回答,餘爾安就出聲打斷,她實在不願再聽下去,轉身離開。

餘爾安走得匆忙,像是身後有什麼可怕的怪獸追趕撕咬她一般。

幾秒後,她的身影同銀色小轎車一起疾馳而去,溶於夜色之中。

“荊par,”陳溫辭問道,“你們是舊相識?”

明明是個疑問句,但他的語氣格外篤定。

荊硯臉上神色淡淡,夜風一吹,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反問道:“明天你們要去看望的醫生是?”

陳溫辭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笑。他突然意識到,餘爾安一離開,像是把那層名為體麵的保護膜也一並帶走了。

荊硯同他的交鋒沒有絲毫顧忌,也沒有半點偽裝,就如同荊硯此刻麵對他單刀直入的詢問。

“曾旭生院長。”陳溫辭答道,看在餘爾安的麵子上,他又多解釋了幾句。

“當年替爾安做手術保住右手沒有截肢的醫生,不過,曾院長隻給我們預留了半小時,因為後麵他要接待離任審計等等,負責曾院長離任審計的事務所,不會是槐夏所吧?”

“約的幾點?”

“明早八點半到九點,”陳溫辭追問,“所以你明天也去?”

“謝了。”荊硯沒應,朝他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不是,”陳溫辭越想越不對勁,“我說了這麼多,你倒是回答我一個問題啊!”

“行,”荊硯極好說話地停下腳步,“就一個問題,你想好了,要我答哪個?”

隻有一個問題,陳溫辭在心底默默計算。

他幾乎篤定荊硯同餘爾安關係匪淺,荊硯都問上明天他們和曾院長約見的時間了,估計負責曾院長離任審計的就是槐夏所了,至於荊硯,明天一早現在醫院的概率也非常大。

陳溫辭突然意識到,荊硯這人狡猾的很。

荊硯看似從未正麵回答過他的問題,但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隱藏在荊硯隨後的反問中。

這些問題都沒有提問的價值,陳溫辭腦子飛速運轉,突然問道:“剛剛那位推輪椅的男人,和你什麼關係?”

空氣突然陷入緊張,荊硯垂下目光,好一會兒後,他纔出聲終結了漫長的沉默。

“一位,”停了幾秒後,荊硯的語調加重幾分,“故人的老同學。”

“故人?”陳溫辭猜測道,“餘爾安?”

問完後,陳溫辭才反應過來,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

荊硯挑了下眉,他轉身離開,這一回,他走的很乾脆。

地下車庫裡,荊硯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恰逢審計忙季前夕,工作訊息將他的手機塞得滿滿當當。

處理完幾個重點工作後,荊硯正打算將手機丟進一旁的收納盒,短促的震動聲突然響起。

荊硯順勢瞥了眼,是周心榕的訊息。

周心榕:報告荊par,今晚已經和曾旭生院長那邊做了一下簡單的溝通,我整理出了此次曾院長離任審計的大體工作流程,後續會根據具體工作進行調整,請查收。

隨後附了一份離任審計的底稿excel。

看到曾旭生這三個才接觸不久還很陌生的名字,荊硯有兩分恍神。他想起不久前推著輪椅走過的那名年輕男人——盧承航。

同曾旭生恰恰相反,那是一個無論是同他,抑或是同餘爾安,都頗有些淵源的名字。

片刻後,荊硯突然擡手,摁滅了螢幕。

引擎轟鳴,邁巴赫一個擺尾轉彎,朝前方疾馳離去。

餘爾安疲憊的將腦袋靠在車窗上,計程車平穩地馳向前方,經過一個又一個間隔相等靜謐亮著的路燈。

昏黃的光透過玻璃照在她臉上,隨著路燈的遠近,黯淡,又明亮,周而複始。

餘爾安就這樣在明明暗暗中穿梭,有些被強製性記憶封存的事情,也如同泄洪的閥門被開啟,泛黃的往事一件一件全都清晰地複原出來。

她閉上眼,那時候,她還不叫餘爾安,而是餘鯉。

少女時期,最大的煩惱撐破天,也不過是體育課又被換成了數學課,今天沒有搶到食堂最好吃的紅燒排骨,這個老師又拖堂了。

餘鯉也沒什麼例外,如果硬要選出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無非是媽媽又出差了、荊硯對自己還是很冷淡、以及要如何擺脫那些對自己表白的男生。

而這其中,餘鯉認為,盧承航是最為難纏的一個。

她同盧承航是同班同學,倒是算不上世交,不過雙方父母工作上有些往來,她同盧承航也總比其他同學多些學校之外的接觸。

家世門當戶對也就算了,偏偏在學校裡他們的知名度也不相上下。

一個性格明媚光是站在那就吸睛無數的人間富貴花,一個是天生自帶憂鬱氣質的翩翩音樂才子,她同盧承航,在旁人看來,彷彿是命定的天生一對。

接送陪同上下學都是日常,打水這種小事更是親曆親為。

更彆提那年文藝彙演,向來性格內斂少言寡語的盧承航唱了一首孫燕姿的《第一天》,而後在歌曲結尾對著話筒直接表白:“和你一起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第一天,餘鯉。”

這個行為過於大膽,台下連同校長在內一乾人等都被炸在原地愣了好幾秒,等老師反應過來要去關話筒的時候,盧承航已經表白結束,瀟灑下台了。

少年人的愛戀就是這樣,直白熱烈,她同盧承航一時之間在校內被傳為佳話,天賜良緣。

即使餘鯉一次又一次拒絕盧承航,說出‘抱歉,我有其他喜歡的人’,但就連當時的餘鯉,也無法反駁,這個世界上最喜歡自己的男生,必然是盧承航了。

“餘鯉,你現在最喜歡的人是誰呢?”

問一萬遍,餘鯉都會回答是荊硯。

“那麼餘鯉,最喜歡你的人是誰呢?”

同樣再問一萬遍,餘鯉都會回答是盧承航。

“餘鯉,你知道嗎?雖然有很多很多喜歡你的男生,但在這其中最喜歡你的,一定是盧承航。”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被質疑,然後再被反複驗證過的真理,相信它的人,不止是學校的老師,同學,還有餘鯉,以及餘鯉那對相當開明的父母。

直到槐夏市的那場車禍,一切戛然而止,世界天翻地覆。

薛靈雙當場死亡,餘宏茂重傷住院,關鍵時刻她被父母一起護在了身下,傷的最輕,隻有右手遭到了難以承受的碾壓,有右手截肢的可能性。

她奄奄一息,幾乎麻木地接受一個又一個的噩耗,從母親的死亡,到父親的傷勢,最後是自己。

全部人,誰都無法避免。

也是那時候,她才知道,人在難過的時候,連哭都哭不出。

餘鯉好像全身脫力一般,躺在病床上。她出現了暫時性的耳聾,聽不見人說話,隻會對父親的話做出一點基本的反應。

對於醫院采取的治療措施,她沒有開口拒絕,但每一次治療,她都極其不配合。

那時候的餘鯉在想什麼呢?是想努力活著,還是想一死了之呢?

餘爾安閉著眼,她也記不清了,她垂著頭,像是被沉重的往事壓彎了脖頸。

最後,醫院沒有方法,向餘宏茂求助,醫生說餘鯉現在是一種求死的狀態,詢問餘宏茂有沒有可以讓她重新振作的方法。

新學期已經開學,餘鯉遲遲沒有露麵,她和餘宏茂的手機裡都裝滿了或疑惑或關切的詢問。這其中,當屬盧承航發來的訊息最多。

“好,我找人試試。”餘宏茂想了想,給了醫生一個這樣的答複。

三天後,病房裡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少年,是風塵仆仆趕來的盧承航。

餘爾安站在餘宏茂的角度設身處地的想,或許父親也認為,盧承航是這個世界上最喜歡她的男生了。他寄希望於盧承航,希望餘鯉能看到這些真切還在愛著她的人,重新燃起一點點活下去的鬥誌。

因此,盧承航會來醫院探望這件事情,是餘宏茂給餘鯉的一個驚喜。

但對於餘鯉來說,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驚嚇。

那時餘宏茂打麻醉做治療了,病房裡隻有餘鯉一人。

餘鯉哭了好些天,眼睛紅紅的,一直沒有什麼食慾,身體消瘦了幾圈,下巴也變尖了不少,有一種和在學校時截然不同的柔弱的美。

她穿著藍色的病號服,呆滯無神的躺在病床上。

盧承航心一下揪了起來,他徑直奔過去,站在了病床前,他彎下腰,仔細地觀察餘鯉的神色,就連音量都忍不住放低了三度:“怎麼樣了,還好嗎?”

餘鯉這才注意到站在麵前的盧承航。

在認清來人是自己同學後,餘鯉瞳孔驟然一縮,清秀的眉頭皺了起來。她略微低了低頭,遮住自己憔悴的麵容。

盧承航離她太近了,餘鯉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她用左手撐起身體,竭力將身體往後挪了幾步。

“你彆動!”路過的護士出聲阻止,快步進了病房,走到餘鯉床前,“和你說過多少回,你左手也受了傷,如果不想兩隻手都截肢,就好好躺著休息,手彆使勁,你這小孩,怎麼就是聽不進話呢!”

護士一邊絮絮叨叨叮囑,一邊掀開被子,替餘鯉檢查左手的傷勢。

突然,一道嘶啞的男聲不可置信的響起:“兩隻手都截肢,什麼意思?”

護士直起身看了一眼盧承航,問餘鯉:“來探病的?”

餘鯉安靜地坐著,任由護士檢視自己左手的傷勢,她低垂著腦袋點了點頭。

片刻後,她目光定了定,忽而擡起頭,看向站在自己右側像是被雷擊中了的盧承航。

在那一刻,餘鯉的目光格外清明。

“盧承航,”她說,“麻煩幫忙,幫我把右手從被子裡拿出來,儘量輕一點,彆碰到針孔,多謝。”

“你右手自己拿出來就好”盧承航嘴比腦子快,下意識脫口而出,等終於反應過來護士那句話什麼意思後,他才懊悔莫及的住了嘴。

盧承航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磕磕絆絆,不過片刻就滿頭大汗。

餘鯉此刻的右手就像是一個物件,完全喪失了自主操控的能力,原本白皙細膩的麵板,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瘦的血管清晰可見,還有幾塊尚未脫落的可怖疤痕,從前的美觀如今已然大打折扣。

“你,”盧承航克製住自己想要將這隻手甩出去的衝動,他小心翼翼將這隻手放在床邊,結結巴巴地詢問道,“你右手?”

“出了車禍,不出意外,”餘鯉目光盯著他的眼睛,坦然承認道,“,右手要截肢。”

餘鯉是懷著怎樣的念頭,如此率直地麵對盧承航說出右手截肢這樣殘忍的事實的啊?

餘爾安自嘲的苦笑了一聲,或許是因為那時的餘鯉對‘盧承航是最喜歡我的男生’這一真理堅信不疑,盧承航的到來就像是一棵救命稻草,餘鯉迫不及待也是生平第一次妄圖驗證一次這個真理的正確性。

但很顯然,在那一刻,真理被推翻了。

麵對她灼灼的目光,盧承航退縮了。

他幾乎不受控的往後退了幾步,迅速拉開了同她的距離,盧承航避開她的視線,不敢同她對視。

盧承航的目光稍一觸碰她滿目蒼夷的右手,便彷彿看見了怪物一般,迅速挪開了眼睛。

“餘鯉,你你好好休息,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療,”盧承航有些侷促地站著,乾巴巴地詢問,“對了,你們你們這衛生間在哪?”

也是在那一刻,餘鯉發現,原來人在失望至極的時候,甚至想笑。

這樣蹩腳的藉口都能說出口,看來盧承航是真的很想逃離這裡。

“出門右轉直走到儘頭。”餘鯉聲音平靜,不帶一絲起伏。

“好,我等會回來。”盧承航離開的步伐飛快。

走到門口,餘鯉突然出聲喊住他:“等等。”

盧承航轉過身。

“我車禍之後,”餘鯉遙遙看向他,聲音堅定,“你從沒見過我。好嗎?”

雖然盧承航說著等會回來,但餘鯉明白,他這回離開的徹底,再也不會回來了。

所以在他離開之前,餘鯉提出了和盧承航相識這些年的唯一一個請求。

餘鯉想要一個體麵。

就當作餘鯉從榆橋市神秘的消失了,也好過此刻同盧承航發生的事情,在這麼多同她相識的人之間,上演一遍又一遍。

至少在榆橋市的同學、朋友、老師一切熟悉的人包括荊硯,她不想要在相識的人麵前露出右手不便的窘迫,也不想再承受更多的同情目光。

“我今天從沒見過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發生了車禍,”盧承航不笨,腦子一轉就明白了餘鯉的請求,“如果有人問起你,我會說我也不知道。”

餘鯉彎唇笑了笑,聲音很低:“多謝。”

一陣微風吹過,病房的房門被輕輕關上。

餘鯉垂下頭,啪嗒一聲又一聲,被子被淚水洇濕了一角。

如果這個世界上曾經最喜歡餘鯉的盧承航,也沒辦法接受現在這樣的餘鯉,她又怎麼敢讓荊硯知道和麵對這樣窘迫的餘鯉呢。

眼淚掉的越來越凶,餘鯉卻自嘲的笑出聲。

人人都愛餘鯉,愛她漂亮明媚又鮮活自信。

人人也都同情餘爾安,同情她不幸自卑還脆弱敏感。

但也隻能到同情為止了,沒人會愛餘爾安。

那天是一道分界線,將她的世界切割成涇渭分明的兩塊。

一塊是餘鯉金燦燦的底色,溫暖悠長。

一塊是餘爾安灰濛濛的霧色,破碎不堪。

明明是同一個人,卻用不同的名字,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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