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情人 情人
情人
餘爾安的左手抖個不停，或許是冷的，或許是激動的。
她閉上眼，深呼吸平複情緒後，緊張的像是點開檢視高考成績前，點選滑鼠，
一份半小時前發出的新郵件此刻正安安靜靜躺在那裡，名為告信誠槐夏所全體員工。
郵件由槐夏分所hr總監趙如凡發出，抄送給合夥人荊硯，收件人是槐夏分所全體員工。
郵件字數不多，內容簡單，但想傳達的資訊足夠清晰。
隨著忙季到來，審計部工作日益繁重，為了保證工作質量，經合夥人荊硯提議，本次審計部將從其他部門調崗五人。
本次調崗采取員工主動報名的方式，所有報名員工須通過相關專業內容的考覈，最後考覈分前五名轉入審計部。
由於忙季時間緊張，所以從發出郵件算起，報名時間隻持續到當天下班前，下班後收到的報名郵件通通做無效處理。
“奇了怪了，來所裡十幾年，上。
她不清楚荊硯是為何突然做出這個決定的，聽同事說，就連總部都大力反對，但最後，這風郵件還是出現在了全體槐夏所員工的郵箱裡。
餘爾安想起趙如凡隨口的一句話，還挺巧的。
是啊，荊硯，真巧。
她默默垂下眼睛，笑了笑。
在看不見光深不可測的井底，她伸手也隻能觸及冰涼濕滑的邊緣，正發愁要怎麼爬出來的時候，荊硯卻恰時地從上方放下一根長長的繩子，牢固又結實。
真奇怪啊，彷彿他知道她此刻正在暗無天日的井底打轉。
入職後，餘爾安還沒有和荊硯加上微信，一來他們分屬不同的部門，二來上下級關係像是一道分界線，新增彼此的私人聯係方式，似乎顯得有些多餘。
餘爾安滑動滑鼠，點開‘信誠人生’的app，那是信誠所特意定製的工作軟體，方便所有員工對接工作。
她點開荊硯的頭像，灰白色的，並不線上，隻是狀態上一直顯示‘出差中’。
也不知道現在是飛到哪去去了，她盯著那個灰色的頭像發呆。
槐夏機場內，廣播裡傳出柔和的女聲：“尊敬的各位旅客，您好。槐夏航空z3709次航班，前往榕城的旅客現在開始登機。首先，我們邀請頭等艙、公務艙旅客，以及金銀卡會員優先登機。”
偌大的候機廳裡，不遠處的落地窗乾淨的不見一絲灰塵。
荊硯擡起頭，看見夕陽緩緩墜入雲層，將天際染成一片金黃色的海洋。
傍晚六點半，荊硯將登機牌遞給空姐。
“歡迎登機，荊先生。我們已等候您多時。”
妝容精緻的空乘微微欠身，準確地念出了他的姓氏，聲音溫和有禮。
略帶涼意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木香氛，頭等艙的私密套間隔絕掉全部嘈雜，手機微弱的震動聲此刻顯得更加清晰。
荊硯拿出手機，資訊來自趙如凡，那裡麵彙總了主動報名申請調崗的人員名單。
荊硯點開，果不其然，他看見了餘爾安的名字。
剛落座，一位空乘便遞上酒單和今晚的定製選單，另一名空乘已無聲且迅速地端上一個銀盤，上麵是早已準備就緒疊放整齊的擦手巾。
荊硯機械地擦拭著手指，目光卻沉沉地盯著螢幕上熟悉的名字，半晌後，他閉上眼，不久前的記憶在腦海裡浮現出來。
曾旭生的離任審計是十一月中旬正式開啟的，周心榕率領的專案組已經駐場近一個月。
根據周心榕的彙報，醫院和曾旭生本人都非常配合，需要的資料都已經拿到了。
加上還有其他的專案等著周心榕入場審計，專案組計劃從醫院離開，前往其他客戶現場。
兩天前，收到周心榕撤場計劃訊息時，荊硯正在榕城談一個ipo。
“我明天過來，”他果然定了榕城回槐夏最早的班機，在電話裡吩咐道，“等我來了再定。”
合夥人親自上門，曾旭生連同財務總監和財務經理一起作陪，預定了餐廳為荊硯接風。
這種會影響審計獨立性的事情，荊硯拒絕的尤其嫻熟，態度溫和但格外堅定：“不用這麼麻煩，醫院食堂就行。”
最後在荊硯的請求下，一夥人在食堂吃了頓便餐。
審計工作中，和被審計單位一道就餐，從來不是簡單的填飽肚子或者享受美食，更像是戰場上看似平和但沒有硝煙的一場交鋒。
荊硯放下酒杯，手指在杯壁邊緣劃了圈，看似隨意地開口：“我簡單地看了報表，大型裝置的采購資金流年年創新高，足以見得醫院近些年規模擴張的很快，曾院長功不可沒。”
荊硯語氣輕緩的像是閒聊，但在場的都是人精，大家都心知肚明，閒聊是假，套話是真。
“過獎了，”曾旭生樂嗬嗬笑道，“醫院所有的大型裝置采購，都是有非常嚴格的流程標準的，徐總監是知道的。”
“醫院一直都按照公開招投標程式進行采購，”徐衡東聲音平穩的接過話茬，“財務部門的采購資金支付，也都嚴格遵循合同節點和驗收標準，所有資料都已經同步給了貴所的周經理。”
“如果我沒記錯，有幾筆尾款支付時間，似乎比合同約定的時間要延遲一些。”荊硯雖然沒有在醫院駐場，但他隻需粗略的掃了掃周心榕發來的底稿，就發現了其中的疑點。
他語氣看似好奇，但暗指醫院的資金有被暫時挪用的嫌疑。
“荊par觀察入微，”徐衡東依舊不慌不忙地回答，“延遲付款是因為我們和對應的幾家供應商簽訂了補充協議，協議中明確在臨床資料統計校準後，我們才會支付最後一筆尾款。如果有需要，保密協議和相關憑證我們會整理出來給到各位審計老師。”
“徐總監對賬本記得很清楚。”荊硯不吝誇讚。
他抿了口酒，話鋒一轉，從大型器械轉向耗材使用量：“對了，如果我沒記錯，貴院骨科的床位同去年相比維持不變，怎麼心內科的耗材使用比去年多了近三成？”
耗材用量和手術記錄應該是合理匹配，如果出現異常，可能存在醫院采購的耗材被挪用或者虛增采購的風險。
徐衡東像是早有預料，麵色沉穩：“荊par沒記錯，骨科床位數同去年確實維持不變，至於您說的三成骨科耗材增長量，其中一成是避免斷供，特意多備著的，今年優化了庫存管理，比如人工關節這樣的高值耗材，我們額外提高了安全庫存量。另外兩成耗材增長主要來自脊柱類，原因有兩個。第一，今年的脊柱類患者平均側彎角度從去年的30°增長到今年的40°，患者病情加重，所以光是單個患者所需要的耗材，就要比去年多上一成。第二，骨科今年引進了兩台微創器械，根據臨床統計反饋，效果還是很不錯的，我記得今年的脊柱類手術要比去年增長79台，增長的79台手術量和多的一成耗材使用量也是完全對的上的。入庫單和科室領用記錄都是齊全的，飯後我會儘快讓人整理出來。”
“徐總監倒是記得清楚，”荊硯看似隨意的繼續發問，“對了，周經理在今年心內科住院患者中，抽取了200份病曆，我簡單看了下，有幾個小問題想請教一下。”
“您說。”徐衡東做了個請的姿勢，麵色沉穩如初。
“患者曾某茹，女性，58歲，2024年9月7日因胸痛入院，行冠脈造影術，根據收費清單，醫院對患者收取2套冠脈導絲的費用，但是對應的台賬顯示隻使用了一套冠脈導絲。”荊硯語氣平穩，複述出一個又一個存在疑點的病曆。
雖然他人不在現場，但是對於醫院的審計情況，比一直在現場待著的周心榕審計組還要瞭解。
他視線在曾旭生和徐衡東兩人中徘徊，記憶裡絕佳的繼續複述病曆：“還有，患者宗某，男，67歲，因慢性心力衰竭急性加重入院，病曆顯示患者住院5天，收費清單共收取患者5個無創呼吸麵罩，但是台賬登記隻領用了1個無創呼吸麵罩，同時護理記錄也顯示患者住院期間，一直使用同一個麵罩，並未更換。”
“還有一些耗材收費同耗材領用核對有差異的病曆，我就不一一複述了，”荊硯輕笑了下，彷彿聊家常一般問道，“徐總監，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荊硯語氣隨意，但問題直指核心，在場的人都清楚，這不是小事，涉及到了套取患者醫保資金的問題，已經違反了《醫療服務價格管理辦法》。
曾旭生臉色也忍不住嚴肅起來，他回答道：“出現這樣的問題，確實是我們的流程有疏忽，也感謝荊par的及時提醒。您剛剛說的病曆，當然，也包括您未提及的病曆，我都有印象，先和各位審計老師解釋一下原因，例如患者曾某茹的冠脈造影術，在收費係統中會自動關聯相關套餐，而套餐使用量預設是2套，如果收費員沒有手動進行調整，就會出現多收取患者費用的問題。”
“至於患者宗某，我也記得，”曾旭生雖然年紀大了，但是記憶力一流，對此完全對答如流，“我院有一些年輕的臨床醫生，誤以為備而不用的耗材也需要收費，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荊par剛剛提到的所有問題病曆，我們都已經合理合法的及時解決了，這就要請徐總監為各位老師解答了。”
徐衡東點了點頭，對上荊硯銳利的目光，確認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荊par那邊存在問題的心內科病曆一共15份，對吧？”
荊硯挑了下眉，眼神中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讚賞：“對，一共15份存在問題的病曆。”
“財務室在覈對發現這15份收費存在差異的病曆後，就立馬上報給了曾院長，我院連同槐夏市醫保辦以及心內科馬上展開了專項覈查，整個覈查過程中，曾院長一直都有在密切跟進，也反複和我們強調，醫保收費無小事，我們醫院需要對得起患者的信任，各位審計老師也可以放心，”徐衡東鄭重地回答道，“超額收費的15份病曆，按照曾院長的指示，我院都是遵循先退費再查因處理的，其中還有4名患者有所疑慮，曾院長也安排了相關醫生專門上門解釋，十五分收費差異的病曆，我們都有完整詳細的銀行流水和退費確認單，我會讓人整理好後交給審計老師們確認。關於年輕醫生的培訓，曾院長也早就安排阻止年輕醫生學習《醫保耗材使用規範》，醫院絕對不會踩醫保的紅線，也絕對不會增加任何一個患者的負擔，這點，各位審計老師都可以放心。”
荊硯隨後又丟擲了幾個關聯方交易、科研經費流向的相關疑點，都被徐衡東對答如流的回答堵了回去。
飯後，徐衡東回財務室加班處理檔案。
荊硯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身影，如果不是看見他遲緩的步伐，以及拄著手杖的背影，他甚至想不起來這是一個殘疾人。
“曾院長，”荊硯偏頭看向曾旭生，語氣意味深長，“貴院的財務總監能力實在不容小覷。”
“其實所有人對徐總監的第一印象都是殘疾人，會覺得他待在我們醫院，是醫院有善心，但是隻要和他在專業的問題上打過交道，沒有一個人會把他當做殘疾人，”提及徐衡東，曾旭生也難得沒有謙虛，極儘讚美之詞，“他的專業能力之強，已經完完全全蓋過了他的身體缺陷。”
“他的專業能力，已經完完全全蓋過了他的身體缺陷。”
“隻要同徐總監打過交道，沒有人會把他當做一個需要照顧和同情的殘疾人。”
曾旭生的無心誇讚，像是一首樂曲結束後，飄蕩在空中的嫋嫋餘音，在荊硯的耳邊持續環繞。
昨天傍晚，他去找了信誠總部，要求從槐夏所其餘崗位調崗審計部進行工作支援。
總部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先不說從前沒有這樣的慣例，即使隻是單純考慮成本，也不會答應。
畢竟即使多增加一個審計崗位，員工的薪酬支出也要高出好幾個百分比了，何況荊硯一次性就要申請調崗5個。
最後，在荊硯承諾會用更高的收入的前提下，總部終於點頭勉強答應下來。
當天下午收到總部同意的郵件後，荊硯馬不停蹄讓趙如凡對槐夏所全體員工發出了通知。
輕柔的女聲在廣播中再一次響起：“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即將起飛，請您再次確認，您的安全帶已扣好係緊”
低沉的轟鳴聲從腳下緩緩爬升，連帶著椅背持續不斷的震動起來。
飛機開始緩慢地滑行，荊硯偏頭看向窗外，尾翼、廊橋一點點往後移動，像是一副緩緩展開的畫卷。
手機早已開啟飛航模式，訊號全無，所有訊息都被遮蔽住了，唯獨螢幕上餘爾安三個字，閃耀著莫名耀眼的光芒，鑽進他的眼底。
畫卷展開的速度越來越快，突然，荊硯感覺到身體一輕，有種神奇的失重感升起。
飛機徹底離開了地麵，帶著他前往一個嶄新的世界。
餘爾安。
歡迎你。
用嶄新的身份，和我一起，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荊硯笑了笑，他閉上眼睛，順手熄滅了手機螢幕。
在這個世界裡，你不會再被當做一個可憐的殘疾人，看向你的眼光也不再隻有同情和憐憫。
這個世界或許有些殘酷，有些辛苦，但你能收獲尊重，收獲平等，收獲愛。
餘爾安。
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