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情人 陌路
陌路
趁著還沒入職,餘爾安決定先回一趟榆橋市。
餘爾安是沒有故鄉落腳四處遊蕩的異鄉人,但餘鯉有故鄉。她生於榆橋長於榆橋,最後也消失於榆橋。
車廂內的暖風吹的人昏昏欲睡,餘爾安卻沒有半點睡意。她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風景匆匆向後倒退,從林立的高樓大廈,過渡到開闊的低矮田野。
不到二十分鐘的高鐵,連線起了兩座迥然不同的城市。
經久未修的‘榆橋站’三個字掛在中央,遠遠望去還帶著斑駁的紅色,卻像是一道時間的針,撥動了餘爾安藏在最深處的記憶。
見她一個形單影隻的女生,立馬圍上來幾個中年男人。
“打車嗎?”
“空車空車。”
“小妹去哪?上車就走!”
餘爾安用左手把左肩上的揹包往上提了提:“碧海墓園。”
聞言,堵在出站口的中年男人嘩啦散開,隻剩下了一個男人,張嘴就是獅子大開口。
“墓地?”他皺了皺眉,“那可得90塊。”
“我上次去,也就50。”這一回,餘爾安將普通話切換成了榆橋方言。
“哦,榆橋人啊,”男人不情不願地降價,“60,不能再低了,去墓地,要加錢。”
還算合理,餘爾安答應下來:“可以。”
碧海墓園在榆橋市的最南邊,像是一片被人遺忘的角落,計程車一路往南,寒風的凜冽聲就越發清晰。
人跡稀少,僅有的幾絲陽光也被連綿的群山阻隔,冷清到有些可怕。
計程車突兀地刹住車,駕駛座的男人看了眼稀薄的太陽,轉頭對後座的餘爾安說:“就在前麵了,你自己走過去吧。”
餘爾安輕笑了聲,也不強求:“好。”
這些年,餘爾安隻會固定在清明節這天回到榆橋市。
或許是因為清明節這天人頭攢動,墓園總歸多了幾分人氣,司機也沒那麼懼怕,總是會妥帖將她送到墓園門口。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黃昏時分,徒步將近一公裡走到墓園門口。
灰色的石板路蜿蜒往前,兩旁是叢生的雜草,放眼望去,隻有幾塊墓碑前豎立著正在燃燒的香燭,歪歪斜斜亮著微弱的光芒,半明半暗卻更添荒涼。
目之所及,處處蕭條。
找到餘宏茂和薛靈雙的墓碑,餘爾安就蹲在墓碑前,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最近降溫了,知道你們那冷,今天特意給你們送衣服過來了。”
“送我來的那個司機膽子也太小了,把我送到半路就不敢開了。”
“死人哪有活人可怕啊,你們說是不是。”
絮叨了不知多久,餘爾安才終於提到自己這次回榆橋市的正事。
“對了,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和你們說。”
“我已經拿到信誠槐夏所的offer了,”她從包裡拿出紙巾,左手緩慢又仔細地擦拭著墓碑上霧濛濛的塵土,“你們現在是不是在偷偷罵我了,我知道我知道啦,你們肯定不希望我進信誠。”
“不過,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餘爾安笑起來,“又有什麼還會比死亡更可怕呢?”
“好啦,如果你們真的擔心我,就保佑我在槐夏所平平安安,找到藏在梁深背後的那個人。”
梁深是那場車禍的肇事司機。
事後他主動自首,坦誠自己是酒後開車導致的車禍,現在還在牢裡老老實實地呆著。
但誰知道呢,也許他是真凶,也許他隻是一個替死鬼。
“你們放心,”餘爾安站起身,垂眸凝視上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她的語氣平和但又篤定,像是在許下一個莊重的承諾,“在見你們之前,我一定會查清楚這場車禍的真相的。”
離開墓園後,餘爾安找了一處最近的酒店留宿。
說來好笑,榆橋是她的故鄉,然而,餘爾安在榆橋市卻沒有一個落腳之地。
車禍之後,為了保住她的右手不讓她截肢,餘宏茂變賣了榆橋市的全部房產。
那些承載了餘鯉少女時期全部成長和記憶的幸福空間,就轉眼間化為烏有。
最後,隻空蕩蕩的變作餘爾安裝飾品一般的右手。
每年從墓園回來,餘爾安總是會失眠。
酒店在榆橋的郊區,推開窗往外看,夜色還是黑沉沉的,但是閃閃發光的星星卻綴滿了天空。
成為餘爾安之後,她已經鮮少回想起作為餘鯉時發生的一切了。
但或許是因為前不久和荊硯重逢了,也或許是入職後和荊硯難免總要打上交道,餘爾安想起了自己還是餘鯉的時候,和荊硯的最後一次見麵。
餘鯉最喜歡榆橋市的盛夏,烈陽會穿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燥熱的風一吹,整座城市都變得明亮起來。
她藉口去找同學玩,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窗邊的風鈴叮叮當當響起來,餘宏茂洪亮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早點回來吃飯!”
“好嘞!”餘鯉往前跑得飛快,朝身後遙遙揮了揮,雙肩揹包隨著她的步伐蕩出青春的影子。
風景宛如膠片一般,飛速在餘鯉的視野內後退,熱浪夾著習習涼風撲麵而來。
餘宏茂和薛靈雙向來寵她,她在哪上學,他們就跟著就把家搬到學校附近。高中更是如此,新家就坐落在高中附近一公裡左右的高檔小區。
幾分鐘後,餘爾安停住腳步,站在了高中附近的小飯館門口。
她朝裡頭悄悄瞥了眼,眼下是暑假,飯館裡沒有客人,隻有後廚傳來微弱的水流聲。
陽光斜斜的照在地板上,將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遠遠望過去,像是一把金黃色卻孤單寂寥的弓。
餘鯉在門口停了會,用手扇了扇被陽光曬得通紅的臉頰,才小心翼翼提起裙擺,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她動作很輕,但後廚的少年格外警覺,還是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
荊硯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t恤,高挑又瘦削,他回過頭,有些淩亂的黑發垂落在額前,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清俊臉龐。
瞧見是她後,荊硯正在洗碗的動作刹那停住。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擡手將水關掉,已經生鏽的水龍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鳴叫聲,尖銳又刺耳。
“他們又打你了?!”
餘爾安一眼就看到了荊硯嘴角的血跡,血液已經凝固乾涸,變成了暗紅色,竟成了荊硯消瘦臉龐上唯一的血色。
餘鯉眉心緊蹙,低頭在包裡飛速翻找藥膏。
荊硯是槐夏市人,她隱約聽起大人悄悄議論,據說是為了躲債,荊硯纔跟著家人纔跟著輾轉到了榆橋市,寄居在榆橋的親戚家中。
荊硯甚至連學都沒辦法上,隻能日複一日的做洗碗這樣的零工幫忙還債。
但很顯然,追債的人將他們的行蹤掌握的一清二楚。
在餘爾安的記憶裡,每回見到荊硯,他身上總是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疤,臉色蒼白衣著破舊。
久而久之,餘鯉就習慣性在包裡放幾管止血止痛的藥膏。
餘鯉擠進後廚,空間狹小到容納兩個年輕的少年少女都艱難,空氣變得越發稀薄。
她覺得臉頰又開始滾燙起來。
荊硯不動聲色往後退了退,直到退無可退,一堵牆壁擋住他的後背。
“你這裡,”餘鯉仰起頭,擡手很小心地碰了碰他嘴角的血塊,問靠在牆上的少年,“還痛嗎?”
即使時隔多年,往事都被塗上昏黃的濾鏡,餘爾安也還記得荊硯那個瞬間的反應。
愣怔了一秒後,荊硯原本低垂著的頭迅速擡高。
他原本就生的高,如果要刻意同她保持距離,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彆碰。”他的聲音緊繃繃的。
“哦。”餘鯉抿了抿唇,低落地應了一聲,原先舉高的右手不甘心的垂下來。
不過荊硯從來不習慣被她觸碰,餘鯉早就習慣了。
這點小事,在她心裡晃了幾秒,又迅速如煙一般消散。
“對了,荊硯,”她擡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我明天跟我爸去旅遊,你猜猜去哪?”
“旅遊?”少年聲音平淡,“你上次還說,這個暑假你爸媽要把你摁在家裡做題。”
“噢,”餘鯉唇角彎彎笑起來,喜形於色,“我半個月前說的話,荊硯你記得這麼清楚啊。”
荊硯瞥她一眼,冷淡著沒回應。
“告訴你吧,”明明隻有兩個人的後廚,餘鯉還是壓低了聲音,彷彿在說悄悄話,“我要去槐夏市啦。”
原本靠著牆壁無動於衷的少年終於有了反應:“你去那裡乾嘛?”
“我媽去槐夏出差了,本來說好了上週一定回來看我的,根本就是騙人,”餘鯉輕哼了一聲,“我爸是打算偷偷去,給她一個驚喜的!”
“最開始確實要我留在家寫作業。但是!我想著你不是槐夏人嗎?”餘鯉瞳孔澄澈得看著他,“荊硯,你有沒有什麼很想唸的地方,我可以替你逛一逛。”
說完,餘鯉才發現荊硯一直低著頭,他的視線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小腿處。
餘鯉眨了眨眼,她順著實現往下看了。
為了省錢,飯館的地麵沒有鋪設瓷磚,有些坑坑窪窪的小水坑上還飄著渾濁的油垢。
荊硯低垂下眼眸,看著她直奔他而來,擠進這方狹小又充斥著油汙的後廚。
她鋥亮的黑色小皮鞋踩過水坑,一小團黑色的水漬濺上光滑乾淨的鞋麵。
不知道從哪飛濺的汙垢染上了她白淨的小腿,還沾著一點點黑色的泥土。
“餘鯉,”荊硯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徑直下了逐客令,“這裡不歡迎你。”
認識荊硯這麼久,她也算是摸透了一點少年的性子。
他冷淡又神秘,麵對她也一向漠然,但是從來沒有如此直白地將對她的不歡迎擺在臉上。
她腦袋嗡嗡的,偏偏在這一刻聽力卻格外清晰。
餘鯉聽見了更加冷淡的聲音。
荊硯垂下眼眸,看向她滿懷期待的神情:“我也不歡迎你。”
餘鯉是渾渾噩噩走出飯館的。
但她心底隱隱約約有個直覺,如果就這麼走了,荊硯和她,好像就從此都不會再聯係了。
她是真的就如此喜歡荊硯。
喜歡到因為他是槐夏人,就對槐夏市有種莫名的親近。
喜歡到她哭著吵著要一起去槐夏,隻是為了看荊硯少年時期曾經看過的沿途風景,眺望他曾經欣賞過的天空夜色。
喜歡到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荊硯隻當她陌路,卻每每看到他身上新添的傷疤血塊還是忍不住心痛。
喜歡到她現在已經快要控製不住的哭出來,但走了幾步,又還是咬著唇默默低頭往回走。
她站在門邊,看著後廚那個捲起袖子,低著頭洗碗慣來沉默的少年,怯怯地喊道:“你等我回來哦。”
餘爾安曾經無數次設想。
如果,如果她當時沒有吵著鬨著要去槐夏,她沒有坐上那輛車,車禍是不是可以避免,她的右手是不是如同從前一樣靈巧健康。
那句冷漠的“我也不歡迎你”,就是荊硯同餘鯉說的最後一句話。,
次日,餘鯉滿心歡喜踏上前往的槐夏市的火車。
那是一趟無法回頭的單程票。
餘鯉再也沒有回來榆橋市。
那個叫做餘鯉的女孩子,她死在榆橋短暫但永恒的那個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