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情人 陌路
陌路
會議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主講台,滿場悉悉窣窣的交談討論聲中,沒人發現,荊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會議室的後方。
周心榕和許傳鴻注意到荊硯時,男人已經不知道來了多久。
荊硯佇立在遙遠的儘頭,彷彿一道靜謐的風景線。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氣質矜貴,在一眾稚嫩的小朋友中更顯得鶴立雞群。
隻是一向挺括的領帶歪了一些,大約是匆忙趕來的。
男人眉峰緊蹙,微微側頭,目光隱晦不明地看向左前方。
周心榕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那位第一個吃到荊硯蛋糕的小朋友,雖然不知道名字,不過周心榕還有點印象。
隻是,荊硯的眸光實在太沉重,完全不是看一個剛入職的小朋友的眼神。
周心榕的眼光忍不住在荊硯和餘爾安之間徘徊。
察覺到打量,荊硯對許傳鴻和周心榕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視線再一次落回到餘爾安身上。
既然par不想暴露自己,許傳鴻就當沒看到荊硯,他轉而看向餘爾安。
女生垂著頭,遲遲沒有說話。
許傳鴻笑著打破僵局:“怎麼,你父母從來不碰股票的原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會議室的燈光明亮柔和,給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影影綽綽的濾鏡,荊硯和餘爾安的記憶一起被拉扯著往前。
多年前的二月,凜冽的寒風打在臉上,彷彿針紮一般冰冷生疼。
轎車內的暖風趕走肆虐的寒氣,厚實的鋼化玻璃隔絕了全部冰冷,餘鯉歪著頭昏昏欲睡,一個急刹,她掙紮睜開眼睛,看向駕駛座的薛靈雙:“媽?”
“乖,沒事,”薛靈雙解開安全帶,“我出去一會兒,你繼續睡。”
餘鯉眯起眼睛,看著薛靈雙推開車門,走向路旁坐著的一個年輕男生,他低著頭,看不清麵容,麵前還放著一隻破舊的碗。
等等,一隻碗?
餘鯉伸長脖子眯著眼睛瞧過去,還真是一隻碗,碗裡還丟著幾張一元五元的紙幣。
難不成是個乞丐?
餘鯉又細細打量了幾眼男生,他穿著破了好些洞的漏風毛衣,抱著雙臂坐在路邊的一個屋簷下,手指冷的發紫,身材格外消瘦。
雖然衣衫襤褸,但餘鯉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個還算整潔的男生,她實在很難將他和‘乞丐’二字聯係上。
薛靈雙在男生麵前停住,而後,她蹲下身,恰巧擋住了餘鯉好奇張望的視線。
餘鯉不知道薛靈雙和男生說了些什麼,她隻看見薛靈雙從挎包裡抽出了一遝紅色的鈔票,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將一遝鈔票交到了男生手裡。
薛靈雙回到車上後,餘鯉忍不住詢問:“媽,那誰啊?你認識?”
她剛剛看得清楚,那可不是一點錢,那是一遝鈔票!
“鯉鯉,媽媽和你說過,我之前去槐夏市出差的時候,有個小插曲你還記得嗎。”
“噢,”餘鯉想起來,“是那個幫你拿回電腦的人?”
“他幫了我,是我的恩人,但他的請求,我不可能答應,即使我知道,他很有可能因為海絡文這隻股票,虧的傾家蕩產,”薛靈雙目視前方,聲音堅定,“否則,就違背了審計師的保密性原則。”
餘鯉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那剛纔是?”
“我之前在他的手機裡看到過照片,是他的親弟弟,”薛靈雙解釋,“我剛才也確認了,他們確實是親兄弟。”
薛靈雙係上安全帶,發動汽車,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對一旁發呆的餘鯉叮囑:“鯉鯉,如果以後你遇見了他,能幫就幫,是媽媽欠他們一家的。”
餘鯉點了點頭,她扭過頭,想看清那名‘小乞丐’的長相,卻隻能在汽車噴射出的團團尾氣中,看見男生逐漸遠去的消瘦背影。
也是那一年,十一月十五日,荊硯的生日。
飯館外,枯黃的樹葉紛紛揚揚,灑落在地麵鋪成焦黃一片,踩在上麵沙沙作響。
少年拿起掃帚,手裡動作不停,也時不時朝天邊張望,他記得,餘鯉說過今天會過來。
淩晨五點,街道儘頭自然不會有餘鯉的身影,隻有逐漸消散的彌漫薄霧。
就連太陽,都看不見影子。
萬籟寂靜中,手機鈴聲刺耳的響了起來。
是荊礪的來電。
“哥?”
“荊硯,”話筒裡男人的呼吸粗重,彷彿一頭失去理智的憤怒野獸,“她是不是叫薛靈雙?!”
“什麼?”
“給你錢,幫你,那個女人,”荊礪咆哮質問,“是不是叫薛靈雙!!!”
即使什麼都不清楚如荊硯,也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勁,他握住掃帚的手暗自用力:“哥,你怎麼了?”
“你告訴我是不是!!!”
片刻的沉默後,荊硯答道:“是。”
話筒裡傳來一聲冷笑,而後是巨大的踹門聲。
他不清楚薛靈雙和荊礪之間發生過什麼,但下意識為薛靈雙說起好話:“哥,薛阿姨真的幫了我和媽很多,還借了我們很多錢”
“借?”荊礪打斷他,怒氣幾乎要衝破話筒,“她怎麼好意思和你提借字?那是她薛靈雙欠我們全家的!”
荊硯掃地的動作一頓,怔在了原地。
荊礪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格外清晰地傳進了荊硯的耳朵。
“我是薛嶺雙的恩人,沒有我幫她搶回那台電腦,她甚至有可能被全行業開除!”
“薛靈雙是誰你知道嗎?她就是海絡文的審計專案負責人!海絡文,就是那個把我們全家害的傾家蕩產,把你逼到輟學的海絡文!”
“我甚至問過她,我問你知道海絡文的情況嗎?她說,她不清楚。”
“好不好笑,荊硯,你說好不好笑。”
“審計報告就是她出具的,她和我說,她不清楚。哈哈,你敢信嗎?”
“她審計的時候就知道海絡文造假了,她比所有人,對,她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海絡文的具體情況,她也知道,報告一旦公佈,海絡文股價必定暴跌。”
“她什麼都知道,但她什麼都不說。”
“她隻要稍微透露一點訊息,隻要一點點!我就可以早點清倉退場,荊硯,我們全家都不會變成這樣!”
“我們不會欠債,你不會輟學,也不用和媽媽躲到什麼破榆橋市!”
“荊硯,你記住了,是她,是薛靈雙欠我們的!”
“薛靈雙,那是愧疚,同情我們,愧疚我們!!!”
“她要怎麼幫我們,都是應該的!她欠我們的!懂嗎!”
荊硯握住電話的手無力的鬆開,電話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荊礪越說越憤怒,聲音也越發尖銳,荊硯卻再也聽不進半個字。
他重重地垂下腦袋,不久前還被落葉覆蓋住的地麵,已經被清掃乾淨。
褪去焦黃,露出**裸的土地。
如同此刻終於被暴露的**裸的真相。
薛靈雙為什麼不說呢?
哥哥明明幫了她啊!
她甚至知道,可能會造成這個後果,但還是選擇了沉默。
那一天,這些問題一直盤旋在荊硯的腦海中。
餘鯉如約而至,少女給他送來蛋糕,真誠得祝福他生日快樂。
而後,她緊張羞澀又小心翼翼得試探開口:“那如果我喜歡你呢?”
甚至在那個時候,荊硯的耳邊依舊響徹荊礪的怒吼。
“是因為薛靈雙,我們才會落的如此地步!”
“那是愧疚,那是同情,懂嗎?!!!”
“是他欠我們的!”
“是嗎?”荊硯回想起那個場景,他用儘了力氣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淡漠,他拒絕了餘鯉,“但我不喜歡你。”
那一天,是荊硯這麼多年以來,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他在那一天,直麵了最**裸的真相,也違背心意說了最殘忍的話。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荊硯擡眼看向前方依舊沉默的餘爾安。
歲月轉了幾輪,但時光還是定格在他生日這一天。被他弄丟的小姑娘,或許是真的改名換麵,再一次出現在了他身邊。
“剛才,兩位經理介紹了審計師要遵循的獨立性和保密性原則,我這邊稍作補充。”一道低沉的男聲乍然響起。
全場人順著聲源回過頭,隻看見會議室最後方,赫然站著的正是槐夏所目前的首席合夥人——荊硯。
刹那間,氣氛困頓的會議室終於躁動起來,一群小朋友坐著嘰嘰喳喳竊竊私語。
“臥槽,我沒看錯吧,是荊par!”
“是他!我還以為我隻能在麵試的時候見到合夥人呢!”
“如果我有這麼帥的老師,我cpa早考下來了!”
“沒關係,你現在有這麼帥的老闆,也可以為他熬夜加班。”
“作為審計師,需要同時兼顧專業性和職業道德,但我一直認為,專業性可以在工作中慢慢培養,而職業道德纔是重中之重,”男人的聲音冷厲中帶有幾分嚴肅,在他逼人的壓迫感下,嘈雜的會議室迅速氣場下安靜下來,“除了兩位經理提到的獨立性和保密性,審計師還需要遵循客觀性。”
“舉個例子,”荊硯低沉的聲音格外分明,“如果一名審計師持有a公司的股票,但同時他又參與了a公司的審計,他就很有可能在審計過程中喪失客觀性,導致無法公正的做出職業判斷。”
“甚至為了保證自己持有股票的增值,而和a公司協同財務造假,給市場以a公司經營狀況良好的假象。”
“基於職業道德的獨立性、保密性和客觀性,信誠所很早以前就建立了一套監管政策,”隨著荊硯的步伐,全場人的目光焦點也隨之轉移,“請各位新入職的小朋友準確提供自己、父母以及配偶的所有股票賬戶。”
話音落下,原本安靜的會議室迅速沸騰起來。
荊硯對此場麵司空見慣,還不忘丟下一句重磅炸彈:“除此之外,各位小朋友在購買理財產品之前,請注意,不單指股票,是所有的理財產品,都需要在信誠係統中查詢該公司是否是信誠所的客戶,信誠會有一套專門的判斷邏輯,從而判斷各位是否可以購買該理財產品。”
“具體的操作,”荊硯對著主講台兩位經理道,“讓兩位經理教你們。”
“周經理,這個怎麼上傳啊?”
“為什麼父母的股票賬戶也要登記啊?”
“配偶?那我女朋友的賬戶也要登記嗎?”
周心榕和許傳鴻滿場跑著解惑,一群小朋友交頭接耳爭著提問。
嘰嘰喳喳的討論和詢問聲中,沒人注意道荊硯停在了第三排靠牆,一名穿藍色外套那位小姑娘身邊。
彷彿不經意一般,男人隨口問道:“後勤部的?”
明知故問,餘爾安沒有直視荊硯審視的目光:“是的。”
荊硯盯著她,提醒:“後勤部也要上傳股票賬戶。”
餘爾安低下頭,看著手機螢幕:“好的。”
“你有股票賬戶嗎?”荊硯格外有耐心地追問。
餘爾安依然垂著頭,就是不擡頭看向他:“沒有。”
“你的入職資訊,我已經看過了,”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男人的眼底投落暗影,他垂下眼簾,看嚮明顯躲避著自己的餘爾安,“你的身份證顯示,你的生日是6月15。”
餘爾安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怎麼忘了,無論姓名再如何更改,身份證號碼都是永遠不會更改的。
不過,餘爾安寬慰自己,她從來沒有告訴過荊硯自己的生日,荊硯應該也不會知道她的生日。
更何況,她作為餘鯉的那些年,荊硯從來沒給她慶祝過生日,也從來沒有給她送過一份禮物。
爾安終於擡起頭。
荊硯下頜線繃緊,斜斜倚站在桌旁,明明是居高臨下的姿態,望向她的眼神卻異常堅定。
對上那道目光,餘爾安都覺得彷彿有道電流穿過她的全身。
“是的,”她佯裝如常,“有什麼問題嗎?”
荊硯直勾勾地看著她,片刻後,他眼眸裡地情緒一點點變得濃烈。
“隻是覺得很巧,”荊硯垂下眼眸,語氣回憶中帶幾分落寞,“我的一位故人,和你長得很像,生日也一樣。”
荊硯居然知道餘鯉的生日!
他什麼時候知道的?
餘爾安眼神微暗,卻又很快恢複如初。
一切都是餘鯉的往事,而她此刻是餘爾安。
她扯唇笑了笑,沒有回應荊硯這句話。
荊硯也不在乎她的沉默以對,很快轉了話題:“剛剛我打斷了許經理的問題,所以,你和父母為什麼從來沒有碰過股票?”
在全場喧囂的交談中,荊硯清冽的聲音鑽進她的耳朵。
不複培訓時的冷厲嚴肅,他此刻的語調彷彿沙礫在心間滾過,沙啞但不堅硬,或許是錯覺,餘爾安甚至還辨彆出了幾分溫柔。
原本居高臨下的男人半彎下腰,幾乎是刹那間,那張冷峻英氣的臉湊到了她眼前。
餘爾安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加快的心跳聲,以及她的臉頰無法控製的滾燙起來。
她張了張嘴,卻還是謹慎的選擇了保持沉默。
荊硯沒有追問她。
隻是半晌後,他壓低了聲音,聲線低磁到隻有他們兩人可以聽見:“難道因為你有父母從事審計?”
是個疑問句,但被荊硯用肯定句的語氣說了出來,
簡單一句話,餘爾安臉色唰地變得蒼白,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她的呼吸都全部遏製住。
她極力控製住顫抖的身體,餘爾安緩緩擡起頭,對上荊硯的眼神。
那是一道毋庸置疑的目光。
餘爾安心跳停了一拍。
荊硯懷疑她是餘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