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劍師 第14章 使命是入世和傳承
秦溪全身一個激靈,似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猝然回頭,淡淡月色中,那一副雍容華貴的氣度,正是劉奶奶,身邊卻未見任何婢女。
「劉奶奶,您……」
劉奶奶露出溫和的笑容:「看來老身是猜對了。」
「您……是怎麼猜到的?因為我的劍?」
「是,也不是。好孩子,陪老身走走吧。」
「……好。」
秦溪攙扶著劉奶奶,心還在怦怦直跳,一老一少兩人似與夜色融為一體,慢慢地在船上踱步。
「今日上巳,玩的可還歡喜?」
「還……行吧。」
「可有見到心儀的女孩子?」
劉奶奶沒來由這麼一問,秦溪腦海中卻滿是那紅色的身影,但萍水相逢,身份懸殊,天各一方。
「……沒有。」
「嗬嗬,好,你要學會遵從你自己的內心,不要欺騙自己。」
秦溪忽然覺得劉奶奶的話語句句能刺透他的靈魂。
「老身的丈夫,兒子,孫子都死在我前頭,本也沒什麼盼頭,隻想著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想到終了之際,稷兒還能尋到你回來,倒是讓老身想到許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就好像昨天剛發生一樣。」
「是因為……我?」
「對,是因為你。」
秦溪大惑不解。
劉奶奶停在底倉一個很不起眼的小門前,若沒記錯,諸葛稷說這一間是堆老家的一些雜物的,不看也罷。
「老身給你看一樣東西,你該是見過的,這樣一來,你也許會對整件事情有所瞭解。」
劉奶奶從袖中摸出一把淡青色的鑰匙,看似是青銅精鑄而成,摸索著插入小門上一把造型古樸的鎖,輕輕一扭,咯噠一聲鎖便開了。
小門裡麵沒有光,黑乎乎的,隱約隻能看到堆在門口的一些舊衣料。
「隨我來。」
劉奶奶領頭進了小門,秦溪緊隨其後,不多遠便完全走入黑暗。劉奶奶左右摸索,終於點著了牆壁上的一盞蠟燭,搖曳燭光映照下,眼前一物令秦溪倒抽一口涼氣。
那竟然是,一頭竹牛。
竹筒微黃,滿落塵埃,龐大的身軀在陰冷狹小的儲物室裡顯得十分擁擠。但頸部粗黑的金屬鏈在燭火映照下依然有光芒躍動,將秦溪的思緒瞬間拉回騎著竹牛上山去的歲月。
一模一樣。
「製作這頭牛的人,實際上是我公公的一個朋友,當我年紀與你相仿的時候曾見過他,才華蓋世,卻不顯山露水。他好似憑空出現一般,沒有過去,沒有家世,以一人之力暗中襄助我的公公與父皇,將那搖搖欲墜的王朝又續命了幾十年。在我公公去世之後,他也憑空消失,像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一般。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在任何史書中出現,因為他的知識和能力,既代表了過去時代文化的巔峰,也代表了未來近乎完美的人格。我這麼說,你可理解?」
秦溪似還在陷入深深的震撼中,遲遲未回答。半晌,輕聲問道:「他,姓穀?」
「是的,我聽父皇說起過,他是先秦穀國後人,氏為穀,族中排行老二,是以中間的名為仲。父皇還曾聽他提起過,穀家之人,長子使命是護佑家園,次子使命是入世和傳承。」
入世……和傳承……
耳畔那聲音驟起……「如果你有幸回來,記得去看看……」
秦溪倒抽一口涼氣,急促問道:「那劉奶奶可知他名字的第三字?」
「周。」
秦溪的眸子裡似有星辰劃過。
他講過的,大周,王姓為姬。
原來如此。
從前的種種終於串成一線,他真的一早就在謀劃了。怪不得穀家一向人丁單薄,可笑可笑,除了家人,從來騙自己最深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那個。
即便自己視為唯一一個朋友的諸葛稷,不也是早就識破了自己的身份,而後處心積慮地想將自己留在身邊麼。
「劉奶奶今晚和我提起這個,是想讓我今後襄助稷公子,如同那個人襄助武侯一般?」
「不錯,老身初見你便知你雖涉世未深,卻心如明鏡。想來按稷兒的心性,他的打算到今日應該也瞞不住你了。」
秦溪默然無語。
劉奶奶輕拍秦溪的肩膀,淡淡道:「我們上去吧,這裡空氣不大好,待久了老身的日子也會少一些。」
燭火滅,如夢境一般,那青黃色的脊背又一次隱沒於黑暗之中。
月色下,劉奶奶緩緩在船首的絞盤邊坐下,輕輕拍著自己的腿。秦溪憑欄遠眺,心亂如麻。
「劉奶奶可知我的家鄉究竟在何處?」
「按推斷,應在武陵郡某處。」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尋得回家之法?」
「我的公公精通卜算之術,曾為他算過,說唯有待天時地利人和,方知回家之法。」
「這麼個演演算法等於沒算,也指不定是想囚他在身邊所用的托辭。」
「或許吧,公公已去世多年,鞠躬儘瘁,倒也無法評判了。」
「可他所為的鞠躬儘瘁,與穀家何乾?」秦溪忽而轉身直麵著這白發的老婦,語氣中微微有些激動:「那王又不是穀家的王,但家卻是穀家的家!」
劉奶奶淡淡一笑:「你說的沒錯。」
「所以,您還想要求我為了這所謂大晉王朝而遠離家鄉,襄助稷公子?」
劉奶奶輕輕搖頭:「不,並不是為了大晉王朝。」
秦溪麵色微怔。
「我聽稷兒說你遇了流寇,救了一家獵戶。」
「那又如何?」
「若天下太平,何來流寇?」
秦溪啞口無言。
劉奶奶緩緩起身:「生逢亂世,於常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幸,於英雄而言卻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孩子,你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偏安一隅之地,但若戰火席捲你的家鄉,你或許會後悔,當初也許有那麼一個機會能蕩平四海,還天下一統,再無戰火,讓百姓安居樂業。」
「我……我算什麼英雄,我隻是個會一點鑄劍的鐵匠而已。」秦溪的目光低垂,在劉奶奶所說的大義麵前,秦溪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劉奶奶緩步走到秦溪身邊,溫暖的手掌輕輕搭在秦溪肩頭:「相信自己,你的劍足以證明,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好。」
秦溪望著濃重夜色下的浩瀚湖麵,心潮如波浪般翻湧,許久後,終於長呼一口氣,問道:「那,下一站去哪裡?」
「這個,等明天稷兒醒了,你去問他好了。」劉奶奶輕輕地撂下這麼一句,緩步向自己屋中走去。
不多時,偌大的一艘船上,似隻剩下秦溪一個人。
秦溪沒有睡意,在最高一層的甲板上仰麵躺下,如同躺在馬車車頂上一般,喃喃道:「所以,你想怎麼救這個亂世?」
然而天明之時,諸葛稷卻沒有現身。
諸葛稷的房門緊閉著,龐姐姐的房門緊閉著,連劉奶奶也未曾出戶。
這艘大船還是與往日一般侍者如梭,漿洗的漿洗,送膳的送膳,秦溪在甲板上溜達一上午,又在房中待到下午,忽然覺著有些無聊,便又到最高一層憑欄四望。
碼頭上人來人往,許多船隻靠岸離岸,無家可歸的流民縮在簷下陰影中。當上巳的歡愉不複,滿目皆是滄桑。秦溪就這麼隨意看著,又好似想看到些什麼,然而直到緋紅的太陽已觸到湖麵,那一抹顏色還未曾出現。
不遠處,又一艘大船啟航,秦溪隨意地望去,卻忽然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似遙遙地向自己揮手。
斜陽下,那絕美的臉龐看的分明。
是她,隻是換了身白衣,難怪未曾見到鮮豔的紅。
秦溪的心劇烈跳動著,踮起腳尖也拚命地揮手。
原來兩船相隔的如此近,偏偏在離去時纔看見,若是早就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風中似飄來清亮的聲音:「勿忘誓言!」
秦溪想呼喊,一句話卻卡在喉嚨裡。
若她也是處心積慮地接近,又該如何?
當純粹的情愫不再純粹,秦溪竟難以自處。
那艘船駛入脈脈斜暉之中,那個身影也已模糊不見。
「你想隨她而去?」
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在耳邊響起,秦溪嚇了一大跳,回身一看,正是諸葛稷。
「你這一天跑哪去了?」
諸葛稷苦笑,伸出兩個手心。
滿是尺痕。
「不提了。你眼光倒是不錯,先前我還以為你看上了那獵戶之女,若是那樣,我倒要笑話你了。」
「這有什麼可笑話的,我娘親曾說過,心意相通的人不在乎門第之差。」
「說的沒錯,但門第之差卻決定了觀念是否相同,就好比你,和她。」諸葛稷指著已成一個小點的船影:「確實有一定可能,但前提是她爹會不會將她當做籌碼嫁了。」
秦溪聞言一愣:「這話怎麼說?」
「我留意到他兄妹二人的腰墜,那紋路是北方一個民族的王族徽記。」
「王族?!」秦溪有些吃驚。
「不錯,如果我沒記錯,該是鮮卑族的一支,正如你本應姓穀,卻偏說自己姓秦一般,他們兄妹自然也不姓容。」
「那……」
「複姓,慕容。」
「慕容……卿?」
「收起你腦子裡萌發的某些感情吧,至少數年時間,你很難見到她了,除非你現在跳下去找個船飛快地追上去。」
秦溪看著那一點船影徹底消失,心裡悵然若失,嘴角卻有些笑意:「所以你也莫再演戲給我看了,想讓我陪你去哪,直說吧。」
諸葛稷哈哈一笑:「沿江水順流而下,直奔建鄴!」半晌,又追了一句:「我哪裡演戲了,我那是真情流露,誰說想建功立業之人,就不能放縱無羈了!」
兩人互看一眼,皆哈哈大笑。
秦溪忽然道:「你的笛子呢?」
「怎麼,你也善吹笛?」
「山野之音,聽不聽吧!」
「聽!」
諸葛稷喚來一侍者:「去取我笛來!」
頓一頓又道:「我的琴也一並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