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劍師 第164章 車中密語
這一日秋雨濛濛,牛車緩緩駛出山陰縣衙,轉向偏僻無人的小路。雨聲沙沙,打在車篷上,將車內人說話的聲音儘數遮掩。
秦溪透過車簾看著趕車人瘦小的後背,明明是個孩子,卻穿著捕快的官服。
「這孩子是錢唐城外的流民,叫周虎,眼下被我和夫君收留,用作小廝。他不是南人,溪弟放心。」
龐薇語氣淡淡,目光卻一刻不離秦溪的側臉,滿含擔憂。
「能這麼做的怕是也隻有稷哥和嫂嫂了。」秦溪略略點頭,展開手中薄紙,僅掃了一眼,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不多言,直接將其遞給龐薇。
龐薇有些疑惑,待細看下,眉尖越蹙越緊。
「著鏡湖令秦溪押送軍刀兩萬口、箭矢十萬支趕赴洛陽,翌日啟程,不得有誤。」
落款自然是安東將軍司馬睿,日期正是昨日。
「為何突然讓你送軍器?」龐薇反複讀了數遍,覺察出此中的不平凡。
「睿王將你派往北方,而紀瞻構陷於你……這兩件事情怎麼擠在一起?也太過蹊蹺。」
「不擠在一起,如何能將我就這麼遣走。」秦溪麵帶嘲弄般的笑意:「而且是睿王先擬的手諭,紀瞻後有的動作。」
「如此一來,不論紀瞻給你安上什麼罪名,一句軍令不可違,都能先按下不究!」龐薇沉聲道:「難道睿王對紀瞻要做什麼一清二楚,這手諭是故意為之!」
秦溪微微點點頭,嘴角一抹苦笑,問道:「嫂嫂今日可安排要事?」
龐薇立即明白秦溪之意,忙答道:「嫂嫂今日並無要事,若需要做什麼,溪弟直說就好。」
秦溪感激地點點頭,輕輕歎息:「畢竟在吳縣住了那麼久,走之前,總要回去看看的。」
龐薇心中咯噔一下,白皙而略顯憔悴的麵龐上,所有焦急擔憂很快被依依不捨取代,一雙美目望著秦溪,忽然回想起今年開春時在大船上初見的樣子,木訥而單純。
如今這少年,已成長的或許比諸葛稷還要老練了。
秦溪將車簾撩開一條縫,對外道:「周小哥兒,麻煩去一趟吳縣,諸葛家宅,謝了!」
「是!」周虎脆生生應道,即驅車快行。
坐回車內,龐薇看著司馬睿的手諭怔怔出神,秦溪直言道:「王籍之前些日子單獨來鏡湖山莊找過我,算是與我通過氣,這其間的事怕是遠比想象中複雜……這些日子,我或多或少也算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前在懸屍案上與稷哥置氣,實是不該。不過看時間,今日應該來不及見到稷哥了,隻盼嫂嫂能幫我轉達歉意。」
「說哪的話呢。」龐薇長長歎息:「溪弟沒有什麼需要道歉的,是夫君自己思慮不周,能力不足,甚至留下如此大的一個隱患,才致如今局麵。」
秦溪微笑搖頭,並不願在此事上多言,隻低聲道:「如今江東之地步步凶險,嫂嫂和稷哥今後可要小心。」
龐薇沉默片刻,忽然壓低聲音問道:「溪弟,能否告訴嫂嫂,那個王籍之究竟在替誰做事?」
秦溪微微一笑:「我替嫂嫂分析一下便知。昨夜之事,紀瞻既然已經與仡樓春勾結,便隨時能用完好無損的袍子作為鐵證指認稷哥,足以報殺子之仇,但他卻故意斬斷袍子,說明他的最終目標從來都是我。稷哥之前和我提過紀景的情況,就算不死在逍遙閣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對於紀瞻來說,假借報殺子之仇的理由,實現他的整體佈局纔是最終目的。」
提及紀瞻,龐薇麵上立即複上一層冰霜:「昨夜我與夫君也討論過此事,紀家行為十分不合常理。」
「換位思考便知其所為。對於士族而言,我和稷哥或許鋒芒太盛,又夾在南北士族之間兩不相幫,稷哥做個縣令倒也罷了,我手中卻有堅甲神兵,南北士族都感受到巨大威脅,所以,想采取手段除掉我也是理所當然。沒了我,稷哥便是沒牙齒的老虎,不足為懼。而紀瞻這麼做,更能找回因懸屍案被紀峰破壞的宗族名望,重申江東士族領袖之位。」
秦溪頓了頓,乾笑一聲,譏諷道:「當然他還有個目的,不過在我看來,眼下是難以達成了。或許紀瞻幻想能安排仡樓春執掌鏡湖山莊,若能將如此重要的鍛冶之所掌控在自己手裡,足以與王導叫板。但在深哥和孔娘子大婚之後,山莊主心骨已然變成他們夫妻,仡樓春不可能取得山莊子弟的信任了。」
龐薇橫眉冷豎道:「這些士族,哪一個把生民放在心上!又哪一個真正關心過社稷!尤其是紀瞻,身為江東士族之首,真是徒有其名!」
秦溪笑道:「嫂嫂說的是,不過昨夜之事,單靠紀瞻一個人應該辦不成,畢竟昨夜賓客眾多,又是孔大人家的喜事,不論是來鬨事的時機還是在孔侃大人麵子上,總要有所謀劃才行。王籍之曾與我說過,王導該是知道並默許此事的,有王導背書,紀瞻自然能省卻許多麻煩。」
龐薇一怔,咒罵道:「我們家真是何德何能,讓南北士族攜手針對!」
秦溪聞言不禁瞥了眼龐薇,若說仙子也會動怒,便是這般模樣。終究龐薇還是真的把自己當做一家人,秦溪心底一陣暖暖的。
「所以,嫂嫂你看,這等局麵,還有哪個士族敢暗中幫我。」
龐薇愣了片刻,忽然驚道:「難道當真是睿王親自謀劃?我還以為是王籍之背後另有高人……」
「也可以說王籍之背後的高人與睿王關係更密切罷了。」秦溪淡淡道:「稷哥曾與我論起,南下之謀本就出自於王籍之之父王曠,而王曠與睿王乃姨表兄弟,一向關係很好,勝過王導許多。如今王導在江東做大,王曠卻落得獨守淮南,假如我是睿王,大概也不願王曠就此出局吧。」
「所以王籍之向你示好,是要你此一去襄助王曠?」
「不愧是嫂嫂!」秦溪由衷讚道:「隻是這手諭要行的正大光明,更做通關之用,眼下劉淵稱帝,洛陽危急,當然拿這個理由把我支走最為恰當。」
龐薇沉吟片刻,瞥了眼微微帶笑的秦溪,不禁佯怒道:「你還笑得出來!這又是明著栽贓,又是暗著調動的,分明就是聯合起來算計你!」
「算是吧……」秦溪仍掛著笑意,彷彿在說一件日常小事:「昨夜我猜到他們的目的,便覺著幾如跳梁小醜一般。或許他們覺得拿陸丘來激怒仡濮深可以拉我下水,或許他們覺得將稷哥罪名栽到我頭上,會讓我與稷哥反目成仇,又或許,那司馬睿覺得放任這些士族坑害我,他再適時地拉我一把,我便會心存感激,為他所用。但其實他們都錯了,我一個鄉巴佬,不懂得這些士人之道,我隻知道,稷哥和嫂嫂視我為家人,我不能負,其餘的,但凡我不想做的事,誰也逼不了我。」
這一番話雖說的平平淡淡,但龐薇卻聽的心潮澎湃。
相比投身於社稷日日憂勞的諸葛稷,秦溪活的無比瀟灑而通透,不愧是道家真法的傳人。
隻是這樣的人,是人更似仙。
「真羨慕你,可是……我和夫君已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