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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劍師 第91章 楓林塔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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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朱嶺以西三百裡,連綿山勢如劍,白日之光在大地上投下一縱縱巨大陰影,令這片滿目枯黃的莽山多了些明暗色調。

山道上,一架小車絕塵飛奔,車輪後捲起漫天黃沙,在高空盤旋的禿鷲的眼中,幾如奔命的螻蟻,在群山中慌忙穿行。

駕車者頭戴鬥笠,黑袍束腰,迎風獵獵勾勒出曼妙身姿,隻是這樣一名女子,任何山匪都不敢染指。

原因無它,這身黑袍製式屬於江湖與朝堂皆十分忌憚的一個組織——聆風堂。

待到日上三竿,小車越過一道高聳山峰,終於望見群山中一塊平原窪地,駕車的女子長長舒了口氣,順山道而下。不多時便駛入一片楓紅如火的山林,枝葉間遠遠見一座寶塔掩映。

女子將馬匹係在三人合抱的巨大楓樹下,恭敬立在車外,欠身道:「師父,到了。」

車內許久沒有迴音,忽而吱呀一聲,車簾撩開一條縫,枯樹枝般的手指伸了出來,顫抖著緊緊抓住門框。

女子忙上前攙扶,一個身形佝僂的黑衣老者似使出全身力氣終於下了車,右臂空空的袖管卻鉤在木門框上,險些將身體扯翻。女子眼疾手快,穩住老者的同時腰際匕首出鞘,飛速將袖籠斬為兩截。

老者立在原地怔了半晌,頭也不回,隻啞著嗓子淡淡道:「秋兒,你又毀了我一件衣裳。」

女子全身一哆嗦,嚇得動也不敢動。

但老者立了一會,突然歎了口氣:「也罷,這身衣裳穿了怕是已經……十年了吧,該換換了。」說罷便顫顫巍巍邁步向楓林深處走去。

女子匆忙跟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老者,頭低低埋下,一聲不吭。

寶塔森嚴,其下是個古舊的寺院,大半僧人皆聚在偏殿中,津津有味地聽台上一老僧講經。

忽而一陣腳步,一名年輕小僧風風火火進了大殿,卻見老僧講經正酣,下意識放輕動作,猶豫半晌,終究向講經台走去。

老僧慈眉善目,停了釋經,和藹問道:「慧能,何事?」

小僧恭敬行一禮,輕聲道:「大師,寺外有二人求見。」

老僧搖了搖頭:「昨日不是著你和居士們說明今日貧僧閉門講經,一概不接外客嗎?」

小僧合十道:「回大師,昨日已說了,但這二人並非平陽城內的居士,隻說是專程來訪故友的,另有一信物,囑弟子呈上。」

言罷,小僧從僧袖中取出一物,乃是柄烏鞘長劍。

老僧隻瞥一眼,麵色大變,拂袖拔劍而出,卻見凝著寒光的劍身竟隻剩一半,斷口處平整光滑,內有些許暗紅的金屬痕跡。

老僧沉下臉道:「他一個人來的?」

小僧搖頭道:「來訪者兩人,一人為頭戴鬥笠的黑衣女子,看不清容貌年齡,另一人是個衣著破舊的老者,似乎是瞎了。」

老僧沉吟片刻,忽然勃然大怒道:「不見!叫他們滾!」

小僧連忙深拜,恭敬走開。

「等等!」

未及小僧走出大殿,老僧忽又出聲喚住,深深歎了口氣:「阿彌陀佛……不想貧僧竟犯了嗔戒……罷了,讓這二人進寺,帶去我房間,給些素齋。」

「是……」

寺院幽靜,一株巨大的銀杏樹覆蓋了整個後院,陽光從層雲般的黃葉間灑下,在石板地上印出點點光斑。

老僧一手撚著念珠,緩步進了院門,在銀杏下立了片刻,緩緩向廂房走去。

房門半開,焚香嫋嫋。

老僧的身形出現在門口,屋內一黑衣女子立即起立,恭敬長揖。鬥笠已被放在一旁,露出的是雖經風霜,還能算得上美豔的容顏。

「阿彌陀佛……施主便是烈吟秋?」老僧目光掃過案前盤膝靜坐的老者,停留在黑衣女子身上,和藹道。

女子不答,卻雙掌合十,深拜道:「請神僧救救我師傅!」

老僧麵上肌肉古怪抽動了下,在案前盤膝而坐,瞥了眼幾乎未動的齋飯,淡淡道:「墨大俠不缺人救,隻缺自救。」

瞎眼老者聞言大怒,顫抖著一掌擊在案上,聲音雖大,可木案分毫無損。

「佛圖澄,今日你不救也得救!老子還有未竟之事,這副身體必須撐下去!」

「哦?」老僧冷笑道:「你墨城居然還有未儘之事,怎麼,一定要屠儘天下纔算完嗎!」

「老禿驢!」墨城咬牙切齒道:「不要在我麵前裝傻!所為何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從來親善和藹的高僧麵上竟閃過一絲厭惡:「老衲早就說過,此路絕非正道,你們機關算儘,自以為替天行道,卻將這世間弄得血雨腥風!甚至就連那孩子,你們粗暴地乾涉他的命運,可曾想過他是否願意!」

「為天下計,一個人的命運又算得了什麼!」墨城顫巍巍地站起,指著佛圖澄的鼻子:「你罵我濫殺,難道那些玩弄權勢的士族和恃強淩弱的兵匪,不該死嗎?殺一人而救百人,殺萬人而救天下,這道理,你懂不懂!」

佛圖澄忽然抬頭,深邃的目光直刺墨城的麵龐,麵色平靜地問道:「你能保證你的劍下,沒有一個無辜的亡魂嗎?」

墨城身軀分明一震,腦中浮現那個活潑溫柔的女孩子,雖未曾見其麵容,可此時此刻如真的立在眼前一般,一時滿心懊悔,終究軟軟坐下,卻仍忿忿道:「那個姑娘,是我錯殺了,但我不後悔!因為這條路必然布滿鮮血,這是唯一的路,老子既已踏上,絕不回頭!」

「阿彌陀佛……」佛圖澄緩緩起身,麵色冷峻道:「老衲早就說過,救世之道絕非一條,勸善世人,教化度人,弘揚佛法,同樣可救生民於水火。老衲知你秉持他的理想和信念,奉為圭臬,不惜自身入魔,但你可曾想過,為何這麼多年以來,他都沒有能參悟真法九層境界?這世間大道,又是否當真如他所想?」

墨城半晌無語,忽而咬牙道:「老禿驢,知道你最能蠱惑人心!老子說不過你,打也打不過你,你就給句痛快話吧,我這身體,你救是不救!」

「不救!」佛圖澄斬釘截鐵道:「救你,如救猛虎,雖行一善,卻害千萬生靈!門在此處,恕不遠送!」

說著,佛圖澄讓開兩步,明麗的光線自大門湧入屋中,一時暖意融融。

墨城雙拳緊攥,灰白的眸子死死盯著大門方向,似能看見一般,半晌,突然泄了力氣,就地一躺:「不救便不救,那老子便在這裡住下了,你不救我,總不至於要將我這將死的老頭子趕出去吧!」

佛圖澄沒料到墨城竟來這麼一招,一時哭笑不得,半晌道:「那你便在此住下吧,不過老衲提醒墨大俠,弊寺清規戒律嚴苛,肉是斷斷沒有的,你若要住下,隻能吃點齋飯。」言罷便頭也不回邁出門外。

「不行,老子要吃肉!!」

墨城在身後不滿地吼叫著,佛圖澄隻當沒聽見,快步走開去。

夜色降臨。

有誦經聲久久繞梁。

烈吟秋在廂房外立了許久,終於確定這個地方,除了佛圖澄,沒有人會在多看自己和師父一眼,緊繃的弦緩緩放下。

聽著屋內均勻的鼾聲,烈吟秋信步而去。

灰牆黑瓦,參天巨木,在夜色下一片靜謐。

晉陽刺史府的夜比這裡繁華許多,卻遠沒有靜心的感覺。

至於聆風堂,或是逍遙閣……

烈吟秋甩了甩頭,想將腦中這些畫麵儘數清除出去。

若是個普通小娘子,這個年紀,或是當談婚論嫁了吧,也許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此時正相擁而眠。

但這一路走來,自己已經全然失去了做回普通女子的資格。

可是,這世道,真的會有普通的女子嗎?

多得是權貴玩物,或是荒草曝屍。

烈吟秋經過大殿,僧人們仍在誦經,不便打攪,便轉向一條小道而去,漫無目的的走著,忽而眼前一亮,竟到了寶塔之下。

抬眼望去,高塔直指天穹,每一層飛簷之上都有精緻塑像,令人心生崇敬。

塔中有亮光,底層小門輕掩,烈吟秋就這麼鬼使神差地邁進小門,當麵卻見一尊凶神塑像正對著自己,不禁心底一顫。

佛門,也有凶神嗎?

正驚異間,旁側和藹的聲音突然響起:「烈小施主深夜至此,是無心睡眠嗎?」

烈吟秋忙看去,卻見正是佛圖澄,此時竟一副下人裝束,挽著褲腳,手拿竹掃,躬著腰清掃牆角灰塵。

「神僧……」烈吟秋雙手合十,恭敬一拜。

在這個連墨城都承認打不過的高僧麵前,烈吟秋有著天然的畏懼感。

「嗬嗬,不用叫神僧,貧僧非神,隻是個老和尚罷了。」

烈吟秋不敢言語,隻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這名能力通天的老人居然像個下人一樣掃灑。

「也是……」佛圖澄似自嘲般笑道:「這所寺院屋舍簡陋,除了貧僧那間,其餘的也皆住滿了人,你又不便與你師父同處一室,自然無處可去。」

「可是……我師父占了您休息之所,大師不是也……」

「嗬嗬,無妨……打坐禪定,在哪裡都一樣。這不,貧僧清掃這塔,便是為自己尋個打坐之所了。」

說話間,佛圖澄恰掃完底層,卻拿著小帚,沿木樓梯拾級而上,一級一級掃起樓梯來。

烈吟秋微微皺眉,輕聲道:「大師,為何從下向上掃?若為將塔掃淨,不是應該自上而下嗎?」

「問得好,」佛圖澄笑意吟吟,隨口道:「人生於世,是自幼而長,還是自長而幼?」

「自然是,自幼而長。」

「這塔,是自下而上所壘,還是自上而下?」

「自然……是自下而上。」

「那烈施主修煉武功,是直接練最難的招式,還是從基礎練起?」

烈吟秋沉吟片刻,喃喃道:「這些我懂……可是……自下而上掃塔,掃完上一層,身後又臟了呀……」

「那便臟吧……」佛圖澄緩緩掃著,已經轉上二層,不知不覺間,烈吟秋也跟了上來。

「你我活在這世間,所能掌控的,不過如這一把掃帚,所能清掃的,不過眼前這一階梯,若你時時瞻前顧後,又怎能拾級而上?若你拾級而上,又何須執著過去的塵灰?」

烈吟秋聞言愣了許久,輕輕道:「大師說的是,可是……過去的塵灰如絲線般,已將我纏繞成繭,逃不脫,掙不開……」

佛圖澄忽而停了掃帚,回身看著烈吟秋,欣喜道:「烈施主居然一點就通,真是有慧根之人呐!」

烈吟秋愕然地看著佛圖澄,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人對自己不吝讚美之詞。

「蠋之繭,是它自己織的,」佛圖澄順著烈吟秋的話往下說,掃帚拂地之聲再起:「破繭者,終將成蝶。」

「可是……我看不到任何破繭之法……」烈吟秋跟在佛圖澄身後,麵色沮喪,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些話,從未在任何一個人麵前說起過。

「不用急著追尋,」佛圖澄躬腰開始清掃二層地麵:「世事皆有因果,萬事皆有緣分,你隻需做好你能做的每一次選擇,就足夠了。」

「那我師父……他會怎樣?」

「他?」佛圖澄立在窗欞邊,直起腰身,遠眺山野。

「他執念太深,血債太重,終是不得好死……留在這寺裡,當是能多活幾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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