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劍師 第52章 名副其實的虛
一整個下午秦溪幾乎都待在青竹的房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青竹向秦溪介紹了不少熟悉宗門的情況,有類似墨家這樣從先秦諸子百家傳承而來的,也有類似天師道這樣後世形成的。能稱之為宗門,定然有其獨特之處,或理論思想、或特殊手段、或高絕武藝,總之是能聚人心的方法。秦溪也終於知道,隻有墨家、天師教或者毒宗這樣有點實力的宗派才會按州郡設分舵主,絕大多數小門小派多半聚在某處山野避世之所,苟且偷生。
秦溪想起五色湖畔耕種勞作的鄉民,那也是個避世之所,卻並無江湖宗門的影子。
宗門又如何?還不是和士族一樣,為某一個利益形成的一個群體而已。
對麵廂房的談話情況,青竹也會偶爾擇重要的資訊告知秦溪。
比如睿王殿下正在王導的建議下不拘一格招攬任用人才,豐實屬地吏治,但仍在竭力控製江東士族莫要占據太多機要位置,所以王籍之已打算向王導表明秦溪之功,介紹諸葛稷與秦溪一文一武之才,或者王導有辦法繞過九品中正,直接擢兩人為機要之職。
再比如北方戰事連年吃緊,汝南太守王頎之孫王彌自投了匈奴劉淵後越發壯大,居然在青、徐、兗、豫四州燒殺搶掠,破城殺官,一直打到洛陽。如今洛陽城門緊閉,皇帝司馬熾惶惶不可終日,但王家和睿王並沒有想出兵勤王的意思,也許身為太傅實掌朝綱的東海王司馬越能救上一救。
秦溪淡淡歎了口氣:「淮南以北的縣令都在擔心自己的腦袋,哪會像這秣陵的紀縣令還如此滿腹油膏。」
青竹也歎了口氣:「北方的普通人怕是也沒機會像我們一樣安心地喝茶曬太陽聊天,也不知師尊去北方近況如何了。」
「說起來,守著江東這一方平安的不正是那王籍之和小羲之的父親王曠麼,王家,總歸比江東士族要好些吧。」
「我是覺得王家不錯,那個叫謝裒的也還行。反正比那個顧平要好。」青竹認真道。
「怎麼,顧平惹過你?」
「哼,這種粉麵郎君沒一個好人。」
秦溪啞然失笑。
諸葛稷與張昭成傍晚時分纔回到秣陵,兩匹馬已換做耕讀之宅的牛車,趕車的還是冷麵黑衣的孟祝。
車軲轆軋過青石板的街道,一路吱吱嘎嘎作響,待停至滿福樓門口時,二樓的人聽到焦安一句:「張天師回來啦!」便紛紛出門下樓,都擠在大廳裡。
諸葛稷與張昭成已下了車,卻未進大廳,待車簾再起,眾人都眼睜睜看到從車上下來的身披鬥篷之人,居然是瘦弱到幾無人樣的張昭明,雖麵容枯瘦,發白如雪,可眸子裡的神采已然回來了。
王籍之急著帶人回府,秦溪也不想在這秣陵多做停留。此時秦溪才知道,那軍諮祭酒紀瞻大人做的唯一一件還算靠譜之事,便是將自己和青竹的房錢連同其他人的一並結清,還分外多給了一些,權當掌櫃焦滿福的訂金。
當然這點錢對於紀大人來說,也是毛毛雨罷了。
能花點小錢平了王家的仇怨,這筆賬怎麼算都是賺的。
眾人不再多敘,隻相互道了彆便分道揚鑣。
張昭成張昭明兄弟,王籍之王羲之兄弟,鄒元清、王悅師徒,外加一個顧家家丁焦安,七個人一車兩馬浩浩蕩蕩往北而去。
青竹在焦燕的攙扶下緩緩登上牛車,秦溪與諸葛稷熟練地爬上車頂,在滿街行人的注目禮下緩緩駛出秣陵南門。
經午膳時那麼一鬨騰,一掌打死百名兵士的少年郎衣著形象已傳開了去,如今兩位少年坐在車頂上吹著風,一路上似乎連野兔子都不敢靠近。
「那明虛道長恢複的可真快。」秦溪仰麵躺下,看天邊如火燒一般的雲彩,隨口道。
「要說起來,解除明虛道長的鬼神之術隻用了短短一瞬,倒是化解青小娘子續命毒丸的副作用花了整整兩個時辰。」諸葛稷奔波一天,頗為疲累,也學秦溪一樣仰麵躺下。
車裡傳出咳咳兩聲,青竹略略地表示了下抗議。
「青竹,莫非你吃的那枚,便是那續命的毒丸?」秦溪有些訝異。
「不大一樣。我這枚隻有呼叫全身內息的功效,按那個配方做出來的,隻剩半口氣的人都能多活三日。」青竹的聲音自車裡傳出,在車頂上聽起來悶悶的。
「那副作用差彆有多大?」
「副作用倒是差不多,隻是那毒丸多了項將全身脂肉化為生命力的作用。」
「怪不得看明虛道長幾乎如個骨頭架子一般。」
「嗯……明虛道長,這下是名副其實的虛了。」青竹幽幽地說道。
哈哈哈!
秦溪被這一句逗的笑出了聲,驚起路邊枝上的一隻烏鴉,喳喳飛去。
秦溪卻猛然停了笑,警惕地看著烏鴉飛走的方向。
月白的禦獸能力給秦溪帶來的陰影實在是太大了。
「不過說來也怪,張天師究竟用什麼方法,居然這麼快解了鬼神之術,真想現場看一看,稷公子,方便透露些?」車裡的青竹好奇地問道。
畢竟青竹也是醫家聖手,對能解鬼神之術的方法自然極為上心。
「呃……哈?」諸葛稷突然直挺挺坐起來:「有誰叫我嗎?」
秦溪看著一驚一乍的諸葛稷笑道:「稷哥,你剛睡著了?」
「唔……好像是的。」諸葛稷晃晃腦袋:「今天跑太多路了。」
「要不你去車裡睡?外麵全是蚊子。」秦溪建議道。
「……不去。」諸葛稷尷尬地回了句。
「放心啦稷公子,老孃……我對有婦之夫沒興趣。」青竹嘻嘻笑道。
諸葛稷聞言一愣,轉身問秦溪:「一天不見,你對青小娘子做什麼了?怎麼整個人狀態都不大一樣了?」
「哈?我啥都沒做啊……」秦溪給問得目瞪口呆,卻瞥見諸葛稷玩味的笑意,趕忙打岔道:「方纔青竹是問你,張天師用了什麼方法,怎麼能一瞬便治好了那鬼神之術?」
「哦……此事……說來話長……」諸葛稷抬頭望天,卻遲遲不見下麵一句。
青竹的好奇心被勾了一半,難受得緊,無奈之下用未受傷的那隻胳膊舉著折星捅了捅車頂:「秦溪,稷公子不會又睡著了吧?」
秦溪瞥了眼諸葛稷:「倒是沒有,不過像是在放空自己……」
諸葛稷回過神來,尷尬道:「最近事情有些多,頭腦跟不上了。哦,要說祛除鬼神之術的方法,便得從天師道的三**器說起,當然這也是張天師路上與我說的。」
「法器?不會是用法器才能祛除鬼神之術吧?」青竹訝異道。
「正是,張天師用的就是正威符籙。」
「但那豈不是說,誰人得了正威符籙,便不會受製於天師道的獨門秘術?」青竹愈加狐疑:「我聽師尊說過『天師不傳外,鬼神莫問張』,隻道是唯有張家人能祛除鬼神之術呢。」
「青小娘子師尊說的倒也沒錯。」諸葛稷解釋道:「這正威符籙即在天師道,也隻有張天師一人可用。隻因使用兩**器斬邪劍和正威符籙的前提,便是要獲得法器天師印的認可,而獲得天師印認可之人,便隻有曆任天師,也確實都是張家人。」
秦溪恍然大悟:「所以這三**器不會供在龍虎山,也不會交給旁人,一定是張天師隨身攜帶的!」
「不錯,從某種角度來說,三**器決定了曆代天師人選,而天師人選又利用法器之力大幅增加自身實力,從而也保護了法器,這便是天師道薪火能持久不絕傳下去的關鍵。」
「可這等隱秘,直接說出來沒事嗎?」秦溪問道。
諸葛稷笑道:「張天師隻道我們不會利用法器的秘密對天師道不利,而且你出手救了明虛道人,對於他來說,已然當成了自家人。」
「唉,下午王籍之還說呢,要在叔父王導麵前舉薦我們倆,還說王宅大門永遠對我們敞開。如今天師道在王家重新生根,王家也確實有想推舉我們的意願,稷哥,你怎麼看?」
「能被江東士族和北方士族同時關照的情況我是真沒料到。」諸葛稷撓撓腦袋:「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但現狀已經這樣,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車駕回到吳縣已是深夜,四人隨意吃了些餐食,孟祝繼續交班守夜。
諸葛稷當然迫不及待往龐薇房間走去。
秦溪將青竹送回房間,回到自己屋子,盤膝靜坐。
從明虛道長遇襲開始到今日,樁樁件件,雖是江湖事,卻裹挾著士族與朝堂,怪不得諸葛稷說自己腦子跟不上,自兩人踏上建鄴碼頭那一刻,似乎就開啟了一個未知的盒子。諸葛稷想入仕的途徑看似又多了一條,可最終能走下來的究竟又是哪一條?
而入仕之後又當如何呢?
是努力爬官品,爭取伴於君側,從而中興大晉,還萬世太平?
還是捲入無儘的朝堂紛爭中,白白損耗這一生?
畢竟這江東,隻是睿王的江東,真正的帝都,還在水深火熱之中。
秦溪忽然覺得真的有些累,或許是被青竹說中,又或許這世道本就紛雜,隻是自己想得過於簡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