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薄霧涼 第 13 章
墨傾言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儘頭時,謝霧涼還保持著伸手的姿勢,指尖懸在半空,像要抓住什麼,最終卻隻落下一片被風吹散的桃花瓣。
那花瓣落在他的玄色道袍上,粉白的一點,襯得衣料更沉,也襯得他的身影,比龕影峰的積雪還要冷。
“清闕仙尊!”趙長老的聲音帶著得意的尖刻,“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謝霧涼沒聽見。
他的耳朵裡嗡嗡作響,隻有墨傾言最後那句“恩斷義絕”,像淬了冰的針,反複紮在耳膜上,紮得他連周圍的廝殺聲、質問聲都模糊了。他緩緩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桃花瓣的觸感,輕得像一場幻覺——剛才那個哭著喊他“師尊”、把麥芽糖塞給他、說要做桃花糕的少年,真的就這麼走了?
“仙尊?”林小婉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語氣帶著擔憂,“我們先離開這裡,趙長老他們……”
謝霧涼終於動了。
他沒看趙長老,也沒看圍上來的執法堂弟子,隻是轉身,一步步朝著主峰殿走。腳步很慢,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上,卻沒發出一點聲音,隻有道袍下擺掃過地麵的細碎聲響,在空蕩的峰上,顯得格外寂寥。
趙長老還想上前糾纏,卻被林小婉攔住:“趙長老,現在墨傾言走了,雲家的陰謀也破了一半,你還要揪著不放嗎?”
她語氣冷硬,眼底的鋒芒讓趙長老縮了縮脖子,終究沒敢追上去。
主峰殿的門還開著,是墨傾言剛才跑出去時沒關。風從門外灌進來,吹得殿內的劍譜嘩啦啦作響,書頁翻到“流雲迴雪”那一頁,上麵還留著墨傾言用紅筆標注的小字——“師尊說,劍要隨心動”。
謝霧涼走到案前,看著那行小字,指尖撫上去,紙頁的紋路粗糙,卻帶著少年特有的稚嫩筆跡。他忽然想起,墨傾言第一次學寫自己名字時,把“傾”字的單人旁寫得歪歪扭扭,還不好意思地把紙藏在身後,說“師尊,等弟子寫好看了再給您看”。
那時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星星,如今,那星星卻滅了。
他擡手,想把劍譜合上,指尖卻沒力氣,剛碰到書頁,劍譜就嘩啦一聲散落在地,書頁之間夾著的幾片桃花瓣,也跟著掉了出來,是墨傾言前幾天壓平的,還帶著淡淡的香。
謝霧涼蹲下身,想去撿,膝蓋卻一軟,重重地跪在了青石板上。疼,卻比不上心裡的空。他看著散在地上的劍譜和花瓣,忽然覺得,這殿內的一切,都帶著墨傾言的痕跡,卻又處處是空。
偏殿的門還虛掩著,裡麵的石桌上,放著半碗沒喝完的粥——是早上墨傾言喝剩下的,粥碗邊還沾著一粒紅棗,是他最愛吃的。枕頭下,本該放著那枚玉佩的地方,空了,隻有一道淺淺的壓痕,證明那枚玉佩曾被少年緊緊攥在手裡。
謝霧涼走過去,坐在墨傾言常坐的石凳上。凳子還是溫的,像少年剛離開不久。他擡手,摸了摸石凳的邊緣,那裡被墨傾言磨得光滑,是少年每次練劍回來,都會坐在這裡,跟他說“師尊,今天弟子又進步了”。
可現在,沒人再說了。
殿外傳來腳步聲,是張伯。老人提著食盒,臉上滿是急切,看到謝霧涼,連忙跑進來:“仙尊!傾言呢?老奴聽說……聽說你們鬨僵了?傾言他去哪了?”
謝霧涼沒說話,隻是看著窗外的靈桃樹。桃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雪。以前,墨傾言會蹲在樹下,把落在地上的花瓣撿起來,說“師尊,我們把花瓣曬乾,泡茶喝吧,聽說桃花茶能安神”。
張伯見他不說話,也看出了不對勁。他放下食盒,走到謝霧涼身邊,看到地上散著的劍譜,看到空著的石凳,心裡一沉:“仙尊,傾言他……真的走了?”
謝霧涼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字一頓:“他說,恩斷義絕。”
“傻孩子!”張伯急得直跺腳,“那是雲家的陰謀啊!他怎麼就信了呢?仙尊,您快去追啊!您跟他解釋清楚,他會信您的!”
“追不上了。”謝霧涼搖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他不想見我。”
他想起墨傾言離開時的眼神,裡麵全是絕望和恨意,像一把刀,把他們之間的所有都斬斷了。他就算追上了,又能說什麼?說“那是假的”?可證據就擺在眼前,少年的信任,已經碎了。
張伯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裡也不好受。他歎了口氣,把食盒裡的桃花糕拿出來,放在石桌上:“仙尊,這是老奴剛做的桃花糕,傾言以前最愛吃的。您吃點吧,您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桃花糕還熱著,散發著甜香,是墨傾言最喜歡的味道。謝霧涼看著那塊桃花糕,忽然想起,少年第一次做桃花糕時,把糕烤得焦黑,卻還是獻寶似的遞給他,說“師尊,您嘗嘗,雖然烤糊了,但是甜的”。
那時的甜,是真的甜。現在的甜,卻苦得人心慌。
他拿起一塊桃花糕,咬了一口,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卻像摻了黃連,苦得他喉嚨發緊。他嚼了兩下,卻咽不下去,隻能吐出來,手指發抖,桃花糕落在地上,摔成了碎屑。
張伯看著他這樣,眼眶也紅了:“仙尊,您彆這樣……傾言隻是一時糊塗,他遲早會明白的,他會回來的。”
“他不會回來了。”謝霧涼輕聲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望,“他說,恩斷義絕。”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風更大了,吹得他的道袍獵獵作響,頭發散落在臉頰旁,遮住了眼底的空洞。靈桃樹下,墨傾言練劍的地方,還留著淺淺的劍痕,是少年昨天練劍時,不小心劃在地上的,當時還不好意思地說“師尊,弟子下次一定小心”。
謝霧涼走到那道劍痕前,蹲下身,指尖撫過冰冷的石板。劍痕很淺,卻像刻在了他心上。他想起以前,每次墨傾言練劍摔倒,都會咬著牙爬起來,說“師尊,弟子不疼,還能練”。
那個從不喊疼的少年,這次,是真的疼了,疼到要離開他。
林小婉走過來,站在他身後,小聲說:“仙尊,玄明掌門讓您去前山,商量接下來的對策。雲家和魔族,可能還會再來。”
謝霧涼沒動,隻是看著那道劍痕,像沒聽見。
“仙尊?”林小婉又喊了一聲。
“讓他們去商量吧。”謝霧涼終於開口,語氣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我不去了。”
他站起身,朝著主峰殿的方向走。腳步依舊慢,卻帶著一種麻木的沉重。他要回殿裡,那裡有墨傾言留下的劍譜,有少年喝過的粥碗,有散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就算是空的,也能讓他覺得,少年還沒走。
林小婉看著他的背影,玄色道袍在風中顯得格外單薄,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葉子。她想上前,卻又停住了——她知道,現在的謝霧涼,需要的不是勸說,而是一個人的空寂。
殿內,謝霧涼坐在案前,把散落在地上的劍譜一頁頁撿起來。動作很慢,很輕,像在撿什麼易碎的珍寶。每撿起一頁,他都會停頓一下,看著上麵的字跡,看著少年的標注,指尖在紙頁上摩挲,彷彿能摸到少年留下的溫度。
撿完劍譜,他把那幾片桃花瓣夾進去,放在案的最中央。然後,他拿起墨塵傘,傘麵破了三道大口子,紫色光暈早已消散,傘骨上的紅繩劍穗斷了一根,狼牙小墜子孤零零地掛著。
他握著傘,坐在案前,一動不動。窗外的桃花落了又開,風來了又走,殿內的光線從亮到暗,又從暗到亮,他就那樣坐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
張伯每天都會來,送來熱粥和點心,卻都原封不動地放在石桌上,直到涼透,直到發黴。他看著謝霧涼的樣子,心裡急得團團轉,卻什麼也做不了——那個曾經冷硬卻護短的仙尊,好像隨著墨傾言的離開,把靈魂也帶走了。
有時,林小婉會來,帶來前山的訊息:“仙尊,雲家和魔族又攻來了,我們守住了”“仙尊,其他門派的援兵到了”“仙尊,我們找到雲家勾結魔族的證據了,能還您清白了”。
謝霧涼隻是聽著,不說話,也不動。還不還清白,有什麼用?那個需要聽他解釋的人,已經走了。
他常常會坐在偏殿的石凳上,看著窗外的靈桃樹,一看就是一整天。桃花落儘了,結出小小的桃子,又青又澀,像極了他和墨傾言之間,那段沒來得及成熟的師徒情。
有時,他會無意識地摸向懷裡,那裡本該放著墨傾言塞給他的麥芽糖,現在卻空了。他忽然想起,墨傾言最後一次給他糖時,說“師尊,這是最後一塊了,等桃花開了,弟子再給您做新的”。
可桃花開了又落了,新的糖,再也沒有了。
夜深了,殿內隻剩下他一個人。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地上,像一片冷霜。謝霧涼握著那把破損的墨塵傘,傘骨上的狼牙墜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忽然低聲開口,聲音輕得像夢囈:
“傾言,師尊沒有利用你。”
“傾言,桃花開了,你回來,做桃花糕給師尊吃好不好?”
“傾言……”
沒有回應,隻有風從殿外吹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著幾片落葉,落在他的腳邊。空殿寂靜,殘瓣滿地,這龕影峰的寒意,終於透過道袍,滲進了骨子裡,再也散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