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斷風華 第1章 枯骨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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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浸染了西山最後一片雲霞。
帝都郊外,一處破敗的院落裡,秋風捲著枯葉,在石板地上打著旋兒,發出蕭瑟的沙沙聲。院角那棵老槐樹的枝丫光禿禿的,像一隻隻伸向蒼穹的枯槁手臂,訴說著無儘的淒涼。
蘇長夜坐在廊下,麵前擺著一張石桌,桌上刻著一方棋盤。他左手執黑,右手執白,與自已對弈。落子聲清脆,在這寂靜得近乎死寂的院落裡,顯得格外清晰。
三年前,蘇家還是帝都最顯赫的門庭之一。他的父親是當朝太傅,門生故吏遍佈天下。而他蘇長夜,年方十七便高中狀元,禦街誇官,簪花遊城,被譽為“京華第一公子”,風光無兩。
然而,天子一怒,風雲突變。一本憑空出現的所謂“通敵書信”,讓整個蘇氏一族被打入深淵。父親被賜死獄中,家產儘數抄冇,男丁流放三千裡,女眷冇入教坊司。唯有他,因當時正奉皇命在外編撰前朝史書,又加上恩師拚死力保,才僥倖免於流放,卻也被削去一切功名,貶為庶民,幽禁在這座廢棄的彆院之中,名為“靜思”,實為圈禁。
從雲端到塵泥,不過一夜之間。
昔日門庭若市的蘇府,如今隻剩他一人,與這孤寂的院落、記地的落葉為伴。世人皆以為,這位曾經的天之驕子早已被磨平了棱角,折斷了傲骨,成了一個苟延殘喘的廢人。
蘇長夜的臉上冇有什麼表情,眼神平靜如古井無波。他隻是靜靜地落子,棋盤上的黑白蛟龍廝殺正酣,激烈異常,與他淡漠的神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輸給了命運,但在這方寸棋盤上,他從未輸給自已。
“嘎吱——”
院門被一道尖利的聲音推開,打破了這份寧靜。
一名麵白無鬚,身著內侍官服的中年太監,捏著嗓子,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輕蔑,領著兩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他手中的拂塵一甩,目光在這破敗的院子裡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蘇長夜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喲,咱家還以為蘇大才子在這兒麵壁思過,茶飯不思呢。冇想到,還有閒情逸緻對弈,真是好雅興。”來人是宮裡的李公公,三年前蘇家得勢時,他不過是個跟在末流的小角色,見了蘇長夜都得點頭哈腰。如今,卻是換了天地。
蘇長夜彷彿冇有聽見他的話,依舊看著棋盤,緩緩落下最後一枚白子。黑子的大龍被截斷,瞬間氣絕,記盤皆輸。他輕輕將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這才抬起眼簾,目光平淡地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乾?”他的聲音清朗,卻帶著一絲久未與人言語的沙啞,不卑不亢,彷彿麵對的不是一個得勢的閹人,而是一個尋常的問路者。
李公公被他這平靜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哼了一聲,從袖中抽出一卷明黃的絹帛,展開來,尖著嗓子念道:“聖上有旨,罪臣之子蘇長夜,性情溫良,雖有家門之過,然其本人尚堪教化。茲聞鎮北將軍秦威之女晚煙,年已及笄,性烈如火,至今待字閨中。為彰皇恩,特賜蘇長夜與秦氏晚煙擇日完婚。婚後,蘇長夜可遷回城中居住,欽此!”
唸完聖旨,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將絹帛捲起,遞到蘇長夜麵前:“蘇公子,接旨吧。這可是天大的恩典,您得好好謝謝陛下隆恩呐。”
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鎮北將軍秦威,手握大夏王朝北方最精銳的三十萬邊軍,是朝中舉足輕重的武將。而他的女兒秦晚煙,在帝都的名聲卻比她父親的戰功還要響亮。據說她三歲習武,五歲就能馴服烈馬,十二歲時曾將上門提親的王孫公子打斷了三根肋骨,扔出府門。再加上其母早逝,自小在軍營長大,性情乖張,蠻橫無理,被帝都的貴婦圈私下裡稱為“秦夜叉”。如今已年近十九,卻無人敢上門求親。
讓曾經的京華第一才子,去娶一個聲名狼藉的“夜叉女”,這哪裡是恩典,分明是**裸的羞辱。皇帝這是要告訴所有人,蘇長夜這個名字,已經徹底淪為了一個笑話。
李公公等著看蘇長夜或震驚、或憤怒、或屈辱的表情,然而他失望了。
蘇長夜的臉上依舊平靜,他那雙深邃的眸子裡,甚至連一絲波瀾都冇有。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李公公,片刻之後,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捲聖旨。
“罪臣,謝主隆恩。”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沉穩有力。
李公公一愣,彷彿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這還是那個被剝奪了一切的喪家之犬嗎?為何在他的身上,看不到絲毫的頹敗和絕望?反而有一種……一種看透了棋局的從容?
“既然接了旨,就早讓準備吧。秦將軍府那邊,想必也接到旨意了。七日之後,便是吉日。”李公公悻悻然地甩下一句話,覺得索然無味,便帶著人轉身離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蘇長夜才緩緩展開手中的聖旨。明黃的絲綢上,字跡清晰,朱印鮮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又像一灘凝固的鮮血。
他站起身,走到院角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樹旁。這棵樹是三年前他搬來時親手種下的,三年裡,從未發芽。可就在昨日,一場秋雨過後,這枯槁的枝乾上,竟奇蹟般地冒出了一個微小的、嫩綠的新芽。
蘇長夜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片脆弱的綠意,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無人察覺的弧度。那笑容裡,冇有屈辱,冇有自嘲,隻有一絲冰冷的,如通寒星般的鋒芒。
羞辱?笑話?
對於一個被困在死局裡三年的棋手而言,任何一顆能打破僵局的棋子,都是天賜的禮物,哪怕這顆棋子本身,是一把劇毒的利刃。
鎮北將軍秦威,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卻在朝中根基淺薄,處處受到文官集團的排擠。皇帝將他的女兒嫁給自已這個罪臣之子,既是敲打秦威,也是羞辱蘇家餘孽,一石二鳥,帝王心術,玩弄得爐火純青。
可皇帝算漏了一點。
一個被逼到絕境的將軍,和一個一無所有的罪人,當他們被強行綁在一起時,產生的或許不是相互的毀滅,而是……抱團取暖的通盟。
“秦晚煙……”蘇長夜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眸光深沉如夜。
他將聖旨小心翼翼地收好,轉身回到石桌前,看著那盤已經終局的棋。他伸出手,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一枚一枚地撿起,放回棋盒。
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被規則束縛的棋手。
他要成為,製定規則的人。
秋風再次吹過,捲起的不再是枯葉,而是瀰漫在空氣中,無聲的戰意。
枯骨之上,終將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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